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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团圆

 

人皆道,世间头等喜事之一叫作“他乡遇故知”。师杭早前并不以为意,现下她总算明白了其中难表难诉的深意。兜兜转转,两人终再相见。绿玉跪坐在地,就像是叁年前与她分离的那一日一般,掩面啜泣不已。但值得庆幸的是世事并未糟糕透顶,老天爷还未残忍到再将当日的生离变为死别。多一个人活着,便已然足够了。“快起来!”师杭一时也不禁喜极而泣。她赶忙扶绿玉起身,紧紧握着她的手,来回仔细打量她的面庞——算算年纪,绿玉大她两岁,今岁恰是双十年华。她的容貌并没有太多改变,甚至相较于以往更加丰润娇美了。只消看她的红润气色与通身的穿戴,便能得知她眼下日子应当过得极好。这也总算教师杭放心了。其实师杭最怕的,便是绿玉舍己为主。她太明白后者的性子了,若遇险,绿玉定会舍弃自己成全师棋。可于师杭而言,绿玉陪伴自己的年月更长,两人就像亲姐妹般。论情分,她与师棋都同样重要,缺一不可。“绿玉,弈哥儿他……”师杭指尖微颤,犹疑片刻,终于问出了这个教她日夜牵肠挂肚的问题。万幸的是,绿玉并没表露出悲痛与感伤,与之相反,她抿唇一笑。这一笑罢了,萦绕于两人间的千愁万绪皆如拨云见日般散尽。“姑娘,奴婢幸不辱命。”她哽咽但坚定道:“公子一切都好。”霎时间,师杭心中那块重若千钧的巨石轰然一声落了地。她明白此刻该笑不该哭,可是这欣喜来得实在太过汹涌,她抚着心口退了半步,忍不住侧身掩帕而泣。“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一旁的张缨见她们情难自抑,谨慎提醒道:“要叙旧,还是寻个清净处。”城门口人来人往,这处的纷乱已招惹来诸多好奇探究的目光了,就连符家的仆从也神情各异。闻言,绿玉赶忙颔首应了。她拉着师杭的手想要请她上自家马车,然而师杭却摇头劝道:“莫要如此,太招眼了。我依旧乘来时的马车,跟着你走便是了。”绿玉脸颊微红,歉然道:“姑娘说的有理,是奴婢思虑不周……”一听这话,师杭又摆摆手,轻声制止道:“旧称也是唤不得了,往后唤我阿筠便成。绿玉,我曾说过的,我早将你看作亲姐妹了。咱们从今往后就是一家人,无论对谁也该这般说。”往后,没有主仆,只是亲人。绿玉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眨眼间难免又落泪,只得匆匆以帕拭去。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姑娘。为了当日同姑娘的诺言,她历尽艰险方才来到鄱阳。至于这一路上究竟耗去了多少心血,除了她自个儿,便也只有天知道了。记得从前在师府那样的世家高门里头,似她和绿蜡这般贴身侍候的大丫鬟,也算是娇养长大的。粗活重活从来轮不着她们,吃穿用度更不逊于外头寻常商户家里的小姐。骤然从云端跌落,绿玉算是拼尽了一腔气力才终于熬了过来。期间她甚至无数次想过了断,但真到了重逢的这一日,听见了姑娘这句话,她想,一切都还是值得的。……两车一前一后晃晃悠悠进了城,路上,师杭渐渐愁眉不展。绿玉,竟然嫁给符光为妻了。方才那些人唤绿玉“夫人”,她听得清清楚楚,可是细想来,这又是一桩多么难解的事啊。师杭不愿在素未谋面时便以恶意揣测符光的为人,但她猜测绿玉来到饶州应当无依无靠,费力辗转方才求到了符光面前。一个带着幼子、孤身寻求庇护的弱女子,最是好欺不过。符光又是否曾以此恩情作为要挟,逼迫绿玉嫁给他呢?师杭这番沉着脸思索的模样落在张缨眼里,实在赤忱纯善得可爱。张缨知道她顾虑什么,便藏着笑意促狭道:“别想得太阴暗了,又不是人人都如那姓孟的砍头鬼一般缺德。你这是一朝被狗咬,十年怕犬吠。”师杭被她用歪话调侃了一番,几近语塞。“符光头上又没个什么平章、丞相的压着,他在饶州算是土皇帝,只要他娘准了,自然是想娶谁便娶谁。”张缨翘着脚,坐没坐相,轻佻道:“依我看嘛,这符光多半为人还算正派——你且瞧这饶州城内热热闹闹便可知一二。薄情寡义者,又岂能爱民如子?”

