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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噗哈哈哈哈。”被他帮忙、还作为“罪魁祸首”的陈禾毫无同情心地笑了两声,但没猖狂,因为室内还有人在睡觉;大友却是个大嗓门,直接在室友扔拖鞋的动作中大声告诉他哪几张哪几张是空着的,让他选——如大友所说,六副架子床共十二张床铺上,空着的占了四五张。但极少的是完全空着的,大多都放着行李箱之类的东西,有点乱,一时分不清哪张是有人哪张是没人的;但大约是迫于规定,倒不是很脏,还能看。

怕他真的被打死,陈禾很快找了张临窗的上铺让他闭嘴了,窗后面对着的当然还是一排活动板房,但好歹有光。拒绝了大友一起吃饭的邀请后,陈禾换下湿衣服,把床铺好,坐上去,就看到窗子外面陆陆续续又有不少工人起来了:和昨天一样,施工段上不了工,但总归还有其他的室内工种能够进行。只要不是碰上了突发事件,工地上的活儿是干不完的,尤其是对于黄帽子来说。

陈禾看着自己床上的黄帽子,抽出纸巾将上面沾到的水泥点擦了擦,看了看时间,见才六点左右。依照老姚组别的时间分配,上午是九点上工,大概率还是室内打灰,那么……他毫不犹豫地躺到了床上,伸直腿,闭上了眼睛——夏天早上,三个小时,不趁着这还算凉快的时间点抓紧补点觉,他脑子才是有泡呢!

……这一觉就是两个多小时。遗憾的是,醒来后,他也没能得到小刘他们的进度报道,反倒是自己睡出了一身汗,空气里都是汗臭和脚气的味道,头顶吊扇呜呜地吹,屋外的高温进来了,连墙壁都是烫的,靠窗的自然免不了倒霉。

喊他起来的大友提着几个包子,问他吃不吃,睡了一觉又流了许多汗的陈禾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了,接过来就在这个汗蒸房里塞了两口,接着套上长袖工衣和长裤,扣上黄色安全帽,戴着口罩踩着一双劳保鞋,跟着大友他们一大群人一起浩浩荡荡地出了门,看似大佬出街,实际上几乎都没人愿意聊天:此时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每个人的背后都是汗湿的,就算眼看着对面就是雨,可头顶的太阳照在安全帽上再传进脑袋顶,还是直扎得人头皮生疼。

幸好陈禾他们是在中段的室内工作,到了地段同老姚他们汇合后,还偷摸着去淋了几滴雨,才总归是歇回了一点气;然后就是搅拌机启动,开工,重复昨天的作业——抬石子、抬砂子、抬水泥、开水管,放石子、放水泥、放水、放砂子、放水、再放石子放水泥放水放砂子……他们其实不知道这些混凝土搅出来会被用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会被用来干什么,只是机械性地进行着自己的劳动,很少很少的聊天。好多时候,陈禾都是忘了自己是在卧底的。

偶尔休息一两分钟时,他用围着的毛巾擦掉自己脸上的汗,望着对面还未装修的毛坯楼,会觉得,自己好像从没离开过这里。

七八年前的工作和现在,近乎是没什么区别的。

除了工作机会,变得更少了以外……

“……人家x音说,咱这是夕阳行业。”铲掉最后一铲石子,北方人大光撑着铲子,也擦了把汗,跟他和大友笑:“以后肯定也都是越来越少人做的,总有一天要被机器代替。你们年轻人,还是多学门手艺好,别到老了,啥都不会,那就完了。”

“屁!”帮接着混凝土的大友揭穿他,嗤笑:“现在还不是有机器?你们这些老东西就是想把我们都赶出去,好抢工作就是了!哪个不晓得现在工程少,你今年从北跟到南,也就跟了这么一个活路,当然是巴不得人越少越好!”

“这不就更说明你们该另找活路吗?”加水的老姜关了水龙头,笑:“我们这些老东西都还好,几年十几年以后想不想都要回去吃自己了,虽然没得啥子退休金,但是好歹这么多年攒了点家业,还有几个儿女,能讨几口饭;你们这些年轻人呢,还有几十年要活,又不想生儿育女,又不想存钱,学个手艺,啷哏不好?”

“你看人家小陈,学个厨师,就怎么也不得饿死。”

“那也不是那么说哦。”话题来到陈禾这边,他放下铲子,也笑,很淡:“厨师派系也多。不是从小跟到的,总有个高低分别。你想学东西,人家不教给你,你也没把人家没办法。学他妈个几年,就学个洗菜切菜了,锅都没碰过,给人家馆子头去打荷子(打小工)人家都不要。”

“唉,我们这些土里头出来的,哪行不难?”老董将石子车推进墙角,也跟他们笑:“我们年轻的时候,也难啊。那时候还没得这种工地,像这种磨平啊、粉刷啊、木匠啊,哪像这么到处都是哦?也全都是手艺,人家师傅都是不教的。你要自己看,自己听,自己学,自己回去练,慢慢练。练啷哏把那个灰刷得均匀,啷哏能省材料,啷哏又能让那个灰掉不到个家(自己)身上……哪行都是这么练出来的。手艺嘛,不磨个几年,哪能叫手艺?而且你要学人手艺,又啷哏可能还要人家对你低声下气的哦?脸皮厚点,嘴巴甜点,练得勤点,哪行都是这么起的。”

“年轻人,不要怕苦。越怕苦,越容易苦一辈子。”

“……”机器声止,包括整理工具的老姚在内,整个室内都寂静了一会儿;好一会儿后,大友才将手里的桶一放,站起身,嬉皮笑脸:“……董师又在这儿跟我们上课了!嘿嘿,你老爷子,人老了,说得轻松,我们年轻人自己去做,才晓得有好苦!唉,你是再过两年就要回去享福了哟,我们现在……学了手艺又怎么样?还不是几辈子都买不起房买不起车——算了哦!干饭干饭!干饭要紧!”

