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也明也
——
“他……他不是人?”
明也半天也只能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没事,回本体养伤去了,不必担心他。”
“一个剑灵罢了。”
斩清语气平淡,比起断水,反倒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更有意思些,问说,“他要杀你,你还想救他,不害怕吗?”
“医者仁心啦,”明也摆摆手,又道
“他不敢……是您不让吗?”
斩清微颔首,回身请明也坐下,给人倒了茶,“他怕我丢下他。如果他真得动手了,我便不会再留下他。”
明也似懂非懂地点头,捧起杯子,呷一口热茶压压惊。
“伤要紧吗?”
明也摆摆手,“不很要紧,看,血已经不再留了,您的呃,您的剑灵,很厉害。”
明也仰头给斩清看他颈项上横着的两条血纹,浅一些的已经不再出血了,深一些的那条还在向外渗血珠子,不过的确不深,堪堪切开了一点皮肉。不过脖颈这处不比其他,稍有不慎,人就没命了。
斩清在心里重新对自家剑灵的实力有了新的评估。想也是,人能自己从悬崖底下爬出来,追着他的步子,从北地一路跋涉到了晏城,哪里就弱不禁风了?
斩清笑自己痴蠢。
这样都有办法杀人……他还想解开人一身凶煞气的封印,要真如了这狗东西的愿,不晓得要捅出多大的乱子来。
屈指敲桌,一下一下不紧不慢,慢慢思量着,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同这畜生共处。
明也有些局促,这人理他一会儿,又冷他一会儿,教他不知所措。
人这会儿又陷进自己的思绪里面去了,他小声叫着,“小道爷,小道爷?”
斩清回神来,侧目看他,挑了下眉。
“嗐……想问问,您怎么称呼啊?!”
“斩清。”
言简意赅。
明也听着耳熟,仔细搜索着大脑储存,然后猛然起身,倒吸一口凉气,“断水剑仙。”
“啊!断水!!!”
好端端的人一秒化身尖叫鸡。
“您,您是要去哪里?”
勉强平复下心情来,明也的心脏还砰砰砰跳个不停。
斩清面不改色地扯慌道,“南下寻友。”
“您也要去南方吗?”
青年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修士,修士很受用,态度也和缓下来。是了,斩清就喜欢这种类型的人,江砚秋,云娘,还有眼前的明也,这种不设防的,剔透澄澈的目光,再带一点崇拜,冷情的修士在这种视线的注视下撑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要脸红。
再坚硬的刺都软下来,斩清闭关悟道的时间长,游历人间的时间短,实际也还是个面冷心热的少年。
断水不一样,他在无数人手里呆过,看惯了炎凉百态。其中又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里都是在杀戮中度过,他饮过仇敌的血,也饮过同伴的血,父子相残,手足相残,杀过邪佞,也杀过忠良。
是以斩清厌恶断水装出一副无辜又可怜的模样来。
他知道,剑灵骨子里就是冷的,暴虐喋血的因子种在这人的灵魂深处,却一贯会演,而斩清,仿佛记不住教训一样,一次又一次相信了断水,然后被骗。
如果有一天,他不再相信断水说得任何一个字,那也不过是他终于认清了事实罢了。
不过斩清并不愚蠢,他不接话,反把问题抛回去,“嗯,怎么你也去么?”
“是啊是啊,我有一个兄弟在木野做买卖,我要去投奔他。”
说着明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你看我这幅样子也知道了,我现在身上半文钱也没有。”
“我的行李和盘缠在路上被人抢了,连带着我谋生的饭碗。”
“人家心善,没伤我性命,还给我留了身衣裳……嗐,我要不是实在饿的不行了,也不会起吃霸王餐的念头。”
“要不是您,我都怕被打死……你看看那人,那么大拳头,有我半个脑袋那么大。真吓人!!”
明也做苦瓜脸状。
斩清慢说道,“你说你是郎中,我倒看你像说书先生,话是一套一套的。”
“哎呀呀,这不是听得多吗!”人讪讪羞红了脸。
斩清勾了勾唇,不知道信了多少,接着问道,“你现在没有盘缠,也没有防身的本领,一个人,要怎么去木野?”
听人言,明也又苦起脸来,“正愁呢。”
“道爷,您要去哪啊,你看都是往南走,要是顺路的话,捎带我一程行吗?”
“路上用您多少钱,我找到我兄弟后,一定悉数都还您。”
斩清摇摇头,倒一杯茶,又问道,
“要是找不到你那兄弟呢?你又要怎么办?”
