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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解惑

 

先帝赵俶,昭明帝嫡长子,自幼慈俭仁平,鲜有霹雳手段,成璧视之为庸平守成之君。

然其当政末年作风大变,竟沉迷声色,懒理朝政,即便皇祖余威尚在,也是实实在在的昏君气象。

自那日与临楼王一同观礼秋狝后,成璧便对先帝再无期待,也以为自己复位之事必定千难万阻:父皇新欢在侧,约莫不大情愿再迎回她。

可一年过去,宫中妃嫔空有盛宠,肚皮却全无动静,也不知是不是皇帝当年冤杀孕妻遭了天谴。

再之后的事情更是顺利得极古怪。彼时成璧手里只捏着些碧霞宫人曾被买通作害的证据,若要凭此翻案,连她自己都觉无甚说服力。可偏偏先帝竟似转瞬之间幡然悔悟,不但下诏复了她母女二人的位份,更赎罪似的要立她为太女,单后一条便省却她不少暗地功夫。

若非如此,依赵元韫的手段,只怕“烛影斧声”之事亦不远矣。

虽说慧娴贵妃一事已然定案,可其中仍有无数疑云笼罩。

当年先帝为何连收押后审都不愿,急匆匆地就将恩爱了十几年的枕边人逼上绝路?为何罪状里会有一条私通外臣?为何会牵连太医?容家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桩桩件件,恍如魔音,总在成璧脑中盘桓不去。

这一杯茶饮下,念想几多。

成璧整理了心情,懒懒道:“吕师觉得先帝人好,朕无话可说,想是父女缘浅,实在看不出什么。至于好皇帝,更谈不上了。我大胤立朝五十年,到朕这儿才传了三代,各有各的不足。先帝自然是最不济的,可皇爷爷也未见得高明到哪儿去,不过是比下有余而已。若皇爷爷真是好皇帝,怎么不立贤明之人为太子,却偏偏把国祚传到那最不济的手里头?”

“陛下不是已给出了答案?自然是因‘比下有余’。赵氏几位皇叔都是什么德行,陛下应当再清楚不过了。”

“哼,子不教,父之过。皇爷爷既是举国之父,又是几位皇叔生身之父,于国于家不义,实乃首罪之人。”

昭明帝赵寅诚出身乡里,乃郡望之子,年少时每每打油混世,斗鸡走狗,一身的市井习气,即便改头换面登基称帝也不改本性,喜美色,又精于玩乐,自号曰“精嬉而不耽于嬉也”。

他皇帝已是当得风生水起,妃嫔子嗣这头竟也没有落下,除却未养活的,共有六位皇子长大成人,分别是皇后所出的长子先帝赵俶、端淑皇贵妃所出的幼子肇宁王赵傥、贤妃之子江都王赵信、陈婕妤之子涿城王赵伦,以及两位无名美人的子嗣,昌邑王赵俨和安平王赵佑。

这领头四人身份最是尊贵,不是昭明帝结发之妻所出嫡子,就是世家高门的好外孙,任哪一个身后都是盘根错节。实则先帝在这四人里,还算是最孤家寡人的一个呢。

女帝登基以来,肇宁王与涿城王自矜身份,不服女主,联合容家阴谋造反已然伏诛。余下三个里,昌邑王也渐露了狐狸尾巴,所幸都被成璧赶去了封地就藩,如若还在京城,只怕局势更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昭明帝为君为父皆有疏漏,实在难令成璧心服。另有一样事,成璧每每思之扼腕,便是赵寅诚那老糊涂不知何故对并肩王阿史那豣一脉诸多宽纵,连丹书铁券都大大方方地予了他,平白让那猢狲家的孝子贤孙养大了心思。

人赵元韫眼下怀里正揣着免死金牌,又兼之生性刁滑诡诈,连个把柄也抓不得,叫她如何收降于他?

可面前之人毕竟是昭明帝遗存于世的一位红颜,怎么好在她面前对皇祖言辞诋毁?成璧言罢便觉有些不妥,满以为吕雩会出言维护,没想到她竟听得仔细,眸中隐有赞许之意,点了点头微笑道:“陛下见解不凡,真龙果非池中之物。此二人自然都是不够好的。不知陛下以为,何人才当得起‘好皇帝’一词呢?”