“‘干饭人!干饭魂!干饭的都是人上人!’走咯!干饭去咯!过一天算一天哦!”

大友一声吆喝,差不多理好了工具的众人就都站了起来;老董无奈地笑了笑,也没再多说,一行人出了门,雨刚好停了,个子高走在最后的陈禾不经意看到远处的路上好像出了一道彩虹,又好像没有。

他也就没说出来。

进了食堂,陈禾打完了饭,还是没听到耳返里传来什么好消息,他坐到桌子边上,今天没拨饭了,没再抵抗菜里面的重油盐味;不过抬头一看,才发现老姚的座位空着,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他疑惑看边上的老姜,“姚哥是……?”

“哦。”老姜对他笑了笑,答:“他中午不吃食堂,回宿舍去了。”

“……啊。”陈禾似懂非懂,有点迷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正常的问话,他的异能物忽然就眼睛竖起来了;但他扫了其他人一眼,立马又松了一点弦——不知道是不是食堂太过喧闹,不是一对一说话,每个人基本都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的原因;又或许是其他人并不在意,总之,桌上其他的人今天的异能物还是挺正常的,没出现这种类似“警觉”的反应。

陈禾希望是后者。当然更可能是前者。

于是他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试探性地多问了一句:“是吃外卖吗?”

“……”老姜犹豫了一下,含混答:“嗯,可能吧。”

“……哦。”打眼一扫,还是没法确定其他人是听到还是没听到的陈禾就闭嘴了,也不好再多追问,只是低下头,又多刨了一口饭,他真有点饿了。

老姜不动声色地吐了口气,正要再重拿起筷子——

“砰。”一个鼓圆的大西瓜被放在了空着的座位上,震得整张桌子都动了一下,十几、二十几、三十几、上百……道视线同时聚了过来,矮胖的老姚处在视线中心,抿着嘴,对看过来的陈禾笑:“我儿子拿来的。我说今天来了个新人,他就给我抱了个西瓜过来,说是他同学种的改良种,味道好。”

“你们尝看看,味道怎么样。”

“我儿子拿来的。我说今天来了个新人,他就给我抱了个西瓜过来,说是他同学种的改良种,味道好。”矮胖的工头抿出憨厚的笑,对陈禾等道:“你们尝看看,味道怎么样。他好回去跟他同学说,改良得更好。”

“……”同时被上百道2的目光包围住了的陈禾顿住筷子,眼皮重跳了跳,竭力维持住了镇定,抬头,回以微笑:“……你儿子?他不是,xx农业大学的吗?”

“是啊。”老姚坐下来,笑:“xx大学就在这边、我们工地后面的嘛。昨天我说了啊。你不记得吗?”

——‘地点上呢,它不下后面的有个大学学校,也不下前面的这边大马路,甚至是不下建筑队搭的那些铁皮房的地方,就只下他们建筑队正在施工的那一段工程……’

“……那你是专门去拿东西的了?没点外卖吗?”陈禾继续微笑,装作合理的、没看出对边老姜他们都已经绷起来了的表情一样的,问。

“当然啊。”老姚昂起了一点头,矜持而自豪:“我儿子跟他们同学在学校边上有实验田,在外面租了个棚棚,一般都是自己煮饭的。他中午有些时候就要给我端过来,怎么可能让我去点外卖呢?外卖那多浪费钱……哪个给你说的哦?”

——‘是吃外卖吗?’

‘……嗯。可能吧。’

“……”陈禾看向已然同异能物一齐幽冷下了眼睛的老姜和众人,用生平最强的理智控制住了自己脸部神经的抽动,将目光投到西瓜上,僵着笑:“‘改良种’……他们大学生,还要种地吗?”

“农业大学啊。”老姚失笑,“你以为农业大学是干啥子的哦?就是专门研究种地的噻。昨天我不是还说了,他学的是园艺吗?他们那个专业好多就是做这些的,把品种往好的里面改。听说他们还有同学,把外国的那些果子啊树子啊,带到我们这儿来种,看能不能活得……”

——‘树种是猴面包树。这种树原产于非洲、美洲等常年气候炎热的地方……’

受到寂静中,尤其是老姜等数百道目光冷凝的陈禾回望着着他们,脑中同步回闪着昨晚被刻意打断了的对话,彻底僵硬住了笑容。

“……难怪我明明进的不是那群本地人组别,还是被举报得那么快。”拼图的正中被填上,几千米外的街道派出所内,坐在椅子上,通过食堂监控看到这一幕的小刘终于恍然,想到了自己也觉得违和的地方,喃喃:“如果本地人真的是‘核心’的话,他们的行为那么显眼,那工地里像大友那些,对他们有不满的人,应该迟早会举报到管理面前,根本都不需要我们出面的吧?”

“可结果却是我进去了,进的是一个不是本地人的组,但还是很快被举报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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