9江水
这个问题倒是问愣了蒋一木,犹豫磕绊了许久,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到了嘴边的七年了,却始终说不出口。他还是不太想于此刻在郑商的面前剖析自己,那就像被扒光了一样,将秘密全部倾倒出来,从此也失去了心底最后的一点防线。
他犹豫着,郑商得意地笑着,帮他补充着答案:“是在这个戏开拍之前?比第一回酒吧还早?”
“嗯……”终于摸到台阶,蒋一木含糊应答着。
“为什么会喜欢我?”
“因为看了你的电影……很喜欢。后来看了一些访谈,电视节目,觉得你有才华又有趣……”
蒋一木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八年前的那个夏天,属于他的十六岁暑假,他买了一张电影票,从此人生轨迹全被改变。影片好看到记忆深刻,映后的导演交流更是直击内心,爱情的到来往往没有什么道理,台上那位高高帅帅的男人,举手投足都牵动着他的心。
他掉入了爱情漩涡……不顾家人反对报考了电影学院,只为能有机会认识那位导演拍他的戏。他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梦想似乎越来越远了,可没想过,峰回路转。
“哪个电影?”
“《小河》。”
“那是我很早期拍的了。”
“但你的作品我几乎全都看过。”
郑商显然对此很惊讶:“最喜欢哪部?”
“《山岭》。”
郑商更惊讶了:“好巧,我也最满意这部了,虽然在大众层面上得到的认可并不多,也一点不卖座。”
蒋一木自然对这个答案不惊讶,他看过郑商全部的访谈,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他回答《山岭》也并不是故意去迎合郑商。
蒋一木从第一次看它就被狠狠戳中,他喜欢这部的叙事,喜欢它带着阳光味道的摄影风格,喜欢主人公的倔强。他喜欢极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把它拿出来再看一遍,反反复复,看过了数不清的次数。
可还是喜欢。直到后来看郑商说自己最喜欢的也是这部电影,激动地就像找到了知音,他觉得自己是懂郑商的。
“那是我少年时代一段时光的投影,”郑商顿了顿望向男孩,“我很珍惜。”
那日温存过后,蒋一木觉得自己已然完全康复,又能活蹦乱跳了,就想着赶紧出院回到剧组。结果,却被郑商坚定按下。
“你再这么任性我就把你的戏往后推迟两天再拍。”
蒋一木噤声,因为他知道郑商大概是真的说得出就干得出。心中忍不住吐槽,这导演兼任男朋友的,确实是惹不起。
但强势的爱人在离开时还是给了他一个温柔的吻:“乖,听话点。”
于是吃了糖的孩子决定示弱,今天先不给大人添麻烦了。
蒋一木那日在医院呆到人都快长毛了,最后才终于得来自郑商的批准出了院。在房间里憋了太久的,此刻他将全部的开心都写在了脸上,一点也不带遮掩。而开心又全化作不安与躁动,驱动他直奔片场。
此刻,郑商刚拍完父亲高山和戏中女友的温情戏份。本预计一两条就能过的戏,后续竟磕磕绊绊拍了七八条——那种温情下的爆发总是差了一口气,让龟毛的导演感到万分之疲惫,拍一条就得讲讲戏。但还好,也终于还是过了。郑商正歪着脖子揉揉肩,一转头就看见蒋一木站在不远处,调皮地冲他笑了笑。
“不回酒店?”郑商打着唇语问蒋一木,男孩又无辜笑笑,转身跟剧组其他同事打得火热。
蒋一木性格随和,在剧组一向人缘不错,这回他一天没出现又听闻是生病进了医院,自然收到了不少关心,男孩很感恩,一一道了谢。刚下戏的赵成也也走过来关切地问了许多,让蒋一木着实有些受宠若惊。
