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凉
细雨绵绵如丝,雨落纸伞轻响。御花园的景浸在秋雨里,朦朦胧胧的,似手里抓不牢的绮梦。轻轻抖落一伞水珠,筠雾一回身就见孟才人静立亭中,久久凝望雨景,画中人似的,仿若半分也惊动不得。筠雾於原地顺其目光而望,但见乱红落雨满地,又闻跳珠掷青檐,她暗叹今岁的秋雨来得太早,喜雨的人儿是喜静亦是易伤情的。果见那抹倩影无端接了一手寒意,筠雾忙上前递上方帕予她擦拭,「晨间秋雨太凉,等雨势稍缓,还是尽早回阁里罢。」
孟才人微微颔首,捏着擦过手的帕子,她仍旧在看亭外雨景。此亭临池而建,水面一碧万顷,映着对岸se近象白的湖石,与高矮错落的绿植,春和景明波澜不惊时候,还可得见游鱼穿於漏透山石的水中倒影间,而今风雨弄皱水面,层层涟漪泛起,倒教人看不清池鱼。怔怔瞧着雨点汇成池水消失其中,孟才人倏然思及方才诸娘子在圣人处的谈话,她们聊戏文一般地说起若华阁那位於院中池里溺了水。
「这样冷的天儿,池水该凉得刺骨罢。」
亭边近处无人,雨落模糊人声,论道理无人会得知雨里亭中她们谈论了何事,可筠雾还是谨慎地於孟才人耳边放轻了声,「娘子难得对此类事情上心,莫不是您觉着宸妃娘子溺水这事儿不简单?」孟才人侧首将手中帕子还回,良久方缓缓笑起来,「事情本身自是简单的,不简单的是官家的心思。宸妃兴风作浪多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却是寻常,这麽些年大家多少看得透——容宸妃,到底是不同的。禁足令已半年有余,如今大抵是要寻由头撤了。」
筠雾犹疑片刻,不解地蹙起眉头,「但自从宸妃被禁足於若华阁,两头总要生事的。为何偏偏这回她就要被放出来?」孟才人笑了下,却不再往下说了,而是问起旁的事情,「贵妃娘子大概何时出月子?」筠雾深知不该再问,遂道:「贵妃身子贵重,医官院和清辉阁无有不上心的,顺利的话估0着还有十日左右。」孟才人抬头望着亭外的天儿,只见秋雨凝丝成网,整座四方g0ng城都困在里头。停云霭霭,八表同昏。今年的秋雨还是太仓促了。
孟才人轻叹,「回去罢。雨势怕是不会缓了。」
若华阁院里的落叶估计许久未有人扫了,於是入夜的秋风带了它们四处逃窜,窸窸窣窣的,却到底落不到这四方墙外。天边的月亮冷眼望着,两头银钩弯成薄凉模样,像从未寄托过任何思念。宸妃寝室的窗纸倒隐隐漏出几许光亮,烛光把五更的冷寂月华收起,转而铺开一室暖se。容宁懒懒侧靠床头,正合眼r0u着发疼的额角,听着身旁人矮下身子的动静,她睁眼对上了眼前姑娘探究的目光。
惠然打量着这副略显憔悴而熟悉的面容,斟酌道:「娘子,您当真全然记不得了?」容宁怔然地望着面前的这张脸,费力思索亦始终徒劳无功,以至於她紧紧皱起了眉头。惠然瞧着,眼睛顿时就红了,情急之下她抬起手来,想着给身前人抚平忧愁,却见容宁往後退了些许,她只得收回手来,拾起几分散落的笑意,「娘子莫慌,若想知道什麽,随意问惠然便是。」容宁面se稍霁,点头答应,後眸光轻移,末了落到一侧长方细腿桌上的铜镜上。
惠然遂依容宁意思,扶她於h铜镜前落座,又寻了件褙子给她披上,方与容宁细述其身份:
容宁,字取安宁静和之意。父为正二品参知政事容骐,兄弟皆在朝为官。生母为侧室杨氏,後意外溺毙,便由嫡母周氏抚养。周氏无nv,把容宁归於自己名下,待之亲厚,对外称嫡小姐。曦和元年奉诏入g0ng,册为若华阁宸妃,与清辉阁贵妃张氏、拢香阁淑妃梁氏并作三妃,时年十六,今岁二十有三。
铜镜里的人儿面容成熟,并无半点少nv稚neng之感。长发与眉毛胜似墨染,柳叶双眸眼角上挑,介於桃花眼与丹凤眼之间,脉脉含情而不失威严。不可谓之倾城容貌,但美在yan丽,眉眼两处尤胜。容宁缓缓抚上镜中的那张脸,从眉眼到鼻唇,直到指尖温度彻底散去,始觉h铜冰凉才放开。她瞧不出自己有几分像从前,偏是听说就凭这样一副颜se,宸妃总是为官家所偏ai,恩宠自入g0ng便不曾断过。
宸妃的荣宠是有迹可循的,如寝室里那难得的海棠纸帐,顶罩、床头、床尾与背壁四面都以洁白细纸蒙护,秋冬里可挡风保暖。顶罩上是垂丝海棠的图案,朵朵粉红弯曲轻垂,美yan且娇柔,不b寒梅傲雪凌霜,却不失别样风情;用以支撑纸帐的四角黑漆细柱上,各挂了锡制壁瓶一只,是为放入新折的花枝,现下虽空置着,然而风吹花香必是雅的。
惠然说:「本朝妃位原只贵淑贤德四位,娘子是特封的宸妃,在g0ng里自是不同寻常。」
容宁敛下眸,从桌上妆匣挑挑拣拣,拈起支金钗,见匣中多是金灿颜se,她倏感无趣,便又随意将钗子扔回匣里。「因为家世显赫,因为官家看重。」自嘴边扯出一点弧度,容宁压下眼底的几分嘲弄,「那麽,我怎麽就落魄失忆了?」镜中的惠然低了眸,悄声道:「娘子曾有个儿子,单字岳,可岳哥儿两岁害了病去了,走的时候正是腊月。所以此後每逢腊月,娘子总是不痛快的,心里亦有怪责官家的意思,去年腊月您失手错伤了官家,官家震怒,才下的禁足令。失忆,想来则是溺水的缘故。」
「那——是场意外。」
惠然从镜子里看了眼容宁沉默的模样,局促地笑了下,又说:「惠然不通医术,说话做不得准的,娘子明天还是听听医官怎麽说的罢。」容宁觉着医官会来是件奇事,遂侧首问惠然:「你怎知医官明儿会来?」灯影憧憧,容宁的脸半藏在忽明忽昧间,竟让惠然恍然觉着容宁仍是当初模样,但到底是变了的,「日前娘子溺水昏迷,圣人遣了身边的芳苓到医官院传话,要他们务必派医官来诊治。娘子昏睡的十日里,医官天天来瞧,明天当也是如此。」
