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春寒
“先刺冯若真,趁着戍卫都围去驿馆,宫里头松懈再刺杀我,现下怎么不动手了呢。”腰里悬着的短刃上别无装饰,只有最简单的红檀木柄,钉得极稳,把手略为弯曲,便于握持。
皇帝的手便在那柄上摩挲,盘得木柄光润油亮。
这招数还是法兰切斯卡教的。他那种惯犯,人哪里脆弱,哪里皮薄,刺到何处最痛,倒是比曾经的赵太傅要清楚得多。也不知道之前他都干过什么事,练招时候还让她拿他自己来试手。
阿斯兰仍旧是沉默。
两拨人,另一拨却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手。若要他们自己缠斗起来,却必得是有些私仇……皇帝扫过阶前男人,他仍旧是昨日装扮,只换了一顶帽子。
若要刺死冯若真,自然便成了对外事故,鸿胪寺卿当街殒命,当先便要杀了宫里这位祭旗才行;可若是她不死,自然便要重兵围了驿馆,京城戒严。如今虽讥刺他几下,到底没见得动作,却不好引蛇出洞了。
常出使来楚的人不会不知道,使团在京期间,皇城司同禁军十六卫都会加派人手巡查值守,若此时要在城中刺杀可说得难上加难,上回秋狩能得手自然是钻了上林苑守卫不如京城严密,又是在那么个出猎时候,更易混乱些。
可还是选了在城中先刺冯若真。
“陛下。”是长安,带了几个小宫侍,捧了根细小皮鞭来了,“宫正司已待命了。”他到此时反不爱多说话,只怕多说多错。到底御前之人,男子不如几位女官受爱重,无非是出入后宫更便利些罢了。
皇帝接了皮鞭来,只道,“你们都下去吧,锁闭各宫宫门,别叫闲杂人等入错了殿宇。”
“是。”长安应了声,赶忙又带着人退了下去。
栖梧宫宫门关紧了,一下院里只剩皇帝同阿斯兰两人。她只扶着腰间短刃,抽了皮鞭来,道,“手伸出来,右手。”
他竟然还就老老实实将手伸了出来,手掌向上,只偏过了头去。
这手掌上糙得厉害。昨日倒没发现,原来这掌中掌纹深纵,肌理厚实,指节掌心还有些薄茧,是一只武人的手。那拇指同食指指节上各有凸起,想来骑射也是悉心练过的。
皮鞭尖子轻轻落在这一只手掌上。掌上四指被皇帝攥在手里,只掌心向上,对着寒风。
“你该动手了。”
皇帝手上没有武器,短刃在腰间,此时双手离刀,又没旁人在侧,最是好时候。
瓦楞间有轻微的响声。琉璃易碎,到底是不够坚牢。
“啪!”
皮鞭落下,顷刻间便激得手掌通红。再消散时,正好便留下一道深痕。
到底还是少年人。皇帝去看阿斯兰,他已忍不住皱了眉头,心性还不够沉稳。
“你为什么不动手呢。”皇帝这下语气里甚至有些无奈,“上次用死士这次用旧部,你一旦定了心思便不该反悔的。”
“……我没想刺杀你。”过了半晌,阿斯兰喉咙里才挤出这句话来,“刺杀皇帝,剿灭四叔的使团,皇宫混乱……你就当我妇人之仁,我欠你一命,不想你死……我昨日之前没想过是你。”
“妇人之仁?”皇帝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妇人之仁?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说罢又是一声清脆的鞭响。
“你听过什么叫‘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么?我叫崇光晚上进宫来,宫道那么多专走碧落宫门口,你就以为是天赐良机,动了手,就是我的人押送你来这里请罪,怀刀一出就能得手?”
