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江水
邛来刚走的几天蒋一木总提不上劲儿,好在繁忙的拍摄工作让他没有那个心思矫情。可剧组上下每天加班加点地追赶进度,依旧还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尽管郑商一直努力去压时间,但终究还是绕不过自己对于品控的执着与龟毛。在好几场戏的反复打磨与重拍之后,《高山》的整体进度还是被拖延了半个月,这也直接导致蒋一木的的跳江戏比原计划迟了许久。
东北小城已由深秋入了冬。当南方人民还在享受秋日的清爽时,《高山》剧组的演员们已经开始在等戏时披上大衣御寒了。
即使先前存有再多的担心,拍摄的日子终究还是会到来。蒋一木其实倒没有那么矫情,毕竟他也是位有基本素养的演员,前期在各个剧组跑龙套时也吃了不少苦,眼下,心情甚至还有些激动。
可郑商全然就不是一个想法,开拍的前几天像是个碎碎念的老母亲一样一直提醒蒋一木防寒,甚至还给他塞了几个暖宝宝,搞的男孩实在是哭笑不得。
但真正身处江边,初冬的冷风刮过,郑商倒也没那么多话了。全身心投入拍摄之中,他冷着脸在监视器后注视着镜头里的每一个细节——高雪与高山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几经周折终于被父亲找到,也只好又安分地回去继续上课。而高山也做了妥协,同意暂时不将女友带回家影响高雪学习,父子俩的关系就此表面缓和,实际暗流涌动无比尴尬。家里暂时安静了下来,可高雪却发现自己的心其实根本静不下来,之前压在他心底很久的问题又浮现了上来,他还是很想找到亲生母亲,虽然高山很久前就告诉他母亲早已改嫁远走他乡了。
于是,趁着高山外出的一天,高雪偷拿了高山特别宝贝的盒子,想要找人不着痕迹地开锁,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秘密。他小心将盒子放在袋子里包着出了门,却没想,还没走多远就遇上凶恶的抢劫犯,高雪当然不能把这宝贝拱手送人,于是他使了一计假动作拔腿就跑,却不想那人直接掏出了刀追。高雪吓得不行,一路跑到了江边。
今天要拍的就是高雪被追至江边的部分,这是属于蒋一木绝对的重头戏。
这场戏主要分为三个阶段,高雪被人拿着刀子追杀逃跑,高雪无处可躲跳入河中,高雪在河中挣扎,即将奄奄一息之际终于被路人发现,跳下将他救起。
第一部分对蒋一木没什么难度,这么一个多月与剧组的磨合,他已经完全适应剧组的节奏了,自己可从郑商那儿学到了不少东西。总共重复拍了三遍追逐的戏份,就见郑商在监控器后比了个“ok”的手势,满意地站起来示意这条通过。
而之后入江的部分就明显复杂多了。剧组首先需要做一些调度准备,蒋一木就站在一边活动着身体,同时在脑中复习着剧本。郑商远远看着他,但倒也没再走近。
他相信蒋一木。
水里的戏份最折磨人,一次能过自然是最好的,但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
“抱歉,加油。”这是临开拍前郑商跟蒋一木说的话,男孩没品出那句“抱歉”到底意为何,可还是立刻投入了角色之中,慌乱却又果断地跳入江中。
但江水的冰冷还是超出了蒋一木的预计,入水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这条太过差劲,百分百要重拍。而从水里钻出去上了岸,披上工作人员提前准备好的袍子喝了一口热姜汤,蒋一木瞄向郑商,果然一切如他所料。
“得再拍一次,这个不行,差得比较远。”
蒋一木点了点头,嘴唇被冻的发白,入水那一刻的凉使他整个身体瞬间扭曲,头脑发懵,脸上的表情也不自然,这显然距离达标线还很远。
郑商也没再多说,招呼蒋一木去吹干头发换衣服——因为是重拍的关系,所有的状态当然是要重新归档到半个小时前,于是又是一阵忙碌。蒋一木终于又清清爽爽地出来了,脸上还带着笑,又走到了郑商面前。
男人又将戏给他再讲了一遍——高雪被人拿着刀子追着跑,脸上的表情一定是惊恐而害怕的,他一边望着旁边的江水,一边在脑中思考着自己的出路。这江他儿时常与高山一起来游泳,对水还是熟悉的,四周一片寂静也无人来帮忙……想了想,高雪带着自信果断跳进了江水里。
入水后在江中游了两下立刻窜出了三米远,高雪扭过头看那人还站在岸边犹豫不决,脸上立即乐开了花,打着腿游向了更远处。
第二次开拍前,蒋一木更有了些信心。恐惧来源于未知,而既然有了一次经验,即使失败也能学到不少。
待从水里再探出头看向郑商,男人冲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蒋一木倒也不恼,傻傻乐着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
