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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窦方看不清火车票上的字,她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吗?”

“真的。”吴萍发誓似地说,然后她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塞到窦方怀里,“这里都是给你带的,你留着过年吃。”窦方不禁接过包裹,她先是觉得这种惊喜很不真实,又因为吴萍而满心难受。在那一瞬间她脑子里涌出很多念头,一会想,她再也不要见他们了,她什么都不欠他们的。一会又想,她要给他们一笔养老钱,算报了他们的恩,然后再跟他们彻底断绝关系。

钱钱钱,钱从哪来呢?她的脑子被这个字眼塞满了。有个喝得脸红红的男人,在街边凉菜摊上买卤肉,窦方盯着他掏钱包、结账,一时入了神。随后她意识到,总归,应该能过个安心的年了。她从小就特别喜欢过年,总是对新的一年充满期盼。窦方又有些高兴起来。

次日窦方的手机出奇安静,连彭乐也没有再找她。窦方得偿所愿,痛快地睡了一个懒觉,等她醒来时,已经下午了。外头的天是铅灰色,物业办公室的电视机用最大音量播放着春晚预热节目,除此之外,对窦方这样一个孤零零的人来说,今天和往日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什么区别。

她决定去楼下找顿饺子吃。等饺子时,窦方给马跃发了条新年祝福,马跃不改舔狗本质,对话框里瞬间蹦出四五条文字与表情包并茂的信息,窦方假装没看到,她在琢磨,要不要给张弛也发个信息呢,礼貌起见?毕竟他昨天招待她吃了方便面。假如她今天回请他一顿饺子,也是应该的吧?结果张弛回复过来的信息让她大失所望,她问他吃了没有,他说:午饭还是晚饭?简直是在嘲讽她。隔了几秒,他又说:我放假回家。窦方越发悻悻然,她决定还是高冷一点,没有再搭理张弛。把一盘极其难吃的饺子勉强消灭掉后,窦方哼着歌儿往家走,经过物业的办公室时,窦方呆住了。

吴萍坐在办公室里,脚下一个大的黑行李袋,她一会望一眼电视,一会望一眼小区出口的铁闸门,背后的电视里发出一阵生硬又高亢的笑声。

吴萍同时也看见了窦方,她忙挎起行李袋,走到窦方跟前。

窦方张开嘴巴,“你们……还没走?”

“我才在火车站把你爸送走了。”吴萍跟窦方解释,不断把因为太重而滑下肩膀的挎包兜一兜,“本来是打算我俩一块走,我后来想想吧,还是放心不下你。你爸还不乐意呢,其实他自己洗衣服、打扫卫生什么都能干,还能炒两个菜,饿不着。不如我待在这,好好陪陪你。”吴萍笑着说。

窦方呆呆地看着她。吴萍要来拉她,窦方立即躲开了。物业经理端个保温杯站在电视前,不时扭头打量一眼窦方和吴萍。显然在他看来,两个女人拉扯,比春晚还稍微有意思一点。

窦方把手藏在背后。“我要回家了,你别跟着我。”她有些慌张地说,推开铁闸门就要走,吴萍丢下包,把窦方拽住了。“你要回家,跟妈妈走。咱们今晚住旅馆,等明天就找房子搬家。”窦方闭紧嘴巴,拼命去推吴萍,两个人把铁闸门撞得咣?s?咣一阵响,物业经理看得皱起眉头,又把头扭向电视。吴萍觉得窦方简直像个蛮牛,扯得她气喘吁吁,忍无可忍,吴萍抬手就给了窦方一个耳光,“你回谁的家?那是你的家吗?”吴萍低吼,“才多大年纪就跟男人住在一起,你贱不贱?”她发了狠,一连给了窦方头上和脸上几个耳光,“你怎么那么贱,啊?”

“哎,怎么打人呐?”物业经理放下保温杯走出来,窦方他是认识的,他对吴萍多了丝警惕,“小窦,这真是你妈吗?”他用胳膊把吴萍格开,象征性地拦了一下,指挥窦方,“小窦,你赶紧回去。这里我盯着呢,肯定不放她进去。”窦方跑进铁闸门里,看见吴萍拎起行李袋,坐在了小区门口的路牙上,把扯乱的头发用手指梳了梳。看她的架势,是打算不分昼夜地在这里守下去,直到窦方跟她搬走。

