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你们以为我们不晓得!你们口头上说‘事情不大’,那事情不大你们警察为啥子来?!你们今天把他带出去,就是想让他没得书读的!你们才是想害人、害他!”
“你们敢说一句我说得不对吗?!”
“我日你老汉儿你他妈……!”宋城元听得额角青筋跳动,要不是被手铐占着手,简直想要掏|枪;他仰头正想再骂回去,却突然感觉手中的触感发生了变化——
“——不读就不读了!”浓绿色的芽从瘦弱男生的手腕处开始冒出,在众人警惕又惊诧的目光中,硬生生撑开了铁制的手铐,并且迅速冒遍了男生全身,“不读就不读了!”
在宋城元想要伸出流血的手去按住男生让其不要挣脱再罪加一等却又被小刘等制止的动作中,只是一瞬间,浑身上下就布满了尖锐绿芽的瘦弱男生弓着背,握紧了拳,站在了一群警察的对面,被绿芽围着的眼睛里布着泪水,从牙缝里挤出:“这个破书!不读也罢!”
“读了书也赚不到钱,养不了自己爹妈!二十多岁了!还要自己爹妈扛到大太阳来养自己!”不受控制的浓绿芽叶中,黑色眼睛里的眼泪滚出,眼眶冒着芽的口张合:“四十多度的太阳!上个街人都要晒死!还要顶到太阳去做活路!一点休息都没有!不停地做不停地做!灰把眼睛伤了,不敢去擦!吃药吃了四五个月,还要做!热到都中暑两三次了,还要做!连医院都不敢去!还不敢给我说!”
“一个工程跑完了,从来不敢休息,生害怕下一个工程被人接走了,自己找不到活路,养不起一家人!结果呢,一年跑十七八个工程,有三四个收到全款都是好的!”
“家里面一年到头从来只有过年见得到,啤酒肚过劳肥呼吸管道一身的病,一天调养都没得!”
“我读这个书有啥子用?!”
陈禾带着老姚过来的时候,就见到那个满身绿芽的瘦弱背影佝偻着,指着自己被绿芽包围的躯干中央,哭腔嘶哑:
“我读这个书,是在吃我爸的命啊!”
“我读这个书,是在吃我爸的命啊!”
瘦弱的身影背朝着陈禾和老姚,声音带颤:“我读了十几年的书,就吃了他十几年的命……可这个书有什么用?”
端着记录仪的小刘弱弱张口:“但你是重本重点专业,是个大学生,将来书读出来就可以……”
“我是大学生,可我也是农民工的儿子!”瘦弱的身影发着抖,手指着自己的躯干中央,“‘将来’?!将来是多远的将来?”
“将来就可以帮我减少我家人的病痛、帮我减轻我家里的负担、帮我在看到那一张又一张的病历单的时候,缓解我的任何焦虑吗?!——你知道当你在人生刚刚20岁的时候,就听到医生打电话来说,‘你爸因为中暑在重症室’的感觉吗?”
“你知道半夜赶到重症室,一个已经20岁的成年人在交医药费的时候,还需要向一个比自己年龄更小的孩子伸手借钱的感觉吗?”
“你知道你才20岁,就在病房外面听到自己还活得好好的爸妈在商量,要怎么死得更‘经济’、死得让自己的子女更没有后顾之忧、能更好地生活的感觉吗?!”
“我今年二十岁,我读了书,把时间全部都投到一个连我自己都还不知道的‘将来’上面;而我的父母,却在为我的这个‘将来’,卖血、卖命。”
“就算我‘将来’真的读出来了,出人头地了,但假如他们此时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将来’,能帮我买回他们的时间吗?”
“如果我不读书,”浓绿的背影颤抖着,身上的芽衣蔓延,“我不会遇到这些事、遇到这些东西,也不会把家里人的平安寄希望在一棵自己也不知道那算什么的树上……”
“我宁愿我二十岁,能自己挣钱,能让爸妈什么也不担心,让他们不用这么辛苦。”
“更不用顶着这样的大太阳,还要辛苦地给我挣钱!”