爬上岸照例先裹上毯子,郑商没让他先去换衣服,拉着人在监控器前将刚才拍到的重复给蒋一木又播了一遍,拿着手上的分镜图找着刚才的不足——进入水面的肢体动作还有些僵硬,转过头看的表情得意劲儿还差了些。整体思路是对的,只是细节还需要再抠抠。
蒋一木边听边点头,湿漉漉的衣服被冷风吹着将寒冷的感触无限放大,他的身体止不住地打着寒颤,脑子倒是无比清醒。
等到了第三回拍,蒋一木更自信了些,只是郑商对细节抠得紧,看下来还是不满意,旁边的工作人员看着都有些心疼了。好在这场的入水情节可以过了,就是那个回头看上岸边的镜头还需再来一次,相对就简单一些了。
衣服不用再换,蒋一木听了郑商的话又下了水,将情节又认真演了一遍。等听到“cut”他心里就有底了,上来后郑商就站在岸边,递了条毯子,嘴上的“过了”二字是蒋一木今天听到的最开心的话。刚披上毯子郑商就直接拥抱了他,这样的肢体接触让蒋一木着实是有些没料到。
虽然这次完全是无比正经的鼓励罢了。
“别把你衣服弄湿了……”拥抱的时候蒋一木小心嘟囔了一句。
郑商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回了句“我愿意”。
他确实很喜欢此刻的蒋一木,坚韧热骄傲着,像一颗刚被打磨出光亮的小小钻石。
蒋一木的这场戏最终赶在了下午五点前结束,换完衣服后他先回酒店了,晚上郑商还有两场大戏要拍,蒋一木也没机会跟他再多聊两句。
这天剧组收工是夜晚九点半钟,倒是比预计的要提前一些,灯光和摄像喊着时间尚早不如一起去吃夜宵,郑商则直接拒绝了。他心里还惦念着蒋一木,不知他此刻状态如何,男孩裹在毯子里瑟瑟发抖的可怜样子一直在郑商心里反复播放,像是有只手一直在揪着自己的心。郑商没有什么施虐的变态心理,一切都源自拍戏时专注的六亲不认,可转过头跳出戏之外,倒是真的开始心疼了。
回到酒店后郑商直奔蒋一木的房间,此刻男孩正坐在床上看电视,状态与前几日无异,郑商这才放心了下来。
“吃晚饭了吗?”郑商问道。
男孩摇了摇头,想了想回答:“不饿。”
“你减肥啊?”
“没有。”蒋一木答。话音刚落就见郑商的手就伸到了他的腰上,捏了捏才放开。
“你太瘦了,还是要吃一些的,我点点儿吧,等会儿让服务员送上来,你喜欢吃什么?”
蒋一木乖乖作答没多推辞,就听郑商跟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很快,订好的餐就送了上来。他们坐在桌边面对面的位置上,男孩时不时瞄着郑商,自己又偷摸傻笑。
“看什么呢?”
“没有,就是看看。”蒋一木假装严肃。但梦想成真这种事,在脑子里想想就好,说出来真的有点羞耻。
“你今天表现很棒。”
郑商突然转了个话题,蒋一木不明所以,半梦半醒之间接受了一顿夸耀,听得人晕头转向,甚至忍不住怀疑他口中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能吃苦,理解力强,有天赋,情商高……
蒋一木满脸脸红。
酒足饭饱,气氛也刚刚好,蒋一木顺手将餐盘收到了一边,郑商的手也再次摸了上来。
情欲上了头,肌肤贴得不能更近,郑商少了些客套的言语,多了些真情流露。
“你也知道我说话直,你一开始拍戏的状态我是看不上的,太紧了,没有那种松弛享受表演的感觉。一直是端着的,总好像在演,是我很不喜欢的那类演员。不是演的不好,倒也演得不差,就是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我也只能让摄像那边做调整,不给你拍大特写,那确实达不到我的要求。我一直拉远景,群戏也不敢在你身上镜头花太多时间,到时候你的部分剪辑出来都会是这样,也别怪我。但你倒也是真的能吃苦,又好学,这不论放在哪一行里都是天大的优点。而且,现在的圈子里,还能有这些优点的演员也不多了,都是资本在中间运作,人们早都被钱糊住了心。”
“你是有天赋的,但一直都没遇到合适的领路人。不是说之前的老师不好,电影学院表演系的几个老师我都接触过,但他们的方法也不一定适用于每一个人,学生又那么多,因材施教并不容易。每个人在表演上的理解和感悟都不太一样,有时候其实就差捅破窗户纸的那么一下。”
“我很高兴看到你现在这样,我也相信,你以后会更好。”
光裸的身躯贴合在一起,当郑商附在蒋一木耳边说着这些掏心窝的话时,蒋一木忍不住哭了。他不想那么矫情,可在那么一刻,全身的委屈都涌了上来。但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值得了。他吻上郑商的唇,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喜欢了那么多年的男人距离自己如此之近,往事一幕幕翻涌。
第二天。郑商在拍第一场戏的间隙收到了蒋一木的请假条——先是男孩在微信上跟他说了一句,而后是经纪人袁明到片场直接找到了他。
“他怎么了?”