她话还没说完,便趁人不备一脚踹翻了阿斯兰,果不其然怀里掉出一柄弯刀来,被一脚踢远了。
还是太年轻了些,沉不住气,给个饵食就上钩来。
腰间短刃出鞘,直指阿斯兰脖颈,“且不论计划如何,断没有出手反悔的道理。”
阿斯兰从地上爬起来,抖落了身上灰尘才低声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我并非半仙,能未卜先知,不过是如常戒备罢了。”她转了转手里短刃,宫门紧闭,若要刺杀只能从屋顶墙檐走,对大漠里出来的人来说倒难得很,“你今日先推林户琦下水,晚间找事和崇光打架,露手太早了些。”
“……那个病秧子,我没推他。”
怎么这个人反而开始辩解这件事啊!皇帝拧着眉头看他一眼,“他是自己跳下去?”
“我不知道他怎么就掉下去了……我只想和他吵几句,这样能把你引过来。和我在一起,我的部下就不会动手了。”
“……你实在天真。”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的部下不动手,可我并非坐以待毙之人。”她甚至叹了一口气,“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宫中夜长,清寒彻骨,只有呼呼作响的风声掀过琉璃瓦片,落下几声脆响。
皇帝自幼便不喜欢夜里无眠的感觉,总觉这被红墙金瓦切成四四方方的天空阴沉沉的,到了夜里便更是如此,辨不清距离的紫,总是无端地教人恐惧。
远处几声乌鸦啼鸣,接着便是羽翅拍打腾空而起的扑簌声。宫里不知何故,没甚珍禽,倒是乌鸦最多。也赖得本朝以叁足金乌为尊,倒也没人觉得是什么不祥之事。
过了好半天,皇帝才俯身拾起弯刀来,上头錾刻了许多繁复的草蔓花纹,间或点缀了几颗宝石,一看便知是王廷上层男子随身佩戴之物。她将弯刀收入自己怀中,背对着宫门以防暗器偷袭。
过了许久,栖梧宫的宫门才从外面被人推开了,紧接着就是一阵抱怨:“你把门锁上干什么!拆锁费我半天事儿!”
看来是不必再等了。皇帝微微笑道:“防人进,也防人出。我都没听见声音,你都解决干净了?”
“朱琼亲自带队,前朝都清干净了,后宫是长安扫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丢去那个什么,宫正司是吧,说是给宫里人上刑的地方。”法兰切斯卡面色不虞,很有些烦躁,“这一晚上,跑死我了。”
那就是清理干净了。
“嗯,辛苦你了。”
“嘶——”妖精一副被酸倒牙的表情,“你别冲我这么笑,看着瘆人,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那几个管兵的都跟约好了似的。”
“常在战场。”皇帝很有些无奈,还要给这家伙解释一番,“有些人想制造点麻烦趁乱将这位带走,有些人想将计就计借我的手摘掉这位的脑袋,”她一指阿斯兰,“好彻底摆脱麻烦稳坐高位,偏偏这一位……”她摇了摇头,“算了不说的好。只是担心有这么一招,才叫她们这段时间都盯得紧些,只是这么快确实超出我的意料了。”
太快了些,险些损失了冯若真。
“你的案子会叫宗正寺、御史台和大理寺会审。至于京城里四下藏匿的旧部……我不是什么大善人,你在来之前就该想清楚的,中原皇帝和中原皇帝的使臣,对你来说并没什么分别。法兰切斯卡,你叫如意几个将这位也送去宫正司吧。”
她本要进殿里去了,想了想又停下来,“到底是为什么,你觉得皇宫里能混进来刺客呢?是因为前朝皇帝的王大臣案和梃击案么?”