窦方慢慢挪了几步,然后趁吴萍不留意,她拔腿就往街上跑。

这一晚的大学校园几近空无一人,连宿管阿姨的屋都锁了门。朱敏只抢到了大年初一的火车票,被迫滞留在宿舍。她一个人吃了饭,一个人洗了澡,走在黑乎乎的小路上,脑子里幻想着一些诸如会有农民工翻墙爬进宿舍,或者班上某个猥琐男生埋伏在树林里,给她突如其来的强行搂抱加表白等此类悲惨事件。路灯下有人坐在长椅上,朱敏脚步立即加快,尽量避免跟对方眼神对视,结果那个人的脚步声也跟了上来,朱敏吓得心里大叫妈妈,闷头狂奔到宿舍楼里,关上大门。然后她隔着玻璃往外张望,才发现那个变态狂并没能跟上来,他好像迷路了,在几栋宿舍楼之间的路上茫然地站了一会,然后像一只游魂似的,向最里面一栋矮矮的宿舍楼走去。那一栋楼在被学校翻修之前,是中学老师统一分配的单元房,基本由两室一厅或三室一厅构成,自带浴室和厕所,甚至还有厨房,条件比四人寝要便利一些,朱敏曾经想要争取住进那栋楼里而未能成功。朱敏将之归结于她是外地生源的原因。这会那栋楼也完全是黑的,朱敏亲眼看见迷路的变态狂到了那栋楼下,在门上拍了好一会,她隐约还听见他嘴里叫了几声爸爸妈妈(?),然后垂头丧气地走开。朱敏怀疑这个人其实是精神病患者。她眼睁睁看着迷路的精神病患者经过了自己所在的宿舍楼,楼前昏黄的光束打在对方的头顶和侧脸上时,朱敏错愕万分,“窦方?”她开了门,拍着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鬼!”

朱敏其实有点高兴这偌大的校园不是自己一个人,然后她又想起窦方相当于是她和赵忆南、邢佳联手赶出宿舍的,心里有点别扭。等她走近了,发现窦方也显得很不知所措,朱敏又热情起来,她跟窦方打招呼,“你没回家吗?”此处光束很微弱,看不清窦方的神情,她把头摇了摇,朱敏又回头去看那栋漆黑的宿舍楼,“那个楼上没有人的,都放假回家了。你找人吗?”窦方声音很轻,“我家就在那个楼上。”这话让朱敏大为困惑,她不禁用一种古怪的眼光重新打量窦方,然后听见窦方又补充了两个字,“以前。”朱敏才放下心来,“原来你以前就住在这个学校里啊,那你肯定对周围很熟悉了。但你们搬家好几年了吧?你不是在梦游吧?我怎么听见你叫爸爸妈妈啊?”这时窦方抬起头,朱敏才发现她满脸闪亮的水渍,朱敏追问的话都在脑子里卡壳了,“你别哭啊。”朱敏有些不安地说。

窦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抬脚要走,朱敏忙把她叫住了,一方面她觉得窦方这样在外头乱晃似乎有点危险,另一方面朱敏其实自己也有些害怕。“你现在住得远吗?你要不要今晚住在我们宿舍?”窦方很快擦去眼泪,点一点头,朱敏一边回头看她,一边把她领进宿舍楼去。进了宿舍,朱敏略微尽了地主之谊,把自己的毛巾、洗面奶之类的借给窦方用,又告诉窦方,她可以睡在赵忆南的床上,“别睡邢佳的床,她太小心眼了。”窦方并没有洗脸刷牙,她脱了鞋后,径直爬上赵忆南的床。这个床铺上围了浅绿色小花的墙布,还有一些毛绒玩具东倒西歪地堆在床头。窦方躺下来,脸对着一只粉色的长耳朵兔子,她轻轻用手摸了摸。

朱敏换过睡衣,熄了灯,也爬上床。她扭开自己床头的一盏小台灯,看见窦方一声不吭地躺在黑暗里。她猜想窦方应该没睡,她现在回想起来,窦方刚才的动作都非常古怪。朱敏忽然意识到,“你爸妈以前肯定是这里的教职工。邢佳中学就在这里上的,你们俩竟然不认识吗?”

“我们以前是中学同学。”

“你和邢佳?!” 朱敏对这件事情非常感兴趣。她想起之前邢佳假装跟窦方不认识的傲慢嘴脸,简直太搞笑了。她还想旁敲侧击问一些邢佳的事情,但窦方都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朱敏只好作罢。她又问窦方: “你怎么不回家啊?你爸妈……” 窦方没有再哭了,她很平静地说:她爸妈在多年前就离世了, “交通意外。” 朱敏突然一阵毛骨悚然,只能干巴巴地安慰了窦方几句,就把台灯揿灭了。所幸这一晚两个人都睡得很沉,窦方也并没有迷迷糊糊地叫爸爸妈妈。次日一起来,朱敏就迫不及待地拖起了行李,赶往火车站。

窦方在校园里徘徊了一会,然后来到人潮涌动的街上。她担心吴萍还在彭乐家外守着,没有敢回去,但又不知道该去哪。她不知不觉到了政府楼前的广场,这里的地上还散落着昨晚爆竹炸开的纸屑,有三三两两的人停下来互相拍照。窦方总是不慎闯入别人的镜头里,她只好退到广场边上。手机响了,窦方懒懒地接起来。“你在哪?”张弛问她。

