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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辞呈

 

没有一家公司永远一帆风顺,但也没有哪一家公司像研华这般风起云涌,总像被什么暗中操控似的,成立仅一年的时间,便被挖出临床药物造假这一震动行业的“大新闻”。

钟文许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源于一位研华资深药物研发工程师,他找到一批号称三甲医院的病人在服用经由研华生产研发的a药物产生不良反应,有严重者甚至以跳楼对抗疼痛,这一系列连锁反应虽然不能跟研华生产的a药物直接进行关联,但是两者之间的相关性猜测足以在舆论中引起轩然大波,无论事实如何,研华都逃不过这一劫。

在这桩事件正式进入公检法前,《远景周刊》记者岳西沉以采访的名义登门拜访了钟文许。

“钟老板,”岳西沉坐在木桌背后,眼神若有若无地端详桌上的茶水,手指被淡色羊绒毛衣遮住一半,温声开口,“您在盛元工作多久了?”

钟文许笑脸相迎,一位年逾四十纵横商场20个年头的老辣商人没有在年轻记者面前流露半分精明,仅保持着应有的谨慎和谦虚:“快20年了。”

岳西沉对钟文许牵头做的几款药品如数家珍,突然话头一转问道:“您觉得a药,从药物发现到研发、临床试验、上市整个流程之快远远超出行业平均水平,您认为核心因素是什么?”

“首先是我们对用药市场敏锐的洞察力,研华成长自盛元,在国内制药行业有近50年的历史积淀,我们了解市场,更了解患者的需求;其次,我们有世界上最领先的药物发现和cdo合作伙伴,以及充分的投入……”

“a药是研华自成立以来,第二款adc明星产品……”

……

岳西沉还没来得及接话,便被敲门而入的郭忆打断:“钟总不好意思,您需要出席下一个会了……”

“好马上来,”钟文许偏头对着岳西沉抱歉地笑了笑,“月底有研华的年会,欢迎岳记者莅临指导。”

说完,钟文许起身扣上了西装扣子,离开会议室。

电梯里的钟文许长长呼出一口气,唇角垂了下来,不复刚刚的放松轻盈,他这个人做事情,自诩向来清风明月,没有污点,更不会轻易留把柄,虽然在商场上无数次面临竞争对手的拷问,但从未有这种害怕说错话的时候。以前管着一摊实际业务的时候,对下面人做什么、怎么做,他都清清楚楚,现在管着几千人的研华,没办法事事到位,很多时候都依赖冯谦手把手管理业务,他只需要负责资源调度和重大决策,哪一个环节出问题导致眼下的局面,他只能靠猜或者排除法。

高管会议结束,钟文许匆忙进入祝云戈办公室汇报这事的进展,那男人穿着整齐的白衬衫规整地打着领带面对着落地窗抽烟,钟文许从玻璃上看他看得影影绰绰,好久没见到他,一个影子差点让自己失神。

很快,他找回了自己的注意力,说了事情的起因经过和自己的判断,问祝云戈的意思,他从落地玻璃前缓缓转过身,走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下,一只手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了,你觉得问题出在哪个环节?”

“来之前我跟冯谦也聊了聊,如果我们内部人没问题的话,可能会是下游供应商cxo企业递交过来的临床数据存在问题。”

“这些可能性暂时都不排除,甚至是不是真是a药引起的副作用,现在都无法定论,下一步,我会在盛元内部成立调查组,暂时先不要声张。”

“好,按你说的办。”

“如果媒体施压,需要研华出面回应,同步我。”

“嗯知道。”

钟文许凑过来蹲在祝云戈椅子旁边,揽过他的脖子亲吻他脸颊:“抱歉又给你添这么多麻烦。”

祝云戈闭着眼睛将手臂环过钟文许的脖子,身体放松下来,没有答话。

事情的进展比钟文许料想得还要快,那记者甚至采访到了疑似因为a药后遗症跳楼患者的家属。一年多前,发生跳楼事件时,研华秉着人道主义精神,以慰问费的名义将二十万元打入家属的账户,并解决了家属外甥的就业问题,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冯谦不是没有组织人彻查过a药的问题出在哪里,只是癌症患者的致病机理过于复杂,很难全然断定是a药所至,哪怕是主治医生也难下定论,这件事便得过且过,并没有引起更上层管理者的重视,今天东窗事发,钟文许早已将它列为工作的重中之重,但做到调查取证依然困难重重,只能采用人海战术一一复盘过往临床数据,直到严思敏在一份供应商提交上的原始数据中发现了端倪,原始数据无论怎么经算法公式的推算,都无法达成最终研华验收的实验结果。