栖梧宫宫门紧闭,几间配殿外头也落着锁,不过主殿一处亮着灯罢了。
墙头琉璃瓦在天幕下灰压压的,原本亮丽的黄金般的光泽也显得暗淡许多。
皇帝摇摇头,只往殿内去了,却没想到阿斯兰在后头还补了一句,“阿努格,他不知道这些……你别伤他。”
鸿胪寺卿遭漠北人偷袭重伤的消息隔日一早便传遍了京城。自然了,昨夜里禁军十六卫尽数出动,全城戒严,连夜市都关停了,如此大动静哪还有人不晓得的。只可怜了专做夜市生意的贩子,许多人都是傍晚入城一早出城回家的,这下却是无处可去了,只能被扣在道路两侧。
驿馆自然也被定远军派来押人的队伍把守起来,只是里头的人倒并不慌张,反只听话坐在驿馆中等候消息。
宗正寺一早从宫正司提了人来。长公主当了二十年宗正,上次上值还是章定叁年的襄王案,骤然传旨上值,在府中开了箱笼才找见公服,穿戴整齐了,才叫驾了车来宗正寺。
日头升得有些高了,宗正寺的朱红大门才教役人推开来,从外头马车上先是下来一个年轻的仆役,大约十七八岁,从马车后端了梯子来,才有一只手掀了帘子,下来一个四十八九的女子。这女子一身浅青的圆领袍,发髻以幞头裹住了,鬓边还簪了两朵绒花,见她下来,门口的差役才弓腰低头,作出迎接的姿态。
阿斯兰戴了手枷脚镣立在院中,也跟着去瞧外头景象,心道这长公主也不知什么人,皇帝只说是宗室庶务,交了叁司会审便叫驾了车去瞧冯若真了,随着长公主审。
只见这女子下了车,又伸手去打起车帘,扶了里头深处的一只手来,原来她还不是长公主。
这位真公主左手上套了一只青玉镯子,晃晃悠悠地挂在手腕上,看去肌肤有些苍白。车内伸出来的一段绯红广袖外头还罩了一件深青缎面狐皮斗篷,出了厚厚的风毛。待她挪了步子从车中钻出,才见着一张略有些清冷的脸,薄点了些胭脂妆点气色,一双杏子眼瞟过来时还有几分漠然。
“你玩什么把戏?”
长公主听了阿斯兰这话微微皱眉,给身侧女官使了个眼色,那女官便叱道:“罪侍见了殿下还不行礼?”
阿斯兰被身后宫侍踢了一脚,一下站立不稳,两膝直撞到青石地上,“见过长公主。”
“……想来是将孤看成陛下了,此乃常事,公子且起吧。”长公主轻声道,叫宫侍又扶了阿斯兰起身,打量了他片刻才微笑,“公子容色甚佳,倒是京中难得一见的人品。”见着阿斯兰面有疑色,她才仿佛想起来似的道,“陛下同孤是一胎双生,较寻常姐妹更相似些。”
那眼珠略略转了转,才将眼光轻轻落在阿斯兰面上。
淡漠得厉害。
阿斯兰一下意识到盯着长公主看了许久,一时觉得不妥,才垂了眼帘道,“我没想过是双生。”
“双生希见,孤寻常不出府门,公子漠北远道而来不知内情也是有的……”长公主忍不住咳了两声,才继续道,“月华,先关了大门,领公子上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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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是《陈涉世家》里的,原本是陈胜吴广起义之前谋划相劝说的话,阿瑶的意思是说,这件事情反正风险都很大了你为什么要半路停手呢,也有点感慨小狮子旧部忠心的意思。
王大臣案和梃击案,都是万历年的外人闯入皇宫的案例,因为是架空所以奇奇怪怪的东西都会引用一点,这部分等完结了再单独出一章说明。
虽然我想这个案子到这里基本已经说明了,不过正式的解释还是留到下一章吧。
阿瑶也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人,她只是担心所以早做准备(毕竟她自己是禁卫军继承法上位),没事儿就算了,没想到真的能出事,她内心也挺惊讶的——哇你们可真沉不住气啊!这种,她在设定上就只是受过精英教育和宫廷政治熏陶的平凡人,嗯,唯一的金手指是法兰切斯卡(当然这个外挂经常不太靠谱)。
至于小狮子……他太理想主义了,属于是阿瑶看了都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