窦方一怔,下意识地说:“我在你们单位楼下的广场。”

“你在那别动,等五分钟。”很快有个穿深蓝棉服的人小跑过来,他头发长了一点,在清晨的冷空气中,面孔非常英俊。

“你……怎么没走?”窦方愣了一会,有些惊喜地迎上去。

张弛看着她。显然她又是熬了一晚,才醒。眼皮有点肿,扎眼的红发更衬得脸色发白。

“我一会就走。”张弛说。

窦方突如其来的兴奋消失了,她控制着自己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扯着嘴角对他一笑,“哦。”

张弛把手里装的满满的几个塑料袋递给她,窦方看了一下,里面都是薯片干果之类的零食,不沉,“前天剩的,”张弛说,“我要收假才回来,这些给你吧。”

窦方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又不好意思接受,“你自己留着吧,又放不坏。”

“我不怎么吃这些。”

“我看见冰箱里还有不少菜呢,你几天才回来?”

张弛说:“菜我都扔掉了。”

窦方又哦一声,接过几个满登登的袋子,两人对视着,有一阵都没说话。有临时出来置办年货的路人经过,怀里抱着大束的银柳和富贵竹,窦方回过神来,被张弛在胳膊上拉了一把,两人往一起站了站,让开道。“再见。”窦方先开口。

“好,再见。”张弛点点头,正好有出租车慢慢驶近,他拦住上了车,窦方看着他关车门,摇车窗,本以为他会再回头看一眼,可他竟然没有回头。她心里好像多了点牵挂似的,不自觉双脚跟着车子追出去一段,直到出租车驶远,汇入了车流中。

朱敏走之前好心把宿舍钥匙留给了窦方。窦方回到宿舍,她把袋子放在桌上,又爬上床,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头疼,眼眶发胀,手脚也没什么力气,用热毛巾敷在眼睛上,她强迫自己睡了一觉。因为毫无睡意,这一觉睡得很痛苦,好像被按着脑袋往水里淹似的,中途醒来,窒闷得透不过气。

她抓起手机给蓬蓬发了条信息,“我病了。”

窦方的信息半晌才得到彭乐的回复。他十有八九是在牌桌上,或是酒桌上,口气显得特别嘚瑟,“相思病?”

窦方没好气,“已经好了!”

她到中午时恢复一点精神,从床上爬起来,在学校东门外逛了一会。在小学至大学都放假后,这里整条街的生意都明显冷清了,摊主们招徕得更加卖力,让窦方有种土豪莅临的感觉。最后她在一个小窗口前等自己的铁板鱿鱼,一边玩着手机,期间马跃给窦方打了个电话,他兴致勃勃地告诉窦方,自己有了个创业计划,就是开网店卖海产品,“你服务员那活还干吗?要不跟我合伙怎么样?自己当老板。”

窦?s?方早被餐厅老板辞退了,她听得有点心动,“就咱们俩,能行吗?”

马跃觉得没问题,“我姑父自己有条渔船,他说每天船上下来的货,可以按批发价给我。我爸餐馆有个小货车也借给我,咱们只要租个仓库,我负责进货打包和发货,你当客服,最好再搞个直播账号。店名就叫利马窦,你觉得怎么样?”

窦方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那是不是个外国人啊?”

“就得外国名啊,顺便再整点韩国进口的海苔紫菜,明太鱼鱿鱼干什么的,你卖海产品,一开始肯定没销量,就得靠这些小零食刷单做数据,懂吗?”马跃竟然还一肚子生意经,“你说要找进口渠道?你傻呀,哪用得着真去进口?我们餐馆屁股后面那个干货批发店,不全是印着韩国字的鱼干鱼露吗?韩国都从这进口的,这叫出口转内销。等直播账号搞起来,我去批发店直播,保证卖货的阿姨个个韩语溜溜的,谁都看不出是国内。”马跃越说越觉得自己是个天才,“有马有窦,大吉大利,利马窦,这名字是不是特别棒?你再好好学几句思密达语,到时候就担任我们的形象大使,怎么样?”

窦方满口答应,说没问题,“那我只要干客服和当形象大使就行吗?一个月多少工资?”

马跃咳一声,“刚开始肯定得艰苦一点,你得跟我一起进货打包,五十斤的箱子你扛得起来吗?二十斤总行吧?还有,你最好也考个驾照,可以自己开货车,晚上呢咱们俩就轮着住仓库。我早就观察了,你打字贼快,收拾肉也挺利索,胆子也不小,是个卖鱼的好材料。至于工资,都当老板了,还要什么工资啊,咱俩分成,我八你二……”

窦方冲着手机吼了一句:“你给我滚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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