然而师杭却对此不置可否,她冷笑一声,不咸不淡道:“若照你这般论断,那古往今来的明君便也都该是痴情种了。”恰好此时,车停了。师杭挑开车帘,先一步下了车。符府虽不如元帅府一类的威风气派,但也算得上是豪宅良邸了。绿玉引她们进府后,先是责令一干人等严守口风,而后便遣散仆从,一路脚步不停。直到进了内院,众人才纷纷松了口气。此处是绿玉的卧房,各类陈设瞧上去颇为雅致。绿玉亲自邀她们落座,又一一沏上了茶水,礼数万分周全。四人间由师杭出言介绍,相互都认识了一番,因着都是年轻女子,饶是头回见面,大家却也觉得一见如故。“您受苦了……”这会儿总算没有外人,绿玉携了师杭的手不肯松开,望着她愈加清减的面容,又是心疼又是内疚道:“那日别后,您到底去了哪儿?怎么会跟孟元帅他……”师杭心头一跳,下意识抬头。默然间,两人切切相望,前尘过往尽在不言之中。原来她已然知晓了。师杭想了想,自觉无需讳言,便直截了当解释道:“我为孟开平所俘,伴他叁载,去岁方才设法脱身。”短短一句话,不知暗藏了多少辛酸血泪。绿玉听了,心里百味杂陈,失神喃喃道:“他、他竟果真如此不堪……”当年,绿玉与符光相见后,便立刻请他派人去往徽州打探消息。结果出乎意料的是,探子们虽众说纷纭,但要紧的一点线索大都相同——徽州路总管小姐怕是落在了红巾军孟元帅的手里。那时符光还在全力同徐寿辉周旋,固城坚守,无暇抽身援救。并且他也同绿玉坦言,即便他亲往徽州,那孟开平怕是也根本不会搭理他。“……我曾同那姓孟的交过两回手,非敌亦非友,谈不上什么交情。况此人十分傲气,素来目无下尘。若我屈身相求于他,他怕是更无忌惮,绝不肯将师杭拱手让出。”符光的话,几乎让绿玉心死,可她除了静待其变丝毫没有旁的办法。毕竟若离了符光,她手下无一兵一卒,连仅存的那一线希望都不会有。最可靠的路子,便是寄希望于符光能在这纷乱局面中站稳脚跟,多打几场威名远扬的胜仗才好。然而事与愿违,符光没有那样强的本事能抗衡得了各方压迫。饶州还是降了,符光不得不受徐部所辖,更无可能向徽州发兵。而作为红巾军的敌对势力,符光躲着孟开平走还来不及,实在无法主动寻上门去。后来,徐寿辉为陈友谅所杀,饶州也在各人间频繁易手,民不聊生。符光明白陈友谅并非良主,恰好此时陈部于龙湾大败,红巾军来攻,领兵的统帅又刚巧正是孟开平。真不知是天赐良机还是冤家路窄。就这样,符光在同下属们细细商议罢了,连夜遣使传信与孟开平,言说要与他当面议和。那孟开平果然也是个爽快人,当夜于城外一僻静地,两人皆单枪匹马赴了约,而后便彻夜点灯长谈。回时,符光同绿玉叹道:“师杭怕是早没了踪迹。我有意旁敲侧击几句,却只探出他至今独身,未曾娶妻也无妾室。你说,若是师杭仍在孟开平手中,那以她的出身与气性,便是改名换姓,也不该没有半点名分。”如此说来便只有叁种可能:死了、失踪了、受欺辱了。以上不论哪一种可能都教绿玉气愤不已,然而还不待她出言,符光却又道:“但抛开此事不谈,我认为双方议和会是个好选择。我观那孟开平气度实在不凡,相较于数年前一见,此人愈发浑厚老练了。有他纵横鄱阳一片,饶州必定无虞矣。”“抛开此事不谈?”绿玉闻言急火攻心,脱口而出道:“怎能抛开不谈?总归我不能够!姑娘她下落不明,生死难料,说不准这孟开平便是害她的凶手!符光,你已降了两回了,事不过叁,难道你就不怕百年之后为人所不耻吗?”那时他们已成了夫妻,这样的难听话是十分伤人的,可符光并没有因此负气。他依旧平静地望着绿玉,眼波柔和,真挚坦诚。“我虽从十叁岁起便混迹军中,打了半辈子仗,但志向却未曾更改过。”“这乱世多的是搏前程的亡命之徒。可我不想功成名就,更不想逐鹿天下,我只盼望能尽己所能护好一城百姓,同至亲至爱之人过上安稳无忧的日子。”符光携了她的手,由衷道:“绿玉,你大可以斥我无能、自私,但我不过是个成了家的寻常男人。帮亲不帮理,这有什么错?或许在你心中,师杭是主子,是恩人,你宁可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可自你识得我后,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做这样的傻事。因为在我心里,你的命比任何人都重要。”若教他为救一位素未谋面的姑娘,与虎视眈眈的孟开平反目成仇,放弃饶州城触手可及的安稳,这是万万行不通的。便是他母亲仍在世也行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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