容宁微微颔首,重新对上镜中自己的脸,该最是熟悉却最是陌生。论及往事时她总是被剥离开的,她回身瞧不见来时路,於是一步步似踏在棉絮上,只得被迫从他人处听说自己,目光冷静、心底清明,都只因是我非我,都只因是一介看客罢了。而纵使出於无知她本能地感到忧惧,她清楚知晓来人间一趟不易,余生长远,再混沌未知也是喧嚣人间。她无疑是想好好活的,一无所有间她还有自己。
巳时,日近苍穹央处。
长煜殿内今上已褪了朝服珠冕,着一身玄se常袍於桌前批阅奏疏。两名g0ng人前後垂首入内,前者捧了清茶上前;後者则至殿中角落的香几旁,於香炉里点上小四和香。当今身边的宦者修勉从g0ng人手里接过茶盏,转而将其轻轻搁到官家手边。恰逢赵维桢笑着放了奏疏,他顺手执起盏子缓缓饮了一口茶。「官家可是得了什麽喜事?」修勉自是懂得察言观se的,赵维桢睨了修勉一眼,笑言:「确有一事。今年西边害了灾,秋收只怕不好,朝中商量着预备方案,最实在的还是先匀出食粮以备不时之需。」
修勉听着,说:「西边仓廪杯水车薪,若要调粮,南方水稻丰硕,最为适宜。但如此一来,上供京师的就要少了,而京中无法自足。」赵维桢颔首道:「正是这个理儿。京中食粮不足是首要,可也得考虑民生,加税使不得,就只能让京官随g0ng中一道儿节俭。本想着此事难办,倒是容骐替我开了口、起了头,其他人顺势附和,亦简单顺利许多。」修勉低眉顺眼地笑着,「容大人为君之臣,替上解忧,也是本分。官家舒心,臣看着亦高兴。」
赵维桢笑了下,抬手饮尽茶水搁下盏子,忽然又想起什麽来,问修勉:「容娘子那边情况如何?还是闹腾麽?」说及容家便不免要谈g0ng里的容宸妃,修勉猜度着官家的心思,面上不显半分情绪,「前段时日仍旧是闹着的,不过自打从院里的荷花池溺了水,娘子就一直昏睡。听说并无大碍,现如今已经醒了。」赵维桢有些诧异,「溺水?我记着她水x不好,故而畏池惧湖,临水处向来能避则避。她院里的荷花池深不及六尺罢?怎麽就失足遇溺了?」
修勉无奈一笑,「诸娘子在圣人跟前儿也是如此议论的,淑妃娘子说,容娘子是在耍x子罢了。」
「恃宠而骄,我是纵坏她了。」
1停云霭霭,八表同昏:出自陶渊明的《停云》。
2医官院:宋时主理g0ng廷医药诸事的机构。
3海棠纸帐:原型是宋时梅花纸帐。
?圣人:宋时对皇后的称呼。
惠然於卯正端热水入内时,便见容宁已衣着妥当落座镜前,她上前抢过容宁手里的玉梳,仔细地为其梳理如瀑青丝。容宁望入镜中,见惠然眉眼似有倦se,故问她:「你昨儿没休息好罢?」惠然闻言稍怔,继而莞尔,答是因着容宁终於醒转,过於高兴所致。说话间发髻已然梳毕,惠然记着容宁昨晚对金钗的兴致索然,便只挑了一白玉簪别於她发间。容宁扬起了笑,满意地起身至厅中由惠然侍候着进一碗淡粥,惟胃口不佳,用过几口就搁下了。
趁惠然去收拾碗筷的间隙,容宁径自从厅里踱步至隔间书室,木架上的书册不少,她随手翻阅几本,发觉都是《诗经》一类的浪漫诗词。低首笑叹着读上几句,她就无趣似的yu放回原位,却见书册中掉落一张宣纸。她捡来细看,瞧见上头所抄录的是一首闺怨词,起初字迹尚算工整,写至中段就开始歪斜,笔画时断时续,至末尾时已是看不出字来。容宁皱着眉努力辨认,「庭院深深深几许……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无计留春住……」
「娘子,您在看何物?」
容宁侧首就见惠然不知何时来到书室门前,她看了眼惠然鬓边散开些许的墨发,轻轻笑道:「在书册里找到一张抄写诗词的纸罢了,应是我以前写的,记不得了。」惠然行至容宁身侧,瞧见纸上内容後脸se登然一变,她尚不及掩饰,容宁就已然察觉,「你可是知道我为何要抄写这词?」惠然沉默了半晌,方道:「这是娘子甫被下了禁足令那时写的,写的东西才多少暗含了对官家的怨。当时除这张以外还有很多,然而这不当传出去教官家知道。」
惠然稍顿,说:「所以我那会儿已经都给烧了,这张大概是漏了的。娘子觉着可要处理掉?」小心地把宣纸折好收进袖间,容宁朝惠然展颜一笑,「一张而已,不妨事的。予我留个念想罢。」容宁话已至此,惠然不宜再劝,她安静地垂下眸,又听容宁缓缓开口,「你陪我到院子里走走罢,屋里闷着也是无趣,正好我想看看我溺水的池是何模样。」
宸妃在g0ng里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按理来说娘子阁里的构造布置都是早早定好的,倘若有个别修整意向,也该禀明中g0ng,准许後由其下旨。宸妃甫入g0ng的那年盛夏,却偏要在若华阁的院里挖一荷花池,说要自个儿种千叶莲,先斩後奏地瞒了圣人,兀自从後省抓了人给她修建。官家得知後竟亦纵容默许了这般作为,甚至着人给若华阁送了满池的荷花,圣人自然也就不好追究什麽,权当不知情便罢。
起初宸妃自是ai惜那池荷花的,还特地拨了身边的几个人专司荷花打理,五轮春更秋迭,亦不改莲花时节的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惜宸妃由去岁冰月起禁足阁中,就没了心思惦念那些荷花,加之阁中g0ng人与内侍大多被遣散,盛夏已过又无人打理,荷花熬得过深秋也撑不过凛冬,如今连枯荷也不见,怕是早已沉至池底为泥,到底是白白被糟蹋了。
