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节
这边院子里的扈卫,仅有三人还精神抖擞的守着岗位上,其他人都蜷坐在廊前睡觉;二人蹑手蹑脚走进大堂,见徐怀与一名中年武将正坐桌前商议着什么,一名青年武将抱着长枪坐角落里打瞌睡,被王、钱二人进来的动静惊醒,端坐好;一个黑脸大汉抱住一面铁盾,呼噜打得比雷还响,完全没有在意这屋里有人进屋,有涎液从嘴角流出老长。
“王郎君、钱郎君,请坐下说话。”
徐怀请王高行、钱择瑞坐下来,待要问及撤离事宜的安排情况,一名扈卫手持走进来,将手里书封递过来,说道:“荀郎君想要请军侯将这封信函捎回汴京……”
徐怀接过来信函,看了一眼,便贴身收藏好。
王高行、钱择瑞在狱中就知道荀延年投敌之事,但这事说起来也极敏感,之前匆忙间也没有去问,这时候见荀延年没有露面,却将一封信函送到徐怀手里,心里也是疑惑,问道:“荀郎君他这是?”
“荀郎君自知投敌有亏大节,无颜归汴京去见故人,刚刚已自刭身亡,这是留给其子的遗函。”徐怀说道。
“……”王高行、钱择瑞皆是一愣,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一直被囚禁下去,或遭受严刑拷打,或家小受折磨威胁,能不能坚守住气节,也无意苛求荀延年,只是叹道,“荀郎君也是一念之差误入歧途……”
“这时候再请二位郎君过来,是要引荐我叔父王举与二位郎君相见。”
徐怀将荀延年之事撇于脑后,介绍王举与王高行、钱择瑞二人相识,说道,
“靖胜军之变的是与非,两次北征伐燕惨败,应该能给以定论了。我与叔父当年侥幸未死,为避仇家迫害,不得不隐姓埋名,而王禀相公在桐柏山遇刺,蔡铤私人在桐柏山掀起滔天匪祸,这里面诸多事王禀相公最是清楚,而我们千里护送王禀相公赴任岚州,到底是心中忠义未泯,还是心怀叵测,事实也将胜过一切狡辩。现在请二位郎君过来,也不是为当年的旧事分说什么,实是此时所面临的形势太险恶,徐怀阅历浅薄,一时间也是惊慌,有些事还是要找王、钱二位郎君商议才能定度……”
第一次北征伐燕失败,朝野乃至河东就有好些人后悔当年诛杀王孝成,将靖胜军从云朔撤离之事,只是蔡铤等主战派官员还没有失势,这些声音没能大肆浮出水面。
而这一次北征伐燕,不仅十数万将卒沦丧,甚至直接动摇了大越江山社稷的根本。
这时候不要提矫诏传闻了,就算当年蔡铤诛杀王孝成所持是真诏,也没有谁会怀疑当年旧事会得到翻案。
倘若不是矫诏,甚至官家亲自为当年的旧事认错,颁一道罪己诏都不令人惊讶。而作为北征伐燕的主要推动人物,蔡铤仅仅是为两次北征伐燕所导致惨烈后果负责,也只有流放或抄斩两条结局可选。
所以,这时候徐怀的身世,已经不再是什么障碍。
王高行、钱择瑞也不觉得他们需要避讳什么,倘若徐怀有要求,他们也愿意为当年旧事上奏章。
只是王、钱二人这时候除了见徐怀亲口承认身世外,却没有想到王氏另外一个重要人物王举竟然还存活于世,心里也凿实惊讶,都忘了要问徐怀当前形势已经恶劣到何等地步了。
“……”徐怀继续说道,“前日赤扈攻城兵马杀到雁门关北陉砦,附城强攻一个时辰,守将便抵挡不住投降了。如果不出预料,赤扈人这时候应该已经攻陷雁门关全部的城了。唯一稍令人感到庆幸的,转运副使郭仲熊郭郎君率部及时避入应州城,率两万人马在应州城里坚守已经三天了,还没有让赤扈人杀进城去。然而郭郎君的坚守,也只能给外围的疏散撤离多争取一些时日,没有援兵杀往应州救援,待赤扈人将更多的攻城兵马及器械调到应州城下,应州陷落是迟早的事情……”
“刘世中与蔡元攸二人呢?”王高行、钱择瑞都不是蔡系官员,在徐怀面前更不需要对刘世中、蔡元攸给予什么尊敬了,直接呼名道姓问道。
徐怀说道:“骁胜、宣武二军主力往南突围当夜,刘令公就坠马死于敌兵刀下,刘衍刘军侯与陈渊陈军侯率残兵杀出重围,目前撤入西山之中,蔡元攸与其他宣武、骁胜诸都指挥使、都虞侯都下落未明……”
“应州那边真无法救援了吗?”王高行、钱择瑞直觉胸口憋得慌,问道。
“且不说两军的战斗力如何,单说兵马人数:大越除了应州被围两万兵马外,在麟府路还有一万驻军,我们朔州与岚谷残部还有七千余人,河东在忻州、太原文横岳、阴超两部五千禁军——而赤扈人除了在云朔已经集结起来的五万人马、除了曹师雄叛投过去的一万五千叛军、再加大同降附军一万余众外,后续至少有五万以上的精锐骑兵正往云朔地区集结过来,同时还在辽阳前部大规模集结兵马,应该在八到十万之间,将往燕蓟杀去,”徐怀说道,“说实话,朝廷要是反应稍慢半步,汴京都不可能守住——这也是我紧急找两位郎君过来,这涉及到众人撤离的目的地选择:要是朝廷援军随时能至,众人携家小撤往楼烦城,固城自守便可以了;要是河东注定将沦为与赤扈人反复争夺的血腥战场,众人当携家小撤往府麟路或关中腹地;要是汴京都难守,我所能为大家做的最好安排,就是将众人家小先疏散到唐州、邓州去——又或者说分步走,大家先撤往府州、麟州去观望形势也可以……”
