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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门缝很细,不足以穿过一根手指,含蓄又内敛,像旗袍与高跟鞋之间漏出的那一截小腿肚子一般地性感,诱惑人一寸寸地往上遐想,逼着君子在心里滋生小人,又逼着小人去做恶人。

“呀,朱丹你的手怎么这样冰?”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家去了。”

“哎,别急,我送送你。”

她们拉着手往外走,门缝里透着光,黑色的眼睛凭空消失了。

下了楼,见孔天明正倚在扶手前,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他看上去很孱弱,骨瘦嶙峋的,手上握着一卷古籍,书皮翻烂了,看不出是什么书。

琉璃见着他便说:“书呆子。读书去屋里读,别挡着道。”

天明讥笑道:“读书是书呆子,不读书是呆子。朱丹姐,你看我姐可像个呆子?”

姐弟俩齐刷刷地盯着朱丹,好像她的回答至关重要,是教科书后面的正确答案,是回力球场上的裁判。

于是她只好剑走偏锋,驴唇不对马嘴地说道:“天明你又瘦了。”

琉璃也顺着台阶道:“可不是,只见他吃饭不见他长肉,也不知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话音刚落,天明已经灰溜溜地钻回房间里去了,只剩她们望着他的背影嗤嗤地笑。

不管什么年纪的男人听到什么年纪的女人唠叨,头上的紧箍咒都会剧烈收缩着,使其痛不欲生,他们读《西游记》时是会与悟空产生共情的,他们觉得自己就是悟空,婚姻就是一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修行,妻子是唐僧,孩子是经。

“阿爸。”

葛大海靠在楼道口吸烟,手上提溜着一瓶陈醋一瓶酱油。听闻葛朱丹唤他,猛地转过头去冲她笑:“嘿,囡囡回来了啊。”

他的牙齿泛了黄,烟熏着,能从唇齿间感受到一个中年男人的沧桑。他是牙刷厂的工人,负责在刷柄壁上植毛上孔,每一柄牙刷的毛都像他的寸头一般茂密地挺立着。

他努力工作供她去读书,让她的眼睛去写诗去朗诵,唤醒了他干涸乏味的灵魂。他给牙刷植毛时会想起朱丹浓密纤长的睫毛,都是一般的他所创造出的美好作品,他修正了创造的定义,认为创造并非是从生育开始,像他这般费劲心血的去养育一个孩子,是更伟大的一种创造。

朱丹的一双眼睛是会说话的,宛如泡在蜂蜜罐里一阵子之后让人甜的颤牙。他看着朱丹一天天的长大,那双水灵的葡萄似的眼睛是会在狭小的弄堂里写出一首诗来。

他望着她,她却蓦地把头低了下去,一瞬不瞬地盯着鞋子。

朱丹嗫嚅道:“阿爸,你刚刚去哪儿了?”

葛大海眯起眼睛,用力地吸了一口烟,说话的同时一股浓浓地白烟从鼻腔喷出——

“还能去哪,买酱油呗。”葛大海一把拉住她的手说,“走,回家。”

朱丹不再说话,始终低着头,吃饭时也低着头只看碗里的饭。葛大海频繁地替她夹菜,她吃得慢,碗里堆成了一座小山,满到快要溢出来。

周兰芝斜着眼说:“在外面偷吃了一肚子的好东西,哪还有胃口吃我做的饭?”

葛大海陪着笑脸说:“我干了一天活了,饿坏了,吃不下有我包圆。”

周兰芝骂道:“你就知道吃吃吃,饭桶一样,这丫头可都让你惯坏了!”

朱丹在心中冷笑,她替葛大海感到悲哀,也替自己感到悲哀。而导致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就是她的亲生父亲,他是这个家共同的敌人,共同的伤疤,由不得旁人去揭,去窥看。他们是三个可怜的人儿凑到了一起组成了一个家,各有各的委屈,各有各的心思。

这个敌人有点像是历史里的人物,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记载,摸不着看不见,不知踪迹,不知是否还存在。

但是仅凭那点记载就足以让葛朱丹痛恨他!元稹是他,陈世美也是他,古往今来所有抛妻弃子的男人都写着他的名字。她痛恨他,也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眉眼像他,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液。

她的美丽也因为他沦为了罪该万死的丑陋。

每当周兰芝说她如何如何像他,如何如何与他如出一辙,她都感到一阵恶心,她为自己像这样一个人感到恶心,也为母亲把他们放在一起相提并论而感到恶心。

为此,她是极度自卑的。所以她不大爱照镜子,走在路上也总是低着头,是别人夸奖她漂亮反而会觉得不可思议,怀疑那人不是别有用心就是过分善良,或者干脆质疑对方的审美存在问题。

她是承受不了一点儿赞扬的。

她歇斯底里地说:“如果你讨厌我,就不应该把我生下来!”

但换来的是同样的歇斯底里:“你以为我想生你啊,要不是怀了你,我现在早已经去了香港,做了阔太太了!”

朱丹是无法理解自己的出生与香港还有阔太太有什么联系,香港对她来说太遥远了,像是另一个国度,阔太太更是另一个国度里的产物。

她只能委屈道:“那我又有什么错呢,你生我时可问过我的意见?”

周兰芝顶不喜欢她回嘴,骂道:“白眼狼东西!你要是觉得被我生下来委屈那就去死好啦,是跳黄浦江去还是出门被电车碾死都随你。”

她已经哭成了泪人,赤着脚跑了出去,弄底的石卵路硌着脚掌心,翻倍的疼痛。

她的眼里噙着泪,看地是坑坑洼洼的,看人是两个头四只眼睛两张嘴,看两个孩子跑过去像是一群孩子跑过去。她看见吴桂芬,是两个交错的吴桂芬,两个烫了新头发的吴桂芬,蜷曲的头发像一条条肥硕的蚯蚓盘在脑门上,那蚯蚓也是交错的蚯蚓。翠绿的旗袍上绣着牡丹花,并蒂开着。一周里她有五日是要工作的,在华懋大饭店里给人当老妈子。

不过她是顶不喜大家把她和弄堂里的那些老妈子相提并论的,大多时候是会掏出一沓名片出来骂你:“没宁教的东西,侬不晓得不要乱讲的好伐,阿拉美容专家啦。”

要是有人还是不信,她是会气急败坏地蹦出一句洋泾浜英文骂道:“you stupid jerk!”

吴桂芬是闲不住的性格,尤其是嘴,比老虎窗上的麻雀还要聒噪,她自己却说这是一种职业病,这天下的职业都会使人生病。

朱丹见着她是有点儿心生厌恶的,厌恶她在母亲面前搬弄是非,厌恶她翕动不止的紫红色嘴唇。她的厌恶是由一件事情上升到一个人,全面否定,透着稚气,过几日也就淡忘了。

她一心祈求与她擦肩而过,恨不得钻到墙缝里去把自己藏起来。

可吴桂芬却直径朝她走来,“呀,朱丹啊,你怎么光着脚丫子跑出来了呀?”

朱丹沉默着,身上发着抖,但她心里住着一只小狗,想上去咬她一口。

吴桂芬不知,蹲下来去看她哭得泪迹斑斑的脸,“哟,怎么哭成小花猫了呀,跟你姆妈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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