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格的大人(施明漾的梦)
他摘下手环,银色的环面反射着太阳光,他紧攥着,他希望有深入血肉的痛意让自己分心,可惜光滑的环面无法在手上留下任何痕迹。
施明漾,成为一个合格的大人了吗?
好像没有,还是会被情绪左右,还是会为已经有结果的事情遗憾后悔。
他沿街走,从布局还算合理,人烟稀少的主城区走到矮楼错落排列,杂乱但温馨的外城区,这里聚集着温里都大部分的百姓。
突然跑到街道上的一个孩子撞在了施明漾身上,他稳住身形,扶住孩子的肩膀。
“对不起,对不起!”孩子鞠躬道歉,面对这样光鲜亮丽的男人,他似乎很畏惧。
施明漾逐渐理解了,他厌倦的虚伪的假面,在别人眼里也是震慑的工具。
他轻笑着摇头:“没关系。”
“跑什么,又没叫你还。”
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女声,施明漾抬头,在望到矮楼里走出来的那个人时,他又突然感觉用枯燥的礼仪知识堆砌起来的自己的存在十分不合时宜。
两人对视的瞬间,女人脸突然红了,好像很耻于将自己不太美观的一面展现在不亲密的人面前。
她朝男孩招招手,“快过来。”
身上带着热意的男孩又鞠了个躬然后跑回去,在那团热意消失的瞬间,施明漾觉得自己仿佛缺少了什么,是波澜不惊的神情吗。
因为,那个男孩跑开的时候嘴里嘟囔着:“那个人突然笑什么。”
起风了,施明漾小时候读诗,浪漫的桥段总伴随着不同寻常的天气,有时是卷着花香的微风,有时是带着生机的细雨,有时有时无论怎么描写都自含浪漫因子的雪天。
可惜,温里都的风只会卷起风尘,雨更是甘霖一样的存在,鲜少光顾。
他的笑意逐渐蔓延开,似乎被自己的脑补搞笑了。
突然一把伞出现在他面前,随之而来的是一片阴影。
好像有些黑了,他看不清她的脸。
“这里的风沙刮在脸上会划伤皮肉的。”女人说。
施明漾感觉她还有半句话没说完,无非就是腹诽自己细皮嫩肉的。
“你是什么人,我没见过你。”她说的是通用语。
“我跟随加里特的国王陛下来和主事人谈判。”
“哦。”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也不知道信没信。
她突然又说,“我来之前不知道温里都很少下雨,带的伞成了摆设。后来却发现它可以拿来挡风沙,也可以拿来晒衣服。”
“这把伞只有在温里都是这个作用,你在温里都是什么身份都可以,出了温里都还是你自己就可以。”
施明漾愣了愣,他轻声说:“好吧,那我就是游客。”
“哈?”女人收了伞,阳光又笼罩进来,像是雨过天晴的灿烂,“随便你。”
她又回到了矮楼,施明漾拉了一个小孩问他,“那个人,你认识吗?”
小孩没有防备心,被哄骗着交代:“她是我们的老师,人可凶了,但人也很好。”
施明漾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块糖,段缠枝却冷着脸把那个小孩扯回来,“说了很多次,不许拿陌生人的东西。”
那颗糖被段缠枝拿着强制塞回施明漾手心,碰到女人带着汗意有些粗糙的掌心时,他身体颤抖了一下,睫毛不受控制地扑闪着。
“你可以直接问我,我又不会不告诉你。”段缠枝将孩子往她的方向拉了拉,虚虚护在身后。
“嗯。”施明漾攥紧手里的糖果,在段缠枝以为不会有下文的时候,他又问:“那你是谁?”
“等你告诉我你是谁了,我再告诉你,找游客这个身份一点也不真实,哪有游客会傻到来温里都游玩?”
最后,施明漾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了解到了段缠枝的身份。
名牌大学毕业,如今在温里都做战地记者,额外负责这里孩子们的授课。
而孩子们也口口相传,段老师身后多了一个跟屁虫,长得挺帅,人也温和,貌似是想追求段老师。
段缠枝揪着八卦的男孩的耳朵,“不可以造谣传谣知不知道,你造谣我对我没什么影响,但要是哪天你造谣了一个脸皮薄的小女孩,你想过会怎么样吗?给我道歉。”
逼着男孩道完歉后,段缠枝转向施明漾,“我说,游客先生,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们陛下还没回国?”
施明漾眼神始终不闪躲地盯着段缠枝绑在背后的头发,他坦然撒谎:“陛下说登基后还没有休息过,选择在温里都休息半个月。”
“哈?在这种地方休养,你们陛下也蛮奇怪的。”她突然散开头发,将皮套套在他手上,挡住他手腕上的手环,“财不外露,很容易被偷的。”
施明漾拿下那个陪伴他四年的手环,随意地拎在手里,“那,段小姐可以帮我保管吗?”