从岢岚城逃难,主要有两个方向,一是往南面的楼烦县逃去,一是穿过杨广故道,逃往太原,但这两个方向都不在徐怀的选择范围之内。
太原注定陷落自不用说,楼烦县距离岢岚仅五六十里,一路过去有官道,但是积雪难行。等到曹师雄听到消息,率领骑兵驰援回来,行走迟缓的家小还在前往楼烦县的途中,很难说能逃过曹师雄的血腥报复。
最快的就是直接越过冰封的汾河,逃入黄龙坡驿南面的管涔山南段山野之中,翻越管涔山南段不算多险阻的山岭,先逃往府州南部或麟州暂避——徐怀他们三百多骑兵,也唯有借助管涔山南段的山岭与叛军纠缠,才有可能掩护众人及家小逃亡……
彼刀彼子
“孟俭,你这个贪生怕死的怂货!我生剁了你!”曹师利眦目欲裂,像捉小鸡一般将孟俭揪起,恨不得将他直接撕成两半。
“够了!”曹师雄抑住内心的滔天仇恨,牙齿咬得嘎嘣作响,拍着桌案叫曹师利将孟俭放下来。
“是我无能,没有防备桐柏山寇袭城,也没有及时带人赶到州衙救下老夫人他们,孟俭实在是罪该万死。二将军要杀孟俭,孟俭不敢有半点怨言,孟俭确实该死,但孟俭就是死,也要劝督帅一句:桐柏山寇将三位公子掳入管涔山中,实则还是诱饵,要引诱督帅仓促率兵去救,督帅切莫上当!”孟俭伏在地上泣道。
“你这狗货,还敢胡说八道!”曹师利抬脚就朝孟俭踹去。
孟俭手无缚鸡之力,人也瘦弱,右臂膀叫曹师利这一脚踹实了,整个身子往侧里横飞出去一丈有余,狠狠撞到合抱粗的大柱子上摔倒在地,直觉全身骨骸都要碎散掉,胸口闷得吐不出一口气,嗓子嘶哑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努力挣扎着继续趴跪在地上。
大雪封山,曹师雄、曹师利在广武西得知岢岚城遇袭的消息,几乎要急晕过去,但那时已经过晡时了,距离岢岚被攻破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
他们即刻着孟平等将分头率兵马撤往岚谷县城、阳口砦,他们兄弟二人集结仅有的八百多骑兵,马不停蹄的驰归岢岚已是深夜。
而这时徐怀他们掩护岚州官吏及家小千余人,都已经逃入管涔山南段山岭不说,城中还有上万民众趁机逃出城去,往四周的山野及楼烦县逃去,逃避战火。
徐怀虽然也希望引导更多的人先逃往府州、麟州,但他没有能力兼顾太多,也没有时间进行充分的动员、组织,只能打开城门放城中民户任意逃走。
从州狱解救出来的众人,甚至也有很多人不愿意远走他乡,他们抱有侥幸思想,就想着先逃去楼烦或太原避难。
徐怀也没有时间跟这些人费什么唇舌,将这些人强行带上路,也只会是累赘。
对这些人徐怀他都是悉听尊便,放任他们从南城、东城逃走;他也不会将所有人注定苦艰的悲惨命运都背负到自己身上来,他背不起那么多、那么重。
曹师雄、曹师利率骑兵驰归,一路跑死上百匹马,不知道多少兵卒因为道路冻滑、马失前蹄,被摔得鼻青眼肿。
然而等他们杀回岢岚城里,州衙之中,就只有二人的母亲陈曹氏以及曹师利正妻安曹氏等人的尸体摆在后宅园子里,都是面目中箭身亡,身上还有教子相夫失职、罪当处死的判书。
曹师雄、曹师利看到尸身上的判书,心肺都快气炸了。
而曹轩文、曹轩武、曹轩行三人、诸多女眷以及曹师雄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孙都不见踪影。
孟俭粗粗统计全城伤亡,总计有九百余人在袭击战中被毙杀,守兵役卒及武装家丁占到六成,约有三百人乃是随曹家兄弟二人南附又投敌的朔州降吏,其中叛军将领没能及时撤往军营被俘的子弟,以岚州司理院名义直接处死的就有六十余人。
清顺军南附,参与第一次北征伐燕,可以说是元气大伤——而这一次伤筋挫骨,却是在他们在岚州掌握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发生,曹师雄恨得直想将眼前的一切都拆烂掉,才能稍缓胸臆间的滔天恨意。
但他能说孟俭做错了吗?
要不是孟俭及时制止,任曹成被仇火冲昏头脑,可能会将当时城中最后一点守兵都拼光在夹巷里,以致清顺军诸将家小被全锅清炖,都沦为桐柏山卒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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