“还行,其实就是着了点凉,普通感冒而已,吃点药就好了。”
“那就好。还有,你跟小郑……他性格就是那样,人是不坏的,你以后要多包容他。实话说,你比他之前那些看着靠谱多了,我看他是想要定下来了。”
这话蒋一木初听只觉得一头雾水,到最后才终于回过味,脑子转了,脸也瞬间红了。
“谢谢您。”他只知道郑商跟赵成是多年朋友私交不错,只是没想到郑商竟然将这事也告诉了他。从前那些都是什么样?那自己又到底真的是不一样的吗……
这个问题细想大概不会很愉快,也很可能只是些无意义的捕风捉影,蒋一木努力将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推了出去,又开始傻呵呵地闹了起来。
他白天睡了个天昏地暗精神正好,跟人聊到兴致浓时也丝毫不觉得累。不知不觉又一场戏结束了,而正跟旁边人聊得火热,蒋一木突然被从身后直接捂住了眼睛。
“猜我是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好猜,而掌心传来的温度让蒋一木十分明白这个动作太过暧昧,他说出女孩的名字,让她不要再闹,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刚才是我最后一场戏。”杨曼曼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忽闪着,有些气鼓鼓地说道。
蒋一木点了点头。
“明天我就离开这里回去了,明天你就见不到我了。”
“杀青快乐。”
“谢谢,也很开心,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个的。”
蒋一木笑笑,这个回答让他觉得暖心。
“对了,你还有没有其他话想跟我说的吗?”杨曼曼又问道,脸上的表情有一点复杂。
“没了吧?”
“那一木哥,我有对你想说的。”
“什么?”
“我……”
女孩的话还没说完,蒋一木就被身后的郑商给叫去了,只留下杨曼曼死死地盯着他离开的背影,心底堆积着一万个闷闷不乐。
郑商名义上是叫人来讲戏,可等蒋一木走到自己面前,他便毫不避讳地伸手摸了上去。蒋一木像遭了贼一般连忙偷摸打量着四周,可又在肌肤相触的一刻,如含了一大颗糖一般直甜到了心里。
“你跟那个杨曼曼很熟?”放开蒋一木后,郑商问,语气里有些酸酸的味道。
“还好吧,她也是电影学院的,是学妹。”
“哦,表演系的吧,是你的学妹。”
“唉,你总分得这么清干嘛!”蒋一木又想到自己第一回跟郑商有亲密接触时,他就说了相似的话,简直是莫名其妙。
“我没有,”郑商转过身跟附近的制片人说了几句,又扭过头看向蒋一木,“今天有好几个演员一起杀青,等会儿剧组一起吃个饭,你这刚从医院回来,要不先回酒店?”
蒋一木自然不答应,他的内心也很反感郑商总这样,将自己划在了一个圈子之外。三言两语,郑商也没再坚持了。
酒店附近的夜市大概是这座小城最喧闹的一片区域了,但受制于气候,夜市在这个月末关门将会调整休市时间到十二点了。郑商很喜欢这里,初期取景时他就一眼相中,本来计划剧本后期的一场戏在这里拍摄,但自从电影正式开拍每天忙到精疲力尽,倒是没机会再来这里了。
此刻,郑商手里正拿着个不大的相机,自打进来之后快门声就一刻没停过。
“小蒋。”郑商低声叫了蒋一木,男孩刚转过头,就听到一声快门声音。
“你在拍我呀?”蒋一木凑到郑商旁边小声问道。
“嗯。”
“给我看看?”