容宁由惠然领至池边,见荷花池轮廓蜿蜒,池宽约两丈,而水深应不及六尺,顿觉失足溺水的说法未免有些牵强,「这池莫不是我故意跌下去的罢?」毕竟按容宁五尺的个头,池水不过堪堪没过头顶而已,若是不慎落水,所在之处离岸边必然不远,稍微扑腾几下就能及岸,再不济随意叫喊几声亦能引人来救,不至於到溺水以致失忆的地步——除非她故意为之,为的或是以自身x命去博官家的怜悯。
惠然惊疑道:「娘子您是想起什麽了吗?」
「猜测而已。」容宁笑着,「看来我猜得不差。」惠然许久才敛去眸底那不该让容宁见着的情绪,後平和道:「官家一直是宠着娘子的,便是犯下什麽错处,官家也从未罚过娘子。此次禁足是头一回,娘子才当真慌了,就想着如何让官家放自己出来。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却始终不见成效。後来便想起官家是知晓您不识水x的,才狠下心来做这麽一出溺水的戏,不曾想出了这样大的差错。」
容宁垂眼望着如镜般平静的水面默然着,心里莫名觉得从前的自己被囚於此地的那段日子里有蹊跷。半年有余的不闻不问,使宸妃荣光看似已成昨日不可追,偏她溺水那日是圣人贴身的芳苓亲去医官院寻的医官,以至於医官每日兢兢业业地来若华阁,像是容不得她有何不测。试问哪个罪妃能得这般关照?她入g0ng时妃位尚有空悬,可官家怎的就另封了她作宸妃?北极星所在,帝王代称,宸字太重。
许是自那时起,她便不得不特殊。
秋风渐起,池生波澜。容宁静静瞧着,忽然问道:「你说,官家当年赐下整片荷花时在想什麽?」
午後,容宁正於厅中坐榻上翻看闲书,惠然甫给她端上一盏温茶,内侍长信就入内来禀,说是医官院里来人给容宁看诊来了。听闻此人就是容宁溺水当日,圣人着人遣来的那位医官,难得的是惠然特意与她说,来的那成安郎楚衡是旧识,人是放心得过的。以至於楚衡拎着药箱由长信引入至她面前时,她不由多看了几眼,见其头戴官帽,一袭青衣,虽始终低首垂眸,端的却是君子一派的不卑不亢。
简单的问安过後,楚衡上前隔着一方帕子搭上了容宁的脉,「娘子身子恢复得不错,基本上并无什麽大问题。鉴於昏睡日久,娘子这一两日若有头晕乏力的情况也属正常,仔细调养几日便好。於此娘子可有不明之处?」容宁淡淡笑了下,「倒是有旁的想请教成安郎:我自昨儿醒来後就不记得从前之事了,不知你能否告知成因,又是否有恢复之日?」楚衡将手帕收进药箱的动作稍顿,随後抬首望入人儿过於安静的双眸里,眼睛最是骗不得人。
她说的是真的。
楚衡记得从前宸妃的眼里时常带有轻薄与傲慢,这是在闺阁里多年娇生惯养而促,也是在g0ng里由今上多年盛宠溺ai而成,宸妃的喜怒哀乐故而尽显於脸上眸中。然而如今的容宁是不同的,他想起方才进门後自己看到她的第一眼:发间白玉衬凝脂,低首垂眼翻书册,透窗纸过窗棂而入的碎光栖她指尖,听闻动静她将书册搁到案上,扭头与他遥遥相望,眸底是他自与她相识起从未见过的沉静,她的万般思绪像是全然被藏进了那深邃漆黑的眼里。
楚衡垂下眸,不动声se地隐去了眼中的几分沉重,「依臣所见,娘子您当是得了离魂症。娘子脉象正常,那日落水亦并无外伤,忘却过往只怕是心病所致。此类病症,恕臣无能,无法明确治理方法,只得暂请娘子要好生将养身子,保持心绪平和。解铃还须系铃人,有朝一日或自会恢复也未可知。」容宁颔首应道:「我明白了,有劳成安郎。你若得闲不妨饮盏茶再走?就是我这儿怕是没什麽好茶。」
「娘子客气。只是臣答应了长煜殿里的陈修勉陈先生,去给他那病了好些时日的徒儿瞧病,恐怕要辜负娘子美意了。您这儿的好茶臣下回定会喝上。」
容宁抬眼对上楚衡微沉的眼睛,怔了怔,旋笑道:「那便下回。」
出自欧yan修《蝶恋花》
1成安郎:医官官阶,正八品。
赵维桢入若华阁时,特地免了g0ng人通传,便是陈修勉亦不过候在厅外廊下,还顺道拦下了正yu声张的惠然。早已是迟景时候,阁内却尚未掌灯,只一扇扇落地长窗大开,招了一室的柔软余晖。赵维桢是在书室寻到容宁的,她手里虚虚抱了本话本,软了身子窝在圈椅里静静睡着。落照轻染她颊边,竟平白添了几分难得的温婉,恰逢秋风习习,几许秋se凌风入内,那杏h忽而就沾了她身。他不觉弯了眼,上前放轻了动作俯身给她摘掉,但见人儿随之悠悠醒转,怀里的话本一个不留神就掉了地。
「官家?」
容宁轻轻喊了声,便忙起身微微俯首屈膝。赵维桢笑着点了点头,一壁捡了地上的书册一壁说:「听说你身子不大妥,所以得了空就想着来看看你。」他将那话本塞还给容宁,看她沉默不语的模样,眼里笑意不由得又深了些,「这是当真不记得我了?那怎的张口便唤我官家?」容宁抬眸对上赵维桢垂下的目光,才终於把年青帝王看得分明,那是温柔含情眼眸,君子似的温润如玉。「如今能随意入若华阁里的,臣妾再愚钝想也没有旁人了。」
容宁稍稍侧身腾开空间,想着让赵维桢坐到她原先的位置上,他看了眼却不着急坐下,而是向外喊了人给容宁搬张凳子进来,才与她一道儿落座。「离魂症一事,医官那边怎麽说?」容宁温言道:「成安郎和臣妾言明,许是心理原因,记忆恢复之事勉强不来,只得顺其自然了。」赵维桢笑起来,轻轻的,像叶子落在院里的声儿,「成安郎素来是你用得惯手的,你的情况他是再清楚不过了,交由他来照看你的身子,我亦信得过,那你便好好养着。」
纵使赵维桢笑意盈盈,容宁听来却是心尖儿一颤。他显然是知晓楚衡与她关系非常的,这倒也罢了,有心思的总能打听到她往常惯用的医官,重点在於依着宸妃往日里的x子与行径,他人当真能够信了她亲近的医官之言,觉着她是害了离魂症而非假借托词翻身麽?她倏然想起今儿午後,楚衡临走前和她说要同陈修勉徒儿看诊的事情,楚衡必是借长煜殿中人之口将若华阁的事儿传到了赵维桢耳中,而赵维桢既深知楚衡是她亲信又岂会看不透这层?
