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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夜宴之变

 

每月十五宫中家宴,出宫建府的亲王公主皆应回宫请安。金殿之上觥筹交错,中宫空悬,诸位妃嫔之中明争暗斗,国本未立,皇子皇女之间亦是暗流涌动。萧贵妃如今代管后宫,膝下又有两子一女,风光无两。她端起酒盏朝着皇帝敬酒,言笑晏晏的,还是像从前刚入宫时的年轻模样。皇帝偏爱秾艳而热烈的美人,从最初锋芒毕露才情名动神都的荣皇后、纵马围猎英姿飒爽却因病早逝的王惠妃,再到艳绝六宫舞姿卓绝的萧贵妃、娇憨活泼个性率直的周贤妃,宠妃若烟云流转,却无一不是如此。而一旁的皇子皇女们亦是谈笑着,新婚燕尔的皇长女清苑公主被华仪公主逗得捂嘴发笑,皇三子秦王和皇四子齐王推杯换盏、半真半假地调笑着相互猜忌,而广盈公主则看着一旁华仪的侧脸,想到她要去西凉和亲便忍不住暗自发笑。皇帝从来脾性宽和,纵得妃嫔子女皆是洒脱性子,酒酣脑热之后便三三两两离席游园,华仪公主借更衣之由离席,行至秦王身边时轻轻碰了碰他的后背,秦王睨了一眼她离殿的背影,回过头来笑着与齐王又饮一杯。朝中如今秦王党和齐王党势如水火,可在父皇的宴席上,兄弟二人自是兄友弟恭。摇光殿外,九洲池上,故意拖了一会儿错开时间才出殿的秦王走到水岸回廊边,波光粼粼的水面在华仪公主姣好的脸上映出淡淡的辉光,他却好像第一次见到她这么易碎的模样,像是九洲池上的一轮月光。“叫我来可是有什么话要说?”秦王并未带随从前来,金玉露眼神示意随行的兰若退到远处去,半晌才轻轻说了句,“秦王哥哥,我不想去和亲。”秦王沉默了。“我为齐王哥哥做了那么多,他却这般,对我落井下石……”金玉露转过脸来哀戚地望着他,轻而颤抖地说道,“秦王哥哥,说不恨的话,怎么可能呢。”“……你想我去求父皇吗?”沉浸在自己事先排演好的情绪里的金玉露反倒有些惊讶,她原以为秦王会趁机奚落她几句,却没想到他脸上却流露出了她意料之外的怜惜。不过怜惜说不定也是如同她一般演出来的,金玉露稳了稳心神,继续说道:“秦王哥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前些日子确实因为和亲之事与父皇生了些嫌隙,我只想……再跟父皇说上几句话罢了。”他下巴微微抬起,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身华服满头珠翠却眼角带泪的华仪公主,思忖良久却只是说了句:“你为金驭随做了那么多,给他出了多少主意想给我使绊子,金玉露,你现在觉得值得吗?”金玉露深吸了一口气,垂眸答道:“若皇兄帮我一把,我便不再替他使力了。齐王用家国大义劝说父皇送我去和亲,而秦王哥哥你却替我求情,父皇心中更偏向谁,皇兄是聪明人,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到。”她说完又抬起眼来,眼底一滴清泪滑落香腮:“皇兄,我不想去和亲,我想留在神都。”这股情真意切竟把自己也骗到了几分,金玉露心底一阵酸楚,就好像她真的会被送去和亲一般,秦王自然也被她的情绪打动了,他叹了口气,走近来抬手替她擦了擦泪珠,宽慰哄道:“帮你便是,别哭了。”秦王离去之后,金玉露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回廊外茂盛花丛的转角,她接过兰若递上的绣帕擦了擦腮边冰冷的泪滴,低声问道:“传出去了吗?”“长信殿的朱蕊已经去了。”金玉露冷哼一声,把绣帕扔给兰若,脸上已然没有了凄楚可怜地表情。“广盈那暴烈性子,要是听说她的好哥哥可怜了本宫,肯定是要过来找架吵的。”“等着吧兰若,宫中要变天了。”秦王心里当然明白,仙居殿和长信殿的不和早已是积年累月,他的母妃萧贵妃可以吹枕头风说华仪不好,但母妃并不怎么受宠脑子也并不怎么聪明的齐王却不配这么说。他能来争这皇位不过是靠着外戚的势力和华仪的帮助,秦王是向来看不上这个弟弟的猪脑子的。他知道齐王去说了这种蠢话,自然也知道父皇听完便动了怒,此次帮华仪一把,他秦王绝对是稳赚不赔,能把齐王这蠢货踢出皇位之争也说不定。小时候擦鼻涕都擦不明白的蠢钝皇弟,也配跟他争皇位、也配让华仪替他步步算计?算盘打得啪啪响,秦王胸有成竹地入殿把父皇请了出来一同散步,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扶着父皇一干人浩浩荡荡走到起先的回廊附近,先听到的居然是广盈的破口大骂。“金玉露你嚣张个什么劲呀,我可听说了,父皇要送你去和亲!你皇后嫡出又怎么样,没了母后这嫡出的身份也不知道值个什么东西,有娘生没娘养,还不是被送去和亲的命!”