“胶片机,洗出来再给你看吧。”
“好吧……”
郑商很喜欢拍照,风景或人像,但拍摄时他很厌恶那些千篇一律的模特,更偏爱随意地拍下生活,记录那些活力与美好。按下数次快门,他就此留下了自己眼中蒋一木的定格。
那天末了大家都喝了不少,唯独蒋一木被郑商死死按住滴酒不沾,变成了那晚最清醒的人,他细致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看着人们在酒精的催化下剥掉束缚表现出最本真的一面,千姿百态看上去万分有趣。而身边的郑商大概酒量很好,脸只是微微有些红,桌下握着蒋一木的手格外得紧。
“累了就先回去。”郑商附在蒋一木耳边轻声说着,此刻已经接近两点多了,一大桌人边撸串边聊天,时间过得很快。
“不。”蒋一木果断摇头。
“那我陪你一起先回去。”
“好!”蒋一木雨过天晴。
郑商起身跟制片人打招呼自己先走让他帮忙招呼,蒋一木不好意思跟郑商这么同进同出,过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门外寒风不断刮着,这个时节的深夜实在有些凉了,郑商抱着胳膊站在门边正等着他。
“走吧,你没喝酒你开车。”
郑商将车钥匙扔进了蒋一木手中,男孩思索了几秒,这一切是不是郑商早就计划好的。
“有驾照吧?”
“有。”
“老司机吗?”
“驾龄两年。”
“不会把我带沟里吧?”
蒋一木哈哈直笑。
上了车,蒋一木刚落座,郑商就靠了过来,还未能准备好,激烈的吻让人近乎窒息。
本有些冰冷的空间瞬间变成了烧热的夏日午后。也不知道到底持续了多久,郑商才终于将他放开。两个人都没说话,鼻尖稀薄的空气终于逐渐回浓,他们都气喘吁吁,好似还在回味。
“走吧。”郑商伸手呼噜了一下蒋一木的头发,男孩嗯了一声,身体里装下了满心的甜蜜。
郑商拧开了车内的音响,那里面是他上次放进去的一张cd,接着上次继续播放着那首他很喜欢的歌。
张三的歌。
凌晨三点,望着身边爱人,酒劲儿上来了些,郑商跟着歌曲哼唱着,目光变得朦胧。但同时,又真实地觉得,自己似乎终于找到了久违的脚踏实地的归属感。
那到底有多久了,他也记不清了,但他知道,眼下一切,平淡而幸福。
郑老师的私人辅导让蒋一木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在演技上的迅猛进步——如果说从前在学校课本里实践课堂上学到的更多是基础的理论和大众化的表演,那么郑商教会他的则更偏向于导演积攒下的经验与“独门绝学”。
由藏于心中多年的仰慕者转变为亲密爱人,蒋一木没跟郑商聊过这档子狗血剧情,只是极真诚地表述了自己对于郑商过去与现在作品的热爱。一切混乱的情绪也只能由蒋一木自己去消化,但调整心态这事并不如设想那般简单——作为粉丝能远观即已足够,不用去纠结郑商性格里的另一面,欣赏作品与皮相就好。可等亲密关系更近一步,更多索求理所应当,便难免不会为他的强势与淡漠而难过。郑商很忙,这事蒋一木知道,郑商对待工作极为认真苛刻,这事蒋一木也再清楚不过,可知晓所有事情,又有一副朋友嘴里的好脾气,也不代表蒋一木就不会为郑商一整日都没有关心他而难过。
他是真心难过。那也许来源于一种不确定的安全感缺失,两人在一起的当下是开心的,可又时常浮现出虚无缥缈的悲凉,抓不住,好像多碰一下就会散。
而那样的难过又说不出口。这大概本就听起来有些矫情,更别说蒋一木对郑商根本说不出什么重话,对上他的脸就会觉得,这一切已经很好了,不该去要求太多。
于是他学会放低自己的期待,顺毛渐渐摸清了郑商的脾气,随之而来的便是偶像的“人设崩塌”——当然,郑商这样热爱自由的人从没给自己刻意贴过什么标签,只是蒋一木眼中曾经的那个郑商渐渐退场。
这不是一件可以用好或不好来评价的事,只是蒋一木在身份的转化间还是会恍惚,夜半梦醒,看到曾经天天念想的男人就安静躺在自己身旁,愣神间要去回忆好久今天到底是几月几号。