但他还是踏着暮se而来,容宁观其对她游刃有余,又不yu谈论从前的神se态度,到底不像是在意离魂症之真假,也非有意追究她之前的所谓错处。至於她记得从前与否,记忆缺失可使她仍是当初容宁,於旁人看来皆是不大打紧的,亦绝非赵维桢今儿进若华阁之缘由——宸妃即是宸妃,不曾变过。
於是容宁便只顾低眉浅笑,不再言语,只听赵维桢缓缓说着中秋将至,要团团圆圆的才好。
「你可瞧仔细了?官家果真去了若华阁?」
清辉阁里梁淑妃正俯身轻晃摇床,新生堪及一月的孩儿半合着眼儿,本已是昏昏yu睡了,乍一听有人拔高了声儿说话,眼睛又是渐渐清明起来。张贵妃於一旁瞧了,忙是轻声与左右道:「将孩子抱下去睡罢,仔细着莫要吹风了。」梁淑妃後知後觉地噤了声直身而坐,继而甫一侧首便见张贵妃把案上一碟果子推至她手边,「你呀怎的总是在宸妃的事儿上沉不住气?吃块蜂糖糕,压压你的火气。」
梁淑妃却未看那碟点心一眼,而是越过红木案牵起张贵妃略显冰凉的纤手,「我知宸妃复位复宠是迟早的事儿,这倒不值当我动气,我心寒的是官家的这般作为。你这头刚出了月子,官家那头就去寻了宸妃,这用意大家深想一层就能够窥得一二。」0着捂了一会儿t温仍旧稍低於自己的手,梁淑妃轻蹙着眉头对张贵妃身边人说:「挽香,给贵妃娘子添件披风,孩子冻不得做娘亲的也冻不得的。」
张贵妃含笑由着她们忙活,低头执了水se杯盏浅抿一口茶,「我自打东g0ng时便跟在官家身边了,官家是何种x子我又岂会不知?温柔至极亦凉薄至极。何况天子无家事,官家拿前朝的权衡手段治後g0ng也无可厚非。这g0ng里怕是只有宸妃一个看不透,而咱们既看清了这一点,何苦为了这麽些事儿伤情。」梁淑妃捏了块蜂糖糕入口,思及所谓荷花池落水一事,哼笑一声,「宸妃自是个蠢的。」
挽香自内室取了披风回来,边给张贵妃披上边轻声道:「听说官家是因着宸妃娘子害了离魂症才去的若华阁。」梁淑妃抬手喝了口茶咽下糕点,「胡诌的罢了。医官院的成安郎素来亲近若华阁,离魂此类无根无据的病症,旁的医官瞧了也无从辩驳,可不就随他们心意乱编麽?」张贵妃静静思量半晌,却说:「再看看罢,万一她果真失了忆转了x,又万一她果真能佯装到底,那此事可就不好说了。」
惠然是在拂晓时候把容宁叫起身梳洗的。昨儿晚赵维桢并未留宿,不过藉着意yu中秋团圆的说辞,到底是当了容宁的面儿下旨要撤了禁足令放她出来,而她头一天自当先去拜见圣人。容宁头梳高髻,珠饰以配,内着绦紫抹x,下衬雪青百褶裙,外加丁香对襟长衫,观之不显张扬,内敛而贵重。至徽仪殿时江皇后身边的芳苓亲迎了容宁入殿,皇后一身藏青镶边对襟褙子,已落座央处的乌木坐塌上。
容宁於下首屈膝见过,便被引至一侧木凳安坐。g0ng人手捧盏托奉上茶来,江皇后笑着开口道:「这是特地给你备的顾渚紫笋。只是听说容娘子你害了离魂,不知如今口味可也随着变了?」容宁端起茶盏浅饮一口,轻笑了下,「有劳圣人记挂,徽仪殿的茶又怎会不好?」江皇后翦水的眸子弯了弯,听着从前容宸妃断说不出的话亦无任何意外之se。
「官家着人与我说过,若华阁该修整添新一番。」江皇后和容宁闲话几句後忽道,「只是贵妃幺儿满月宴将至,後省上下近来大多忙於此事,相对之下怕是怠慢了容娘子。不若我先着他们拨几个得力的g0ng人、内侍给你使着,也好帮忙着打理若华阁。」容宁扣着杯沿,指腹来回摩挲,转而缓缓笑起来,「臣妾省得的,贵妃娘子弄璋之喜是g0ng中要事。」
江皇后笑叹,「你如今实在是明事理的。」顺势赐於容宁一盒顾渚紫笋、几样果子,再是提点劝慰了几句,江皇后就以换衣为由开口遣人送客了。
从圣人处回若华阁,必先行经一段长长的g0ng道,再转入一处幽静jg巧的园林,跨过一道月洞门才是若华阁。若放在往常容宸妃出行须得备辇,只是容宁一来觉着甫一复位不当如此高调,对江皇后显得不够敬重,二来亦是想着熟悉g0ng中路线。不想此种举动倒教旁人深感新奇,g0ng道两侧不时走过的几行g0ng人在伫立时多少隐晦地抬了下眼。容宁只当不知,一路目不斜视,惠然却道:「他们太不像话。」
「理他们做什麽?」容宁笑着轻言,「倒是待会儿後省挑了人来,得由你与长信好生调教,可莫要教他们生事,务实方最要紧。」惠然旋敛怒容而笑,「娘子宽心,惠然定尽心教导他们。只是长信可是个木讷老实的,逗起来有趣得紧,我反是忧心他让新人给欺负了去呢。」闻言容宁仔细想了会儿长信的模样,印象里他尽是沉默的、恭敬的,若不特地上心是断留意不到的,「这样的人用着才安心。」
容宁稍顿又说:「不过太老实总是不好。」
长信於院里修剪绿植时,远远地就见着以一身蓝灰袍子宦者为首的两行g0ng人与内侍缓步而来。待走近了瞧发觉竟是後省李副都知,长信忙搁了剪子迎上问安。「我是奉圣人之命来给宸妃娘子送人的。你家娘子如今可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你也是个沉得住气的。」李副都知意味深长地笑着,长信却只低眉引着人至廊下道:「副都知谬赞,不过是本分办事罢了。我先去里头请示娘子,请您稍等片刻。」不消一会儿,长信便出来请了李副都知一众入内。
「宸妃娘子安,臣先贺娘子复位之喜。」