“应该是昨天水里的戏着了凉,他又一直倔着不跟我说,早上我找他才告诉我自己有点难受,一量体温都要往40度上靠,我看这不行,刚把他送到医院去,他又非让我当面跟你请假说这样才礼貌,所以我又赶忙过来了。”
“这倒真不用……”郑商有些无奈,昨晚自己去蒋一木那儿,一切看着再正常不过了,除了……蒋一木的脸好像确实是发红的,但郑商也没多想,只以为是情欲使然。而自己又不满足地要了两次,最后看着男孩像一只被蹂躏的布娃娃,躺在床上大张着嘴喘着气。那时他只想到隔天上午蒋一木无戏要拍可以放纵一下,却未曾从他的角度想到那天到底有多辛苦,又是怎样把所有疲倦全埋藏心里,竭尽一切地配合着自己……
郑商无比懊悔。
“郑导,您这边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去医院了,我还是不太放心。”
郑商示意自己这边没什么,又交代已将蒋一木要拍的戏份调到了后天,让男孩不要逞强先好好休息,片场的事情忙完了会去看他。
袁明嘴上感谢着,心里也怨念郑商周扒皮一样要求过高,但对昨夜的事情,他自然是丝毫不知晓。
两场戏的转场间隙,郑商终于收到了蒋一木的来电——之前他向袁明打听蒋一木病情,得知男孩刚刚输完液睡了过去,便没想再打扰他,只在微信上留言“醒后回我电话,很担心你”。
蒋一木一睁开眼第一件事情就是给郑商打过去电话,可惜开始的两个没有接通,想是郑商正忙着拍戏。头上的烧烫已经褪去了很多,郑商留言里的“担心”二字让他心跳得格外快,他等待着又拨出了第三通,只想赶快听听郑商的声音。
“喂?小蒋?”
蒋一木就安心了:“嗯。”
“现在还烧吗?”
“不烧了。”
“真的吗?”
“没骗你……”
“那我就不跟你多说了,再睡一觉吧。你最近太累了,多睡睡补充体力,我等你回来。”
蒋一木恋恋不舍地挂掉了电话,他还没听够呢。握着手机发了会儿呆,又跟袁明随便聊了一会儿,身体的疲倦感又涌了上来,他还是沉沉又睡了过去。再一睁眼,窗外已黑作一片,蒋一木揉揉眼睛,只觉得自己这天真是日夜颠倒,天昏地暗。
袁明帮他准备了白粥,可蒋一木喝了几口就喝不下去了。他在病房里实在无聊可又睡不着了,吵着要出院结果被袁明严厉拒绝,最后只好打开电视认真看了起来。
“你先回酒店吧?也不早了。”
“不行,我得在这儿看着你,万一你半夜再发烧了。”
“你可别乌鸦嘴了……”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袁明摊摊手,脸上的表情十分无辜。
身后的门应声被推开。
“袁明你先回去吧,”熟悉的声音伴着推门声传了过来,来人竟是郑商,
这样突变的剧情显然也完全出乎蒋一木的意料,忽的像是有股子气血在身体里乱窜,他一点也不难受了,甚至已然满血复活。郑商一步一步走近,蒋一木的眼睛就全钉在他身上,一刻也不离,就看到男人拉开他病床边的椅子坐下,伸手覆上了他的额头,长叹了口气。
“还好。”
袁明也不知道是何时悄悄离开的,甚至没有听到一丝的关门声。而现在,病房里就剩下蒋一木和郑商两人,一个床上,一个床边。寂静瞬间弥漫着整间屋子,可眼神间依旧在无声地交流,暧昧与甜蜜在其中交换。
郑商的手很凉,他一结束今天的工作就赶了过来。夜晚刮起了大风,送他来的车子只能停在医院南侧,下车后他还需要顶着冷风走大约一公里才能来到住院部。可还好蒋一木的额头也没有那么烫了,这让他心里的愧疚略轻了一些。今日,从得知蒋一木生病的消息开始,他的良知已经经受太多敲打了。而此刻,男孩的眼睛就像一汪清澈的泉正望向他,却搅得他愈加心神不宁。
“昨天……”再提起昨日郑商还是有些说不出口,磕绊了一下才继续,“昨天是我不对。我这个人做事情就是太自我,总没有设身处地去为别人想。”
从小到大,被家里人宠着,什么要求无不满足,唯一吃过的苦是来自电影,其他方面可以说不能更顺风顺水了。什么样的环境也塑造了什么样的性格,郑商也是这些年才终于肯正视这些缺陷,但这离改正,显然也还有一定的距离。