秦王冷汗狂流,刚想呵斥一声让他的傻妹妹闭嘴,父皇却冷冷地先开了口。“原来这就是朕疼爱的广盈公主吗?”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金月霄魂飞魄散。随行众人都跪拜了下来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连秦王殿下也失了平日的高高在上傲慢气度,惊慌失措地跪在皇帝面前,求着父皇宽恕广盈出言不逊。向来好脾气的皇帝硬是一脚踢开了跪在身前的秦王,径直走上前去,冷冷地看着廊上的两位公主,他最心爱的两个女儿——“华仪怜惜将士出生入死,识大体顾大局甘愿离朝和亲,朕本就不愿意,你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居然拿和亲来笑你的妹妹?”“广盈,你这个样子,也配做姐姐吗?”“看来是父皇和你母妃把你纵得不知天高地厚了,既然如此,和亲西凉,便让广盈公主去吧。”广盈公主呆呆地跪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父皇!”秦王满头冷汗地膝行上前,是他引了父皇来撞见亲妹妹的胡言乱语,九州池边步道的泥土滚满了他华贵的衣衫,平日里器宇轩昂的亲王竟也丢掉了风度,拽住了父皇的衣摆恐慌地求着情。“广盈年幼,是广盈不懂事,父皇罚广盈什么都好,别让她去和亲……儿臣可以带兵!大衍不必非要仰仗西凉兵力的!”皇帝的冠饰之下早已是华发渐生,他低垂着眼眸看着身前苦苦哀求的秦王。他从前是很喜欢这个儿子的,诸皇子之中唯独秦王最为聪慧,又生了一副像极了他母妃的漂亮眉眼,可此刻他却厌恶极了。“广盈成现在这样,难道不是你这个好哥哥一味宠溺的错吗,你还要继续纵容她?因为华仪没有一母同胞的哥哥,她就活该被这样作践吗?华仪尚且如此,那年幼的昭阳在你们看来还算什么东西!”听到这句话,秦王便知道此事彻底没有转圜余地了。父皇从前不过是母妃早逝不被重视的幼子,只是因为皇兄们手足相残,幼子才坐上了皇位。父皇年幼时便无人疼惜,自荣皇后薨逝以来,父皇最痛恨的就是有人作践华仪和昭阳没有母后庇佑。萧贵妃在殿上和后宫妃嫔高谈阔论时听人来报,美酒玉盏碎了一地,慌忙提裙往外赶去,诸位妃嫔也吓了一跳,连忙跟了出去,宫人们自然也是一阵手忙脚乱。“陛下!陛下!都是臣妾没有教好广盈,都是臣妾的过错,广盈还那么年幼,不能让广盈去和亲啊!”金玉露温顺地跪在地上,她略微抬眼看着远处奔来衣衫翻飞哭花了脸的萧贵妃。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萧贵妃这么狼狈。狼狈,却还是那么明艳,就好像岁月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刻痕。她太明白父皇的个性,他说出那句话便是心意已决。她只是呆呆地想着,原来不止有她哭的时候,她流过的眼泪,要让害死了她母后的萧贵妃千倍百倍地还回来才对。“萧贵妃,好好的公主被你养成了这样,也配肖想皇后的位置?”皇帝气闷至极,转身过去只留给萧贵妃一个阴沉可怖的眼神。萧贵妃自入宫以来盛宠不衰,二十年间,还是第一次见秉性温和的皇帝这般盛怒着对她说如此重话。就好像二十年君恩一场空。萧贵妃又哭又闹,完全失了平日里坐镇六宫的高华风度,回廊处一片混乱,秦王和萧贵妃的心腹宫人死命地拽住萧贵妃,广盈跌坐在冰冷的石砖上,已经完全没了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父皇留下一句“此事已定,谁也别来长明殿求情”,看着一向宠溺她的父皇拂袖离去。“本宫终究还是……争不过……荣皇后吗……”凄冷的月光和园中烛火交相辉映,萧贵妃喉头发甜,一股鲜血吐在了华美的衣衫上,鲜血淋漓,如同萧贵妃平日里秾艳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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