成璧垂眸细思片刻,便道:“据史书所载,上古时期,陈朝有位熹微女帝,其才通天彻地,统一中原各国,威震四夷八荒,连南岭八部亦自降为儿臣,奉其为‘天母圣皇’,其治下和睦更不必说。这位实算得上好皇帝。又及,晋朝的懿帝李弦,以太后之身冒天下之大不韪夺权称帝,虽手段酷戾,却能挽狂澜于既倒,为腐朽的弱晋再续百年生气,在帝王中也算名列前茅。东平的庄文太后姜唯虽不是皇帝,却有隐主之名,道德博厚,布纲治纪,朕心向往之。此外还有大虞圣祖、前梁神宗、宣平皇帝等,因都是些男人,朕在史书上见的赞语太多,想来吕师也都熟稔,无需详述了。”

“陛下当真博文广识。”吕雩眯了眯眼,轻咂了口茶,“陛下既然找好了引路先贤,想必自己也有了筛选,日后成就定不亚于此,最起码——不会亚于我胤朝两位先帝的。”

成璧抿唇,小脸微微泛红。

这话其实挑不出毛病,可她听着实在有些堵心,因如今她的声名可是比两位先帝败坏得多了。

不但逼杀亲叔,更兼暴戾恣雎、贪淫享乐。明明想做些实事堵上笔吏的嘴,却偏偏力不从心事倍功半,那名声就活似掷在茅坑里的一块臭石头,怎么也捡拾不起来。

是以再开口时,声音便有些嗫嚅了:“朕……年少轻狂。其实朕也有许多地方及不上皇爷爷和先帝,每每理政总觉手头纷乱如麻。还请吕师为朕解惑。”

“没有什么请不请的。草民实在不比陛下高明,只不过痴长几岁,便说些老掉牙的故事给您听,可好?”

成璧点头。

“陛下方才提到晋懿帝,可知晓她嫁的那位苦主姓甚名谁?”

“如何不知?那是个有名的庸才,晋惠帝司长顺,与懿帝乃是一对亲表姐弟。晋时人多好亲上做亲,是故宫中孩儿多有蠢笨不吝的,惠帝多半也在此类。”

成璧幼时爱看些侠骨柔肠的连环画儿。晋惠帝年间中原动荡,西北胡羌大肆侵扰中原,以致民不聊生,无数奇人异士纷涌救世,光下山的道家门派便有天师道、天平道等等十三家,有了这样的史实做背景,故事自然荡气回肠。

“正是此人。惠帝任上做的几件事,陛下可知?”

这倒像是考她史学了,所幸本篇成璧读得精熟,此刻信手拈来,“惠帝在位时戎人大举南侵,兵强马壮弱晋难敌,正值倾颓之际,惠帝亲赴战前重镇密会戎王,不但许下重金赔款,更自称儿皇帝对北戎奉表称臣,允北戎贵族迁入关内划土自治,这才勉强促成了晋戎议和。蛮夷狼子野心,不可轻纵,愈纵愈贪。惠帝怯懦而无远视,朕深以为耻。”

“是也。惠帝如此愚蠢,想必其治下百姓也过得水深火热了?”

成璧又不做声了,垂着眼帘想了半日,才道:“惠帝一朝积恶过重,对外战争有败无赢,可不知为何,关内民众过得倒还不差,士农工商皆繁盛。纵连年朝贡外邦,岁币仍有结余,单这一样就是朕眼下及不上的。能将战火阻拦在关外,为懿帝争取二十年的发展时机,大约也算是功德一件。”

吕雩点头认同,“陛下乃公允之人。国帑丰寡、百姓贫富都在好皇帝的评判标准之列,然这两项却偶会有悖于常识,不与帝业丰伟相挂钩。”

“吕师这话,像是在点朕了。”成璧自嘲似地眨眨眼睛,轻叹:“其实朕出兵西洲,并不全因一己之私……也罢,朕是帝王,本就该自承其果。怪不得皇爷爷和先帝眼见着西洲连年劫掠我大胤子民,却从不妄动刀兵。”