容宁承过李副都知的礼,客气地说:「多谢副都知了,还劳烦你亲自跑这一趟。」李副都知笑了笑,恭敬地微躬着身,「娘子言重了,若华阁的事儿臣等怎敢不尽心尽力?臣此次在後省一共挑了八人,g0ng人、内侍各四,都是顶机灵的,娘子看看合不合意?」八人随之由厅中後侧行至容宁跟前儿跪下见礼,g0ng人分别唤青黛、连翘、秋石、辛夷,内侍则分别唤常义、云旗、怀川、乐康。容宁看着都是得t的,故笑言:「後省办差总是不错的。」
李副都知但笑不语,又问了容宁可有别的吩咐才拱手退下的。容宁这才转而望向新拨来的八人,「我对你们的要求不过安分守己四字,好好办事,我便也不会亏待於你们,可都清楚了?」八人垂首齐声应是,容宁方唤他们起身,「当差期间若有何处不懂的,问过惠然和长信才好动作。住处现在由惠然为你们安排,你们收拾妥当了再来伺候就好。」
惠然领着八人到後院,依着容宁不必他近身侍候的意思,长信也过去帮着看顾众人。见长信目光一路於新人间流转,惠然揶揄道:「可是觉着哪个新来的g0ng人生得娇俏?怎麽一直盯着她们看?」长信听罢耳根子当即就红了,「没有的事。我只是在想泠儿那些先前伺候过娘子的如今怎麽样了。」面上笑意渐渐敛去,惠然语气淡淡,「总不过是由後省重新分了职务,至於好与不好都是当日选择离开若华阁所需承担的後果,咱们又何必去c这个心?」
说话间已有g0ng人打理妥当,从房间行至惠然与长信二人所立的集合处,随後七人亦陆陆续续地来到,他们便不好再聊若华阁失势的曾经,而是开始简述若华阁诸事。倒是连翘趁前头惠然不留神,悄声同正好站在自己近处的长信说:「您可是要寻泠儿?我听说她被分去拢香阁淑妃娘子那儿当差去了。」
「娘子,各阁嫔御分别都送了东西来。」
青黛入内来禀时,容宁正於偏厅里的乌木方桌前拿剪子修剪花枝,她拿几支月季作主,配以木芙蓉、米兰与茉莉,凝眉端详良久後终是以为不妥,便将花枝都从瓷瓶里尽数ch0u出搁到一旁,「东西多麽?若是多的话,你让云旗、怀川他们帮着搬到库房里去。然後你清点一下,拟一张单子写上何人送的、何时送的。另外库房本来就有的东西,也额外拟一份单子出来,两张单子拟好之後呈来给我看看。」
青黛俯身一拜应了是,却是没随即离去,而是笑着同容宁说:「娘子可要看看江美人送来的一对红翡翠滴珠耳坠?我看着很衬娘子您。」容宁听罢不由得生疑,「江美人?可是圣人族妹?」青黛轻轻点了点头,「正是圣人庶妹,亦是三公主的生母。」容宁颔首以示知晓,对那对耳坠则未表兴趣,只让青黛仔细收好就是了。这厢青黛甫从偏厅退出,那厢惠然又抱了卷画儿进来,说是徽仪殿送来的。
惠然将画儿一展,竟是幅《四季百花争yan图》,中间是春景,以牡丹为主,往外便按时序层层递进,分别是夏、秋、冬三季。「送画儿来的那g0ng人说,此画构图极妙,画技jg湛,瞧着又花团锦簇的,圣人便想着娘子您会喜欢。」容宁笑着打量眼前的画儿,颔首道:「确实难得。画得虽满满当当的,可花与花之间有主有宾,互相衬托、相得益彰,若是喧宾夺主就不美了。好b这cha花亦讲求长短互补、粗细相间,这才好看,想来圣人是最懂的。」
惠然g了g唇,「娘子当真只是在讲花吗?」容宁笑而不答,继而指挥惠然把画儿挂去隔间的架上。
末了容宁只cha置了三株长短不一的木芙蓉入瓶中,配以零散的几簇茉莉及裁剪好的枝叶。她将花瓶摆在正厅角落里的玄se高脚几上,後落座於榻喊了人去传早膳。常义同乐康搬来一张红木方桌进偏厅,秋石帮着连翘摆了几样吃食上桌,有一碗补血养气的枣汤、一碟su琼叶,还有一小碗j丝面。然而还未等容宁起筷,外头就来人说是官家来了,人未至而先闻声,「远远地就闻见你这儿的香味了。」
赵维桢着一玄se袍子跨门而入,探手将欠身请安的容宁扶起。「我方才到徽仪殿去见过皇后,听说了为着张娘子幺儿满月宴的事儿,她暂且只从後省拨了人给你,若华阁修缮之事得挪到日後再说。我就想着你呀大抵会有些不高兴,所以便来看看你。」容宁弯了弯眼睛,没说自己并没有不悦,而是顺着赵维桢的话道:「那官家可真是赶巧了。」
「惠然,你亲去小厨房,让他们再多上一份su琼叶和j丝面,枣汤就不要了,换成桂花汤。」
惠然应声退下,而容宁则与赵维桢一道儿落座,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吃的便上齐了。「官家尝尝这碟su琼叶,这是将炊饼切片儿,抹上油和蜜,再用火烤出来的,得趁热了吃方有su脆的口感。」赵维桢一面执箸夹了块儿su琼叶,一面轻轻笑着,「倒是难得看你早上吃得如此简单。」容宁听了不禁微微怔了下,尚未来得及反应,又见赵维桢夹起的su琼叶并不曾送入自己口中,而是伸到了她的嘴边。
容宁怔愣地低头咬下,回过神来时发觉赵维桢正眼里含笑地望着自己,面上甚至有几分忍俊不禁。莫名地容宁总觉着他是在试探些什麽,且是从一进门便开始试探於她,却一时没想明白赵维桢希望在她这儿得到什麽,又或者说他希望容宸妃是何模样?佯装无事地侧过脸去时,容宁似乎听见了身旁那人极轻的笑声,到底就此各自用膳,偶有闲话不提。
g0ng人撤去桌上早点时,赵维桢和容宁从偏厅来到了正厅坐下,於角落里他瞧见了cha置着鲜花的花瓶,「这花——cha置得倒独特。」容宁循着赵维桢的目光望过去,见那正是自己刚刚的手笔,「那是臣妾今晨自圣人处回来後,因闲来无事随意摆弄的。」赵维桢时常带笑的眸中终是因而有一点意外之se,「我竟不知你现在喜欢清疏的cha花风格,这鸭卵青se的盛器从前你可是一直搁在库房里积灰的。」