钟文许并没有急着跟这家供应商正面对峙,一方面叮嘱冯谦带着严思敏将所有的实验数据和招标中的证据整理留档,另一方面暗中与监管部门进行小范围密切沟通,并独立开展水面以下的调查工作。

在仇新勇的帮助下,钟文许剥开丝丝缕缕迷雾,最终查到这家供应商核心股东背后的被代持者是祝云鹤的妻子,这条消息一经推断,钟文许走到办公室的小阳台上,打电话给祝云戈,那头轻轻“嗯”了一声再无发言,钟文许原本还想说什么,对面声音再起:

“跟焦舒通个气。”

钟文许应下,如果这桩事件真的被坐实了,祝云鹤太太的这家公司难逃法律责任,研华也难辞其咎,不过这件事最后结果如何,还需要看舆论的走向。

那小记者岳西沉离开《远景周刊》后依然致力于a药后遗症事件的追查,仿佛不揪出个水落石出誓不放手,甚至以个人的名义在自媒体上公开发文抨击这一事件,现在的舆论场面对于钟文许来说就是骑虎难下,想要自证清白一方面需要瓦解岳记者巨大的影响力,同时拿出坚实有力的证据证明供应商存在问题,更要真诚地代表研华认错,承认招标时的把控不够严格,并配合监管部门进行彻查……

思来想去,钟文许只得釜底抽薪,以召开记者会的形式将这件事来龙去脉解释清楚,高管亲自出面也坦诚的状态与公众沟通,且是平时低调鲜少露面的管理者,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赢得好感,并占领舆论先机,借此将研华从泥潭中拖出来,钟文许将这个想法告知了于青月带领的公关团队。

“你真的想好了?”于青月坐在钟文许对面,面色严肃地拷问他。

“嗯。”

“其实你不这样做也没什么。”

“我是研华的法人,是安全问题的第一责任人。”

“法人可以变更。”

于青月说得都对,钟文许没法反驳,他铁了心护着祝云戈最后一程,就算那个男人从没想着要护他。

从记者会方案的拟定、汇报到最终落实,祝云戈没有说一个“不”字,仅仅是对这个方法提出自己的想法、建议,从始至终都没有阻止钟文许以身试法,钟文许在这段时间也甚少去臻和苑单独跟祝云戈见面,两人的关系好像蒙上了一层冰霜。

记者会以后,事实走向如同钟文许事前预料那样,媒体和公众的火力暂时被从研华身上移开,转向了挖坟那家皮包供应商公司,但是不可避免的,祝家秘辛也被一同抖落出来。

钟文许在媒体无数的长枪短炮下鞠躬致歉,承认自己带领下研华的不作为,承认在a药造成的恶劣影响负有责任,并沉重地承诺研华将配合监管部门对这件事调查到底,一个铁骨铮铮的人,最后还是弯曲了脊梁。

记者会结束后的第三天深夜,钟文许坐在研华大楼的办公室里,字斟句酌拟好了辞职邮件,光标停留在“发送”按钮上,他双手交握顶在下巴上,过往的经历像放电影一般,一帧帧在脑海中刷过,曾经那么艰辛、那么宏大的创业时光,在此刻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在钟文许的心头——风过无痕,即便是龙卷风。他感觉胸口闷疼,那里破了一个洞,不会流血只会痛。

邮件刚发出来不到5分钟收到了祝云戈的“慰问”电话。

“你要辞职?”

这种“狼性”在任何人听来都不甚舒适,钟文许大概是这么多年习惯了祝云戈的pua,早已懂得如何在他的冷言冷语中不被中伤,本来想反问一句“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辞职”,反问的话却说不出口。

硬生生憋出一句:“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

对面是长时间的沉默,仿佛在等待钟文许一个解释,明明他不是做错事的人。

“……那还回来吗?”祝云戈问,就像在问一个普通下属。

“再说吧,”原本做好了彻底放下的准备,狠心的话他对着祝云戈说不出口,“你放心,后续调查的事情,我会跟完再走,会跟冯谦、仲谋做好交接工作。”

“嗯。”