“昭明乃开国之君,国家始建之初,百废待兴。以他小乡草寇的见识,能够另辟蹊径开源节流,又娶了位西洲公主为妃来安抚外邦,已算是做到他能力范围内的最好。先帝的守成其实也无大错,朝代更迭之后本就该休养生息恢复生产,然其才能有限,仁厚却多余,故在诸多事务上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至如今,正是几代矛盾累积爆发之时,眼下的朝局么……用八个字形容再贴切不过,就是不知陛下可听得入耳了。”

女帝面色沉凝,却倔强地不肯逃避,“请吕师直刺寡人之过。”

吕雩眯眼而笑,“支支绌绌,捉襟见肘。”

成璧五指微拢。

“若半年以前陛下便来寻草民,那草民当向陛下阐述‘欲速则不达,故欲扬而先抑’的道理。不过事已至此,总不好自怨自艾。陛下比之我朝二位先帝,缺少的是时间,可充裕的也同样是时间。”

见成璧目露深思之色,她又道:“陛下无需心焦,凡事祸兮福之所倚。方才您以儿皇帝为耻,可历史上称儿皇帝的不止惠帝司长顺一家,大虞圣祖也曾为借兵而认咄毕可汗为父,卧薪尝胆十余年方打下基业,照样赢得万古传颂。是故大女子、大丈夫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能为也。

惠帝遗臭万年,固然有他自身庸弱,后来者又太过惊才绝艳的缘故,可史书总是由后来者书写的。权力角逐成王败寇,棋差一着满盘皆输,为了反衬而刻意栽赃也属寻常。再来说陛下先前夸的那几位,晋懿帝、梁神宗皆是锐意改革之辈,然一个任用酷吏,一个重徭重刑,民间溢美与抨击之词并存,纵使庄文、宣平一流,亦有野史褒贬不一,唯一一个近似于神的,还是上古那位熹微女帝。因其年代过早,史料多散轶了,零星几句话里挑不出错,故而才被捧为上贤。做皇帝不是做学问,哪有什么国策是十全十美的?一心追求功业贤名,反倒落了下乘。陛下身负王气,受命于天,乃大胤正统王女龙孙,万不可因一时不顺或声讨而灰心。但行实事,声名自起。”

“说得好。”女帝终于抬眼,目如点漆,不动不移地凝视向她,“原是朕又着相了,多谢吕师开解,朕当以茶代酒,敬吕师一杯。”

二人倏忽相视而笑,举碗对饮间,成璧想起自己来时的目的,道:“吕师是皇爷爷钦点的榜眼,不知对我朝科举有何见教?”

吕雩闻言双目一闪,隐隐的好似恍然开悟:“我朝科举三年一度,今秋乡试在即。您今日来寻,可是想要草民率先拟个章程出来,或是推举新人参考?”

成璧应了声是,“皇爷爷曾在手记中写道,兴复科考、增设武举乃是他生平第一得意之事,建国定邦都不及此。朕欲继承祖志,又觉旧制多有不足,故有意加以改进。”

小儿口气甚大,可志向高远,倒也值得勉励。

吕雩笑道:“原来陛下是想用科举做些文章。却不知头一个,拿谁开刀?”

“吕师以为呢?”

“草民以为的未必是陛下以为的,站位高低不同,想法也不同。”她倒是讨巧,将问题又抛回了女帝那头。

见成璧皱眉,才缓缓道:“不过若依草民看来,科举体制实行至今,最大的矛盾,便是‘矛盾’这二字本身。”

“此话何解?”成璧勾唇。

“想不以门第论人才,多招些寒门子弟平衡朝堂,偏偏数十年来名列前茅的还是世家门客、宦府后生;想让新贵与门阀分庭抗礼,结果人家反倒成了姻亲,旧的倒了还有新的顶上来,好好的科举,竟像是给门阀选女婿了。草民当年那一届的状元,就叫李阀‘榜下捉婿’捉了去,如今正在地方上做封疆大吏。从中央到乡镇,俱是几家大族一衣带水的亲戚,寒士只剩下这唯一的登天梯,更似千军万马过小桥。想出头难,出头以后仍保有清流操守,更难。人欲也是天道,绝非一朝一代、一法一制所能更改。”

“所以……竟没法子了?”