蒋一木却毫不介意:“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双方的,你又没有逼着我,嗯……”
最后一个字节还没讲完,郑商吻上了他的额头,那是个不带情欲的吻,虔诚地更像是一种仪式。蒋一木屏住了呼吸,时光仿佛在那一秒凝固,一切都太不真实。
当郑商再直起身时,蒋一木望向他,总觉得眼前的男人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他看上去很正经,又好像很紧张。蒋一木也不敢说话了,总觉得郑商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要对他说,心突突跳得很快。
“小蒋。”
“嗯?”蒋一木打量着郑商。
“做我男朋友吧。”
话音落下,蒋一木却皱起了眉头,大惑不解——男朋友?这是说,他们之前其实不算恋人关系?那难道就是单纯肉体关系的炮友?
内心的欢喜被一盆水从头泼了下来,全变成冰冰凉。
可郑商并未察觉这细小的感情变化,他急切地想将憋在心里的话全数倒出。
“我虽然也有过几次恋爱经历,但我在感情上总是比较钝,很多时候就凭直觉来。”郑商顿了顿,在片场会越来越多地将目光投射到蒋一木身上,这几日极为反常的心不在焉,不过都只证明了一个关于爱的简单事实。他好久没有为一个人这样心神不宁过了,他无法逃避。“其实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顺眼,但那时候也没有更深的想法,点头之交,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在剧组的这么些时间里,我发现自己渐渐有了些不一样的情感。喜欢就是喜欢了,我这个人也不会讲什么多深情的话,可就是想对你好,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意。”
蒋一木很认真听着,可耳边又耳鸣一般嗡嗡直响,他盯着郑商,异常认真而专注。
“你呢?”郑商问道,小心翼翼,将手伸进被子握住了蒋一木的手,仿佛是要探一探他的真心。
而蒋一木这才终于被拉回了一些神志。郑商寥寥几句,轻而易举就将自己蛊惑——其间心里的委屈涌上来过太多次了,他觉得从前的两个月里他根本没有得到郑商应有的尊重。可等男人再多说两句,他又能很快自我安慰似的将坏情绪甩在脑后,只记得郑商的好了。
“好。”
蒋一木的嘴里不可能吐出任何对郑商的拒绝。那个字听起来很轻,却因为太过激动,完全在颤抖着。
梦想成真,他从来都不会想到真的有这么一天。
后来……两人之间的温情在蒋一木眼里简直像是在做梦,他没想过自己会听郑商讲那么多的情话,质朴而真诚。
“也许你会从其他朋友那边会听到些我的所谓传闻,感情上的,我不敢去说他们说的每一点都不是真的,但现在我敢向你保证,我对你是真的。我现在,以后对你说的话也是真的。”
“我这个人可能真的不太会体贴人,也可能常会忽视另外一半的一些情绪,你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憋着。如果有什么不高兴的都尽管跟我说,不要冷战,不要跟自己闹别扭,那些话说开了也其实根本都没什么。”
“我是你男朋友,我肯定只对你一个好。咱们这个圈子,谈起未来其实挺缥缈的,那些所谓天长地久的承诺其实挺不切实际。所以我更习惯说脚踏实地的当下,我是真的喜欢你,你呢?”
蒋一木牵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他脑中仍飘忽着,无法清晰地将今晚的一切串联,可说起对郑商的爱,那是最毋庸置疑的事情。
他想,没有人再会像自己这样爱着郑商了。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郑商又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