段缠枝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
“你又为什么选择来做战地记者,你的前途很光明不是吗?”施明漾不执着于此,转而发问。
果然收到了她警惕的眼神,像是终于露出了自己的内里,她的内里也和自己一样,她也和自己一样“虚伪”。
想到这个词时,施明漾浑身兴奋地战栗,像是把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拉入自己的领地,诱骗为自己的盟友,从今以后她必须同步自己的喜悲。
“你调查我,还是在谁那里问到的?”段缠枝眯着眼睛,露出自己身上的锋芒。
施明漾认错态度良好:“抱歉,我们陛下让我调查的。”
“加里特人都好讨厌。”
段缠枝补充,“尤其是你们陛下。”
施明漾低下头轻笑,眼睫盖住不明显的悲伤。
段缠枝在觉得他什么也不会说的时候,他突然将那个手环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令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盯着地上的碎片。
“你疯了?”这句话还没完整地说出,就见施明漾举起左边的手腕,那根发绳勒着他病态发白的手腕,青色的血管被藏在绒毛的细带下,缠过发丝的发绳此刻正隔着皮肉,缠着他的血管,血管下流淌的血液是记忆力极致的红,是梦魇里逃不开的赤。
“我不讨厌,能不能不讨厌我?”他有些卑微,可并不奇怪。
“哈?”
要多少年,才能摆脱小金日内的掌控,这些不是死亡能带走的东西。
段缠枝递给他一张手帕,“把地上的东西处理干净。”
碎片扎破他的手指,他和小金日内本源的血脉流淌出来,染红手帕,段缠枝似乎觉得很无奈:“你办事这样,你们陛下不嫌你麻烦吗?”
她嘴上嫌弃,却也同他一起蹲下,那手帕包住他流血的手指,细长的指节被包的像个臃肿的蚕宝宝。
“哈哈哈!”段缠枝没忍住笑出了声。
世界上,真的会有那样的人吗,会对自己释放善意。
曾经是有的,由里木是他最好的朋友,可他被小金日内设计陷害,死了。
小金日内说,只有自己强大才能保护住像保护的人,不然自己的喜欢和偏爱都是伤害。
施明漾理智地站起身,谢谢两个字却是如中药一样苦涩难以说出口,在舌面上滚动一圈,最后却还是被咽下。
好像说完这两个字,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没有以后了。
“我叫佐伊。”
身边的人相继死后,他就很少用这个名字了,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叫他了。
“佐伊?”段缠枝嘴里喃喃这个名字。
如果,第二天是世界末日,你会做什么?
段缠枝一次上课的时候,给学生们讲到这个问题,他们的答案千奇百怪。
有人说,“我要把省下来的糖果都吃掉,因为明天就再也没机会吃了。”
还有人说,“那我要狠狠揍一顿经常拿刀威胁我的那个军官,反正明天我也会死。”
又有人说,“老师,我们这样的生活,算不算拆盲盒,说不定第二天就是世界末日了。”
施明漾站在后门听着,战争是个残酷的话题,尤其是他站在发起者的角度上,他的共情显得可笑又虚伪。
段缠枝在这间有些破旧的教室内,站的笔直,墙面上的裂隙仿佛不是寒酸的一个象征而是光非要敲碎墙面,在罅隙中钻出照在她的后背上。
她那件灰色的毛衣有些起球了,施明漾只记得自己的头埋进去的时候,很温暖,绒毛会扎着他的脸颊,而他又会孩子气地用自己柔顺的头发去蹭她的下巴。
他们只能继续这样没有结局,也没有承诺的关系,两人可以心照不宣地暧昧,可以眼神交吻,却永远无法将颤抖的双唇碰在一起。
可施明漾却很满意。
段缠枝笑意浅浅,“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运气都很好,因为这么多年了,一直拆到的都是安全。”
她走下讲台,摸了摸那个面色有些纠结的孩子的头,“想的太多就是会不愉快,不如想想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我要把你偷藏起来的钱都花掉买汽水。”
“啊啊不行,那是我攒着买飞行器的钱!”
“哈哈哈!”段缠枝捧腹大笑。
她的眼神突然与后门的施明漾对上,“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你会选择干什么呢?”
直视自己的那双眼睛突然变得温柔,琉璃一样的眼珠像是漂亮的水晶,施明漾望不懂她眼神里的情绪,她的同情与心软都是隐蔽且内敛的。
施明漾说不出来,如果明天是生命的终结,他想在今天就结束生命。
如果,能有人在担忧自己死亡的时候,顺便为他的死亡悲伤一分,那就太好了。
可世界末日真正到来的那一天,是没有征兆的,一切都是稀疏平常地进行着,段缠枝刚漱完口,战区房对面的楼下,施明漾正站着望着她。
段缠枝睁开惺忪的睡眼,“你怎么来了?”
“来告别。”
两人明明隔得很远,可交流起来竟然没有一点障碍。
“你要回去了?”她放下手里的漱口杯,跑下楼。
他要怎么说,他回去后,加里特就会对温里都发动战争,他甚至没有立场劝她和自己回加里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