容宁低头浅笑,说:「ai好哪有一成不变的呢?」她侧首对上赵维桢看过来的目光,笑着示意他去瞧瓶中白se的木芙蓉,「官家觉着这花cha置得独特,大抵是因着木芙蓉为白,几簇茉莉亦为白,颜se太过寡淡了。不过木芙蓉的妙处就在於它晨间是白,渐渐的便成淡粉,过了午後又慢慢成深红。随着时间推移,这红白相间的映衬就出来了,臣妾想着一时一个样难道不新鲜些?官家觉着呢?」
赵维桢缓缓笑起来,眼中笑意却是隐隐的b方才要淡了些,「如此听来确实有趣,那我晚些时候可得来仔细看看究竟——瞧瞧人可是也一时一个样。」
赵维桢走後不久,青黛便呈上了容宁先前让她清点库房整理出来的单子。容宁瞧着除了梁淑妃并未送东西来,其他人都是做足了表面功夫,意思地送了些挑不出错儿的衣料首饰,虽样式各有不同,倒默契地往鲜亮华贵的方向送,好b江美人的那对红翡翠滴珠耳坠。无奈地搁下手中单子,容宁与身侧陪侍的惠然说:「你同我讲讲各阁的娘子罢。」
惠然轻轻应了声,徐徐开口道:「以官家的长煜殿为中心,最近的娘子阁当属西边张贵妃的清辉阁,贵妃原是太子侧妃,是皇长子的生母,月前又诞下了皇四子,地位尊崇。再往南些便是梁淑妃的拢香阁,淑妃是同娘子您同年入g0ng的,原有个nv儿排行长nv,只是早些年意外没了。淑妃认定了此事和娘子您脱不了g系,所以我们和拢香阁的关系素来不和。拢香阁临近的是林美人的落霞阁,林娘子也是东g0ng旧人,为皇三子生母,亲近於贵妃和淑妃。」
「至於东边的娘子阁,除了咱们若华阁,便是傅婕妤的菀青阁、江美人的玉锵阁,以及孟才人的绎心阁。傅婕妤文雅嫺静,去年诞有排行第四的公主。因着傅、江两位娘子与圣人关系亲密,她们的住处也离长煜殿正东的徽仪殿近些,分别坐落其斜北两侧。绎心阁倒是离我们这儿蛮近的,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孟才人是个好相与的,x子很是温和。」
容宁颔首以示了然,只是听着倒像极了东西两头各成一派,西边三位绑成一条麻绳,东边徽仪殿、菀青阁和玉锵阁三位又那样亲密,娘子里大概只有孟才人态度暧昧。至於容宁自己,她私心是想两边不沾的,偏她心里明白着,这非她一人所能左右。为何恰是在张贵妃出月子的时候放了自己出来?难道赵维桢没有半分想以宸妃平衡贵妃势头的心思?又说为贵妃幺儿的满月宴,要搁置若华阁的整修……
忽地思及赵维桢看向她时,那韫着浓浓笑意而莫得一点ai意的眼睛,容宁几不可闻地叹了下。细碎泛n的柔情怎堪陷落,那可是无情帝王家。
惠然依容宁意思出来去寻青黛交代事务时,正碰见手捧茶盏的连翘在与其於廊下闲聊。连翘兴致盎然地同不在场的青黛说起晨间赵维桢是如何眉眼带笑地亲手喂了容宁食琼叶su,绘声绘se地讲宸妃便是禁足半年再被放出,论官家宠ai也仍然是g0ng里的头一位,未有半分冷淡疏远。见青黛面露犹疑,连翘甚至凑近了她,压低着声儿地说:「我看,即使是前段时间颇得圣心的贵妃娘子也b不过。」
这话正巧就落入了朝她们二人走近的惠然耳中,她蹙着眉,扬声打断了连翘愈发不得分寸的话,「官家和娘子可是你们能够私下议论的?」连翘与青黛侧首见着惠然俱是心下一惊,忙垂着眼喊人认错。「这话若传出去教旁人听了,不论是你们自己还是娘子皆免不了遭祸。以後不许再说诸如此类的话,亦不要在娘子跟前儿说这些阿谀奉承之言。」
听闻连翘及青黛齐声答应下来後,惠然严肃的语气方软了下来,「这回便罢了,再有下次就不是口头警告那麽简单了。」语毕惠然继而将手里单子递给青黛,温言道:「娘子方才看过你拟的单子了,夸你条理清晰、一丝不苟。你回头把这些单子收好编成册,往後库房便归你打理。倘若人手不够,娘子说了你可自行挑一两人帮衬,秋石与云旗心细,都是好的。」青黛听了随即欣喜地颔首应下。
「惠然姑娘。」
惠然把容宁的话言明後正yu离去,却冷不防被连翘喊住。「官家今晚不是有意来娘子这留宿麽?我们可要先备下些什麽?」惠然回身瞧着连翘暗含微光的眼,淡淡笑了下,「有心思是好事,不过这心思也得用对地方。我们只管伺候好娘子就行,其他的如娘子需要,自会嘱了我们底下人去办。有些时候啊,我们以为对的心思到头来偏是害了别人。」说及此处惠然倏忽怔楞了下,後似察觉自己失言般,她急着打发了连翘和青黛各司其职。
那举措颇有yu盖弥彰之意味,以至於连翘捧着茶一步三回头,眼瞧着惠然的身影渐远,心里却是越想越觉着怪异,因而悄声喊了尚未走远的青黛近身。「你觉不觉得惠然姑娘最後那番话有点奇怪,我总感觉——她不大喜欢官家。」闻言青黛吓得掩住了连翘的口,没说认同与否,只说:「有些事情我们不必深想,也轮不到我们深想。可别乱说了。」
如今虽已入孟秋,午间却仍见几分季夏的燥热。置於厅堂央处的青铜香炉焚着舶来的沉香,惠然执了团扇为斜倚凭几的容宁纳凉,闻着随风捎来的阵阵香气,偏是越发犯起困来。容宁隐约听哪个g0ng人说起,天儿连着几日都这般闷热,过几日定要落雨,只是将落未落的这段时日最是难熬,人恹恹的总是不能爽利。索x搁下手里正读着的书册,容宁一面r0u着太yanx,一面合着眼与侍立的惠然说:「这香的味道重了些,闻久了有种昏昏沉沉的感觉。」
惠然轻声提议,「那我让人换木樨香?」
一侧得了首肯的秋石依言取来香夹,把炉中银叶上的香丸换成了木犀香的。却见容宁还是疲乏无力的样子,惠然遂矮下身子悄声道:「娘子若实在是累了,我扶您到里间小睡片刻罢。方才长煜殿那边传了话儿,官家要用了晚膳才过来,估计怎麽也得到酉时那会儿。」容宁闻言颔首,任惠然把自己扶进内室,拆了珠钗耳坠又褪了长衫,这才躺下安睡。许是木樨香柔柔淡淡的沁人心脾,容宁难得睡得极沉,惠然喊她起身时,不觉已过了一个半时辰。