蒋一木骨子里的随和倒是让他很快能适应各种环境,单方面磕磕绊绊了一段时间,他习惯了郑商做事的节奏与性格。但凡郑商抽出些许时间花在自己身上,哪怕是一点点,都足够蒋一木感动了。
就比如说前几日片场的一个下午,郑商神秘兮兮把他叫了过去,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厚厚的信封,搞的蒋一木差点以为是拿来包养他的钞票。再摸了摸似乎也不是现金的手感,打开一看竟然是厚厚一摞的照片。再仔细看看,原来是那天剧组去夜市聚餐时郑商拿胶片机拍下的定格。
“最近有点忙,没时间洗照片,拿给朋友洗的。你喜欢哪几张,挑出来等我有时间了再洗一遍。”
蒋一木点点头,注意力全在相片上。他很喜欢相纸的味道,以及那上面封印下的时间记号,让人会抑制不住地想凑上去嗅嗅。那里面有许多张关于他的,郑商镜头下的光影带着极强故事感,连他与平日里看上去不太一样,像是被什么温柔包裹着。蒋一木的硬照一向飘忽不定,但在郑商的镜头前却温柔而舒展,笑起来露出大白牙,眼睛清澈而明亮。
“你想发在微博上做宣传也可以。”郑商随口建议,蒋一木却是立刻反对——他自私地不想与其他人分享第一回收到的来自郑商的礼物,即使这在郑商看来也许并没当做礼物,但对蒋一木来说却是不一样的。
他很喜欢,方方面面地喜欢。
北方小城的气候愈发寒冷,候场的间隙也由此显得越来越难熬,几个小太阳放在一旁对轰也禁不住身体瑟瑟发抖。但值得庆幸的是电影的拍摄进度已经过了大半,一个月后全剧组就可以杀青回家了。
熬过开始那段磨合期,蒋一木与郑商间若有若无的别扭也在渐渐退散,爱意与亲密关系自然而真挚,但有时又真挚到有些忘我……蒋一木认真反省着近来的状态,一切都在朝向最理想的状态进发,拍戏进展顺利,ng次数减少,跟郑商的感情也是甜蜜蜜。但大概太过高兴就容易忽视旁的——蒋一木一向大条,某日下了戏后被袁明神秘兮兮地叫住,拐弯抹角地听了一些话,可最后也没拐到重点。他模模糊糊地应声,回到酒店后才缓过神来,思索清了袁明一通“废话”中的重点,原来他是在隐晦地旁敲侧击,他们片场里过分亲密的关系可能会引来人闲话。
迟到的恍然大悟让蒋一木瞬间红了脸,后知后觉地尴尬了起来。
后来,他也跟郑商说过这事,两人开始在片场避着些,只是恋人之间的小甜蜜总也还是藏不住的,若有心人多关注一些,还是能一一看穿。
由于剧组将剧本前后顺序打乱拍摄的关系,蒋一木几天前才拍了高雪同高山女友初见的几幕戏,没过两天又到了剧本的末页剧情,时空交错的感觉让蒋一木感觉既混乱又有趣。
那天结束了自己戏份拍摄,蒋一木没有先回酒店,而是就坐在附近一个能看到郑商的位置上,将几乎快要翻烂的剧本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内心感慨万千——自打那回高雪落水被老乡救起之后,高山高雪这对父子身上就在不断发生着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有一回差点就要了性命,想来都是后怕到不行,只感慨运气倒是真不错。
只是一回回光凭运气毕竟也不是长久之计,经历过大小事情的父子俩慢慢也从互不对付走向和解,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将全部事情复盘一遍。一点点的抽丝剥茧之后,他们也意识到这绝不是巧合,而是有人在背后蓄意针对。高雪脑子聪明,高山年长社会经验丰富,两人联手设局请君入瓮,倒还真让他们抓住了一直躲在背后的幕后黑手,只是高山却因此被捅伤住进了医院……
嫌疑人进了看守所,真相揭晓后才发现这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误会,幕后之人误以为高山的宝盒里另有玄机。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