听不出祝云戈的语气,钟文许还想再说什么,对面挂断了电话。

钟文许辞职后一直赋闲在家,偶有几个前同事老友前来拜访,他不耽于谈旧事,也认真给他人提供生活职场建议,聊完,他总习惯性自嘲一句“也谈不上什么人生经验不经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这也没什么借鉴意义,踩上了时代的红利。”

那自嘲里剩下苦笑的部分,是关于祝云戈的,可来的人哪里知道,只当是他在自谦。

钟文许绕着东部的海岸线自驾了近小半个月,终于在酷暑来临之前背着海钓杆回到了京城。从电梯下来,摸着清晨熹微的阳光走到家门口,伸出手去点密码盘,大概是开一夜车过于疲劳,堪堪看到扔了一地的烟屁股,心想哪个王八蛋这般没素质?竟然坐着民宅门口抽一夜烟……不对!他又看了一眼那烟屁股,连接烟丝的部分有小小的一圈的亮金线,是祝云戈惯常抽的那款,他再熟悉不过了,办公室里、会议间里、书房里、花园里甚至是床上,他数不清有多少次亲手递烟给他,甚至到有段时间天凉,祝云戈犯支气管炎,下意识找他要烟,他死死攒着不给,一个40岁的男人用小狗一般的眼神看着他,他不忍,把烟递过去说“只准一口”……

钟文许蹲下身去捻起一支烟头放在鼻尖嗅了嗅,仿佛还有昨夜的余温,他实在想象不出来祝云戈蹲在这里抽一夜烟的样子,顿时又觉得他的憋屈有几分好笑,心情突然松快了下来,这天之骄子小祝总也有求而不得的时候,可惜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钟文许回到家里,收捡行李吃过早饭,一边喝茶一边翻看手机,最近也没有祝云戈的未接来电和信息,那说明找他并没有工作上急事,于是他瞅准时间,弯着嘴角给祝云戈拨去了电话,他靠在椅子上神情放松,嘟声没两下被接起,对面是于青月,说老板正在开董事会,有什么事情需要她转达吗?

钟文许说,没有。

晚上,钟文许在书房上网,一阵毫无耐心的门铃声响起,惹得人期待又烦躁,他趿拉着拖鞋快步走到玄关,推开沉重的防盗门,站在外面的男人一如既往整齐精致,只是略有几分疲劳和狼狈,刘海被汗水打湿,领带松松挂在脖上,一手插在西裤口袋中,门开的时候,他只是翻开眼皮看了一眼钟文许,面色重新恢复平静。

钟文许抱着臂倚在门框看祝云戈,语气轻松:“怎么有闲工夫过来?”

乍听起来是揶揄,见到本人的那一刻,又克制不住地心软伸了手去牵祝云戈的手腕子,被生硬地躲开。

“吃饭了没?别愣着,快进来。”

祝云戈低头抬脚进了屋,钟文许毕恭毕敬像招待一位贵客,拿拖鞋倒水。

“来碗臊子面?”

“好。”

钟文许卷起袖子进了厨房。

鲜亮的浇头里是新鲜的羊肚菌和熏腊肉,配上刚涮出来的上海青,压在下面的手擀面是钟文许刚刚自己扯的,祝云戈坐在餐桌对面一言不发地吃面,空气安静地仿佛失去了流动性,是无声的控诉。

祝云戈吃剩下了小半碗,推在了一边,擦了擦嘴,双手交握端坐,目光直射钟文许无声讨要一个解释。

“你上我这儿来,不会就为了吃顿饭?”钟文许觉得祝云戈像个斗气的小孩子,他那么认真自己却显得漫不经心。

“嗯,我惦记你的厨艺又不是一天两天。”

还算是会说话,钟文许心道,说好听点是“惦记”,说难听就是“习惯了”,可怕的习惯。

“行了,饭也吃了,那我就走了”,祝云戈扶了扶眼镜,双手撑着桌面作势要走。

钟文许乐了,抬起头笑看着他:“我以为来请我回去上班的,祝总。”

本来已经侧过身的祝云戈猛然回头:“你愿意?”

“也不是很愿意,现在多安逸”,钟文许本来想说“也不是不可以”,话到嘴边变成了拒绝。

祝云戈低头搓了搓手指,将捏在手中的纸巾团成了球放在桌上:“也是,那不勉强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不走面子搁不住了,他转身三两步迈到了玄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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