先是吩咐了传膳,再是沐浴更衣,如此身上便不沾油味。容宁内着木槿紫抹x,下配石榴红百褶裙,外加一件粉红对襟直袖长衫,上头绣着垂丝海棠。懒梳髻间别一珊瑚花鸟簪便罢,後画柳叶眉,於双颊处略施朱se,妆容瞧着靓丽而近浑然天成,极衬容宁娇美容颜。「我们娘子当真极美。」连翘望着镜中的容宁,对自己的手笔甚觉满意,对此容宁仅是浅浅笑着,倒是一旁的辛夷看得红了脸。
连翘见状不免要调笑辛夷几句,容宁默默无言地容她们玩闹,又在h铜镜一角瞥见入内的惠然。惠然见着容宁的模样时,看了一眼在一侧玩笑的连翘,到底是不作他言,只是上前和容宁说:「娘子,您说的鲜花团子和h柑酒都备下了。」连翘二人在惠然近身後便噤了声,容宁轻轻点头,起身随惠然自内室而出,刚好外头怀川来禀,说是官家到了。
赵维桢一身月白常袍徐步而入,一眼就看见灯下人儿风姿绰约,柔顺地垂下眼来更是赏心悦目。探手将人扶起,赵维桢牵着容宁分坐榻间红木案两侧,而案上摆着的正是由鸭卵青se瓷器盛着的深红木芙蓉,与容宁方才命人备下的一碟鲜花团子及一盏h柑酒。「官家尝尝这h柑酒,臣妾闻其甜中带酸,芳香四溢,是十分难得的好酒。」身边的惠然随之上前为赵维桢和容宁斟酒,二人执盏相碰而饮。
果酒se泽鲜yan,似盛了一抹秋se入盏中。赵维桢瞧着对面容宁微红的双颊,倒觉着身在秋中而心在春时,正是桃花灼灼,之子於归的好时候。他难得想起了容宁初入g0ng中的模样,算来有近七年了,七轮春更秋迭,她的容颜几乎分毫未改,但如今他仔细打量,眼前这张脸却似乎无法再与记忆中的重叠贴合了——她眼里仿佛藏了山岚,他竟一眼看不穿。
「h柑酒虽好可後劲大,宁儿莫再饮了。」
闲话间容宁yu再自斟第四盏的动作教赵维桢拦下,她轻垂着眼看向自己被抓住的手腕,倒像没反应过来似的,显然已是醉意上头。於是赵维桢一松手,容宁便手上不稳地打翻了酒壶,淌了满案秋se。
薄如蝉翼的轻纱被放下,纸帐里只剩耳边的吐息。除去的簪子引下青丝如瀑,赵维桢吻在容宁淡红的眼角处,意yu去探她眼底的氤氲朦胧。木樨香幽幽染了满室,她躺在一池秋水里,抬眼轻数因秋风摇颤而落的金h,然而风起水漫而淌,险些溺si其中的她只得靠攀附与亲吻被打捞起,便更数不清越落越多的桂花究竟几何,直到良久之後终於风歇。耳边轻缓的话恍如呓语,容宁枕着未消的残酒而眠。
暖帐轻笼槐安梦,绮户闭合夜未央。
翌日清晨时容宁是在卯正才与赵维桢一道儿起的。今儿恰逢莫得早朝的日子,外头陈修勉故而送了一套常袍过来,由秋石捧进内室递到容宁手上。未及让人替自己绾青丝,容宁墨发披肩,随其低头为赵维桢穿衣系带的动作,几缕发丝柔柔地滑落身前。赵维桢垂眸瞧着,忽温声问道:「宁儿可还记得昨夜我和你说过的话麽?」容宁怔了下,并未想起赵维桢同她说过什麽要紧的,偏他浅笑着无意再谈。
赵维桢由尚服局的董司饰梳发,容宁则由连翘为其盘髻,别上珠花钗簪。两人穿戴妥当後一同从内室而出,此时惠然正捧了茶具入内。将两只茶盏各放於赵维桢和容宁手边,惠然执茶瓶替二人倒上沉香熟水。「之前晨起可不见你有饮熟水的习惯。」容宁捏起茶盏饮了一口,面上挂上几许笑意,「官家说的是我以前喜饮凉水的事麽?惠然也与我讲过,只是我大病初愈,这丫头说什麽都不许我贪凉。」
闻言赵维桢特地看了惠然一眼,笑言:「惠然向来是你身边难得的贴心人,如今瞧着亦是越发持重,不知可是随了你现在事事小心的模样?」手上茶盏稍稍倾斜,容宁饶有兴味地望着盏中晃动的水纹,缓缓笑起来,「那听官家的意思,是更喜欢我从前任x妄为的样子了?」说罢抬眼撞入一片难探的深潭,她看见其中似有暗cha0涌动。赵维桢默然饮尽熟水,末了只答:「我倒是不介意你是何模样。」
容宁笑着敛下眸,遮去不见任何喜意的眼睛,而後又语气平常地询问赵维桢是否要一起用早膳。「早膳便不必了,长煜殿里还有政务要忙,我就先回去了。」赵维桢说着便站起身来,容宁也随之起来相送,却见他走了几步後,又笑着退回来和自己说:「若非要说我更喜欢你什麽样子,我思来想去亦只有你昨夜不胜酒力的样子了。」见容宁因而发愣,赵维桢轻r0u她脑後笑道:「得空时我再来看你。」
御花园东北一角的秋se怡人,青湖疏影小飞虹,云淡风静辰光慢。碎光从树荫间渗漏下来,连h叶落进水里都是悄悄的。廊桥的美人靠上傅婕妤正手捧一卷书册读书,陪侍在侧的晚叙仔细着周遭动静,遽然开口道:「娘子您瞧,那不是官家身边的高秋麽?」傅婕妤听声儿抬眼望去,果见一身浅绿衣袍的高秋正远远地从另一端缓步走来。高秋近身见着廊桥上的傅婕妤,亦特地停下来拱手问安。
傅婕妤浅笑着承过礼,又见高秋手里拿着一个纹饰jg美的锦盒,故笑问:「你这是要到哪儿去为官家送礼呢?」高秋低首笑了下,「娘子好眼力。官家昨儿晚歇在了容娘子处,今晨回殿里後於百忙间倏地想起库房里有一支花鸟衔珠金簪,想来极衬容娘子颜se,就吩咐了小的寻来送去若华阁。」
了然地微微颔首,傅婕妤唇边带起笑,「宸妃娘子的确适合金灿华贵的头饰,官家着实有心了。」高秋点头道是,扬着笑说:「小的听闻这支簪子是极具巧思的,鸟儿嘴里衔的珠乃是红豆,seyan似珊瑚不说,那相思的意头可不就藏了官家的心意。」长煜殿里个个儿都人jg似的,不该不晓得言多必失的道理,而今听着高秋有意无意的话,傅婕妤眼明心亮地但笑不语,再一番闲言碎语便任他离去了。