吕雩看了看她,忽定定道:“法子,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功不在一时,恐见效极慢,然,其利当在千秋。”

这利在千秋四字,有如重锤砸在心间。成璧喉头微紧,眸中涌上野望簇成的星火,沉声道:“朕不求功名,只许愿继利千秋。”

“好!”

吕雩慨然长笑,起身自书架上取了两卷图纸,恭然奉送至成璧眼前,“眼下科举与其设立的本意相悖,其中缘由有二:一是晋末一段隐史留的祸根,致使前梁三百余年无数民间书院废弛不用;二是书本、纸张昂贵,非士人不能负担。如此一来,教育的资源便只往中央、往士族头上倾斜,地方豪强尚可自设私塾,百姓人家却连读书的门路都没有。”

“启元二十八年秋,草民奉皇祖之命南下江淮,遍访民间大匠,整整两载奔波,终于求得半道造纸秘方,另半道却是匠人不传之秘。以此法造出的纸张雪白澄净,且造价极低。只可惜,此法动摇了世族与商贾的根基,不能久容于世,草民还未求得通融,那位大匠便已离奇殒命。昭明帝临终前夕,草民连夜赶赴京中秉明实情,帝虽未言其他,然怅惘之情溢于言表。”

面前的两卷图纸,一旧,一新,迭放得极工整。旧的那卷外皮上已有了岁月催蚀的斑驳印记,新的却像是近日方成。

握在手里,重逾千斤。

成璧心神震颤,稳住神色轻抚上图纸的外皮,珍而重之地缓缓展开。

“二十年了。”

吕雩轻轻一叹,那张不算好看且年华老去的脸上绽放出平静与欣慰,眸光温而明亮,“草民奉皇祖遗命,复立警世书院,广纳奇门偏才,终于与几位师生一齐根据前卷内容将造纸新法复原完整。警世书院,幸不辱命。”

图纸分上下两卷,合起来便是详实的一套流程,处处能见得增删补漏的痕迹。这像是两张草纸,却有着国书都无法比拟的价值。

成璧将图纸一掩,喜得直道:“大善,大善!吕师真乃我大胤女中奇杰!”

“不敢当。其实张硕和明林二人在这上头钻研得更多些,草民实在不配居功。”

“那也是吕师教导有方,贤师出高徒。昨日朕才下旨令他二人与另一位首席韦静书一同前往江淮查案,果然找对了人!”

吕雩莞尔,“那几个小家伙……我只盼他们往后别给陛下添乱就好。”

成璧亦笑,明明心中欢悦,可声音却不自禁地有些哽咽了。想是一路行来处处碰壁,今日竟陡然巧遇柳暗花明。

她掩饰性地微一偏头,随即回转过身来昂首笑道:“有此新法,朕当即刻令工部绘制图册通传天下,并下旨令各州、郡、县、乡增设民间书院,择其优者拨款扶持,以观后效!另有一样事:朕身为帝王,却尝尽女子位卑之苦。孤掌难鸣,唯恐登高跌重。今秋闱将至,朕有意延邀天下巾帼与须眉同台相竞,又知女子素来拘谨,若无人去做那引路的明灯,恐怕不敢抛头露面。还请吕师拨冗相助!”

“用取士的法子,兴许有些激进,可也不失为一束良机。”吕雩略略思索一阵,便道:“如此一来,陛下又给自己多树了一群敌手。不但门阀恼怒,男人看见自家婆姨生出反骨,只怕更要怨恨不迭了。不过好事总要有人去做,陛下既已开口,草民自当忝任。书院中的姑娘们也成才了,草民这便让她们分至各乡准备参考,顺便也挑一挑州府的好苗子。”

女帝亦点头,犹豫片刻,又补了一句:“不知吕师觉得……趁此机会,在各地兴修女学,何如?”

吕雩摇头,打断了她的踌躇满志:“步子迈得大了些,陛下那国库里还有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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