“……我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钱。”
“……”陈禾看着那些刺破了血肉和衣物,已然要将那背影整个覆盖起来的浓绿色芽衣,转过头,就见身旁矮胖的中年人早已抿紧了嘴,手上卷着的褐色书页异能物密集的眼里满是水雾;而背后紧跟过来的原来一路阻拦过他、对他恼怒非常的老姜、老王等人,也均是紧抿起了嘴,年纪小的大友甚至抬手假装抹汗地抹了一把泪;更后面的建材上、高楼上,都是静悄悄的,拿着工兵铲的黄帽子都是沉默的,身体还是紧绷的,手是稳的,但没有一人说话,连之前那声音都没有了。
“我根本不需要那么钱……”瘦弱的浓绿身影抬起手,抹掉了可能是落到了脸边的泪,传到背后的声音哽咽:“我不娶媳妇也可以,不成家也无所谓,我只想要他们健康……”
“……”握着流血手掌的宋城元隔着他,遥遥对上了陈禾的视线,在得到了他的点头回应后,目光在没话音的老姚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对显然是情绪崩溃、陷入了异能暴动的姚平开了口,轻声:“你既然这么想,为什么不直接回头看一看、亲口对他说呢?”
“……”瘦弱的背影僵住,过了好几秒,才缓缓转过了头——
那是一张已经快完全被浓绿的芽叶遮完了的脸,密密麻麻的绿芽扎满了那张面孔;不熟的人再怎么仔细看,都看不出五官在哪。陈禾看到,那些芽都长在他的肉里,芽越长长、长茂盛,周围的空气也越变得莫名稀薄……那些芽在吸收外界的力量。
“……”没有经历过异能暴动,也不理解这一幕代表着什么的老姚看到这张脸,只是紧抿着嘴唇,用力抹了一把眼睛,谢绝了陈禾他们的拉扯,说了一句“我的儿子我晓得”,在不管是警察、还是工人这边都带着紧张的目光中,走到了浓绿芽人的身前——在中年人抬手的刹那,那想要尖利的芽叶违背本能地硬是停住了不断生长的趋势,露出了自己的叶片,而非芽尖。
那只还带着裂口和水泥灰的手最终还是落在了瘦弱的绿芽人铺满了软和叶片的肩膀上,中年人的声音粗嘎中夹着沙:“我晓得了。”
“你放心。”矮胖的中年人伫在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瘦弱绿芽人身边,仰着头,两双颜色一致的双眼对望:“你老汉儿(爸)做了这么多年,还是有点存款的。”
“莫怕。老汉儿把存的钱给他们,十几万二十几万我们家还是拿得出来的。就是你和老汉儿还要再苦点时间而已。”
“没关系的。”
“不要怕。”
“你老汉儿挣钱,不就是为了填你像今天这样的事吗?不怕。”
“我晓得的。”
“……”生长茂密的、浓绿的芽骤然收缩,破碎的、扎满了孔洞的衣物露出,瘦弱的、细杆般的男生终于重回了人眼之中,站在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父亲面前,嚎啕大哭。
“……警察大哥。”安抚住年轻的儿子,老姚转过身,再次抬起了那只布着裂口的手,大概是擦了一把先前一路跑出来的汗,然后又放下,面对着比自己高了两个头的宋城元,日常佝着的背绷得紧而直,紧成一线的声音不卑不亢:“我儿子犯的啥子事,我跟他一起过去。虽然说他成年了,但是他之后总是要一个人保出来的,对吧?”
“不用听其他人的,我们跟你们一起走就是了。”
“人犯了错,就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宋城元俯视着他,认出了这张胖脸就是这两天躲自己的其中一张面孔之一,看着对方努力打直的肩膀,又看了一眼他背后,同样不由自主绷直了脊背的陈禾和那些满天满地的黄帽子,最后,身体站直着,带着帽子上的徽章,点了头:“可以。”
“走吧。”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