「半年冷落过去,官家对若华阁那位b之从前竟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是奇了。」一侧侍立的晚叙眼瞧着高秋身影渐远,悄悄与傅婕妤如此说道。
傅婕妤闻言却笑叹了声,「傻姑娘,你这是没看透罢了。这座廊桥哪是往若华阁去的必经之路?可知便是你我二人今儿并未碰见高秋,之後也未必不会听说那支花鸟衔珠金簪的巧思。」晚叙当即一怔,又闻自家娘子徐徐开口道:「再说那红豆,虽有入骨相思的浪漫之意,可谁又知古人诗词里指的并非同为红豆品种却别名相思子,沾染一点就足以致命的剧毒?惹人yan羡的美好背後或许形如鸩酒。」
晚叙心上一惊,「那官家待容娘子的好岂非……」四处静得可怕,她到底是没往下说了。
恰逢秋风倏然猎猎而起,书页被翻得哗啦作响,傅婕妤轻抬素手以指腹缓缓碾平,指尖恰好压在诗词集里的《蝶恋花》一题上。
江皇后入长煜殿时,高秋刚好回完赵维桢的话退身出去。偏厅里只陈修勉一人随侍,而赵维桢正立於窗边的桌前低头练字,等她缓缓站到他面前微微福身,他才浅笑着抬起头来望了望她,「皇后来了,过来瞧瞧我这字。」依言绕过红木长桌来到赵维桢身边,江皇后垂眸端详了好一会儿後笑道:「官家的字写得越发有大家风范了。」赵维桢搁下笔笑了笑,「术业有专攻,我是b不上书法大家的。」
江皇后笑着不作声,静静听着赵维桢命一侧的陈修勉将他写的字裱起来收好,陈修勉过来把宣纸取走那时,她留意到桌子角落放着一碟栗子糕。「这碟栗子糕瞧着像是宸妃那的。」赵维桢随之看了眼那碟果子,轻轻笑言:「就是她让人捎来的。早些时候我叫高秋将库房里的一只簪子给她送去,这不,这是她以表谢意的法子。」赵维桢稍稍顿了顿,又意味不明地开口说:「她如今倒学会了妥帖。」
有来有回,得t却疏离。
闻言思量半刻,江皇后见赵维桢捏起一块儿栗子糕吃下,「昨儿我见着宸妃,与她说为了张娘子幺儿的满月宴要委屈她一阵子时,她瞧着是半分不悦也无,事後亦未见她因此去寻清辉阁的麻烦。较之从前,这份大方沉稳的气度绝非一朝一夕能扮成的,想来她害离魂症是真,因此改了娇纵x子也是真。官家昨夜在若华阁可有看出些什麽别的来?」
赵维桢咽下糕点,一面端起桌边的茶盏润了下口,一面摆了摆手示意江皇后坐下讲话,「昨夜趁她醉酒三分,我问及以前岳哥儿之事,她面上不曾有半点端倪,今早甚至不记得我问过她何事。」江皇后细细观察他神se,宽慰道:「想来亦无妨。官家布局了这麽些年,拿捏宸妃总归只是打压容家的一小环。何况容相公年岁渐高,她兄弟之能又远不及其父,容家早就不是当年鼎盛显赫的高门大族了。」
「即便是有了意外——」江皇后的目光於桌上的栗子糕一扫而过,淡淡g了唇角,「可是大厦将倾,一人微薄之力岂能力挽狂澜?」赵维桢於是也笑,手掌随之轻轻落她肩头,「有皇后在侧襄助,我一向是安心的。几日後的贵妃幺儿满月宴一事,也有劳你费心c办了,权作安抚一番。」江皇后听着低首浅笑了下,「臣妾乃帝王之妻,自当如此。」
张贵妃幺儿赵琮的满月宴之所,挑在了h昏时候的玉华堂。庭院央处栽植的木樨树亭亭如盖,错落的夕照衬得翠绿间的金h越发灿烂,内侍早已将长窗拆卸,仅於檐下挂竹帘分隔里外,於是晚风一起,十里飘香。帝后坐中央,两侧各二列俱座无虚席,王公宗亲在左,诰命妃嫔於右。正席上官家抬了抬手,丝竹管弦便慢慢起了,乐伎轻踩着鼓点而舞,g0ng人依序捧了吃食穿过廊间,席上一片言笑晏晏。
後省安排座次是极讲究的,右边第一列的头一个位置坐的是张贵妃,再往右数过去是几位大长公主和长公主,梁淑妃坐於第一列最末,容宁则在第二列首位。宸妃作为特封的位份,即便压不过贵妃,却能与淑妃平起平坐,依照圣意偶尔也有越过去的可能,加之合g0ng上下皆知若华阁和拢香阁多年不和,两位娘子谁先谁後须得仔细斟酌。如今容宁虽落了第二列,但离正席是更近的,算是个折中的法子。
傅婕妤因而按位次坐於容宁右边,念及g0ng中有传关於其落水离魂一事,推杯换盏间傅婕妤不时悄悄侧首,好生打量着久别再见的容宸妃。今儿的容宁内着丁香se抹x,下衬黛蓝百褶裙,深蓝褙子叠穿在月白对襟窄袖长衫上。脸上以珍珠花钿为妆,头戴镂金花鸟冠,耳上一对紫se流苏耳坠,发间却未见当日在御花园撞见高秋送去的那支花鸟衔珠金簪。
席间容宁气定神闲,一直专心欣赏着台上舞乐,只江皇后和她讲话,她方侧身说了几句,仿佛丝毫不在意赵维桢不时转头,越过皇后与张贵妃就幼儿之事谈笑风生之举。对其傅婕妤心中隐约生出了几分不同以往的猜测,遂执盏yu与之敬酒攀谈。但见容宁抬手去拿杯盏时,皓腕间滑落一不知名的白玉镯子,傅婕妤想了下,竟似乎从未见她戴过。「宸妃娘子身子可还有恙?我瞧娘子您好像兴致不高?」
不高不低的声音惹前列几人微微侧目,容宁对上人儿探究的眼神笑道:「我身子无恙,只是惦记着新得的桂花该如何入馔,一时怔神罢了。回头若做成了,我着人送去菀青阁给你尝尝?」傅婕妤浅笑着颔首,「我自是愿意的。满堂桂香教人神往,连我都多饮了几盏桂花酿,娘子记挂桂花撰亦是难免,为了琮哥儿的满月宴後省当真是费了不少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