“左右是个去处,在当地找个医馆打杂工呗。”
“道爷,您是个好人啊。”
明也睁着亮晶晶的双眼一转不转地盯着修士看,“不会还计较我这点开销,我饭量少,很好养活的。”
“你觉得我是个好人?”
斩清端起杯子喝一小口,抬头对上明也的目光。
笑起来,轻轻摇头。
“可惜我不是。”
说罢,目光就冷下来,人没动,而树静风停。
刚过正午,阳光正是最刺目的时候。
斩清的目光让明也心里发毛,忍不住想躲,待要侧首却惊骇地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了!!
什么情况!
紧接着他喉咙一紧,就像有什么人在锢住他的身体的同时又卡了住他的脖子一样。没征兆地,屋子里的桌椅板凳开始咯吱作响,听得人耳膜刺痛,牙根发酸。
咔得一声,茶杯裂开了三道纹,接着就散作齑粉。
茶杯,那个他方才还端着饮过茶水的瓷杯就这么在他面前生生裂开了!!!
明也觉得他也裂开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我的。”
“谁派你来的?”
“有什么目的?”
斩清一句句逼问着,紧紧盯住明也的眼睛,目光像刀一样直直刺进青年人不设防的心底。
可明也哪里开得了口,说得了话,他都快喘不上气了。在不明物的压迫下,他就要被压成一张肉饼,贴在椅背上。不由得开始后悔,早知道要这样……还,还还不如就让断水一刀把脖子抹了呢,起码死的时候能痛快点。
明也满眼不甘的悲愤色。
“呃呃……”
他努力抬手,却连蜷蜷手指都做不到。
也试图用眼神求饶,可落在外人眼中只是嘴歪眼斜的面容扭曲。
救命啊。大哥,我冤枉,我不是,我只是一个被抢了行李没钱吃饭流落街头希望逮一个冤大头宰一笔的平平无奇小郎中啊。
人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鼓出来,冷汗如瀑,将白衣浸得湿透,皱缩着团在青年人四肢上。
斩清只是冷眼看着。
希望能找出些端倪来,可惜了,明也的惊恐是真的,愤懑焦虑是真的,委屈也是真的。
一个只说真心话的人,在死亡面前也没有破绽可寻。
他不能真得杀了明也。
在他找到理由之前。
修士虽然仍有疑虑,却也终于高抬贵手。
放过了这个快要大小便失禁的可怜人。
明也身上骤然一轻,一种飘然若仙的感觉升腾起,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明也他升华了!!!
“谢谢道爷给小人一个解释的机会。”
现在明也想跪下来给斩清磕一个。
您怎么不是好人的,您饶了我一条狗命,道爷,您这是天大的好人啊!
他瘫在椅子上像一滩烂泥,眼珠子好像鼓出去安不回来了一样不会打转。
斩清也不催促,静静等着,窗外光斜射过来照亮了修士的侧脸,一时间倒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可惜现在没人能欣赏这份美,明也是必不能的,斩清这会儿在他眼里比阎罗恶鬼还可怖。
“我我,我看您不像是本地人,口音面貌,倒像是从北地来的。”
“明也当时看见您二位在街上举动了,知道您必不是寻常人……这不就,想着,万一能救一下呢,这不就是机会嘛?”
人说着,带上了哭腔,忍不住抽鼻子。
“明也没有跟踪您,明也什么都不知道啊,真没有坏心思的,您要是怕我坏了您的事,明也这就走。”
斩清起身,上前两步,一把捏住明也的下颌掀高来看。
人脖颈上还有两道红艳艳的血痕,这会儿清秀的面上被捏到变形,真真是可怜极了。可是斩清想错了,明也没在装的,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外流。骨碌碌滚过颧骨,滚过唇角,滚过下颌,落在修士手心里。
唔……真哭了。
从没有人在斩清面前哭得这么委屈,又强装要坚强。
修士心软了一下,松开手。
“呜——”明也却被斩清吓到,哇得一声真哭起来,扯着嗓子喊到。
“您饶命,您饶命……斩清道爷,不,斩清爷爷,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啊——”
“别,别杀我——”
什么跟什么啊。
斩清一头黑线。
微弓腰,抬起袖子小心洇去男孩子的泪,声音也放轻,说着,“我知道了。”
是未曾有过的温柔。
“嗝”
男孩子收了声,可是哭太狠了,忍不住打了个哭嗝。
屋子里动静闹得太大了,这时,有人在门外敲了敲门扇,朝屋里人问道,“客官,出什么事了吗?”
“无事。”
斩清变脸很快,冷声答道。
门外人犹豫着,又出声提醒道,“客官体谅小店,屋子不隔音的,当心吵到其他客人。”
“是,我们会注意。”
“那您没事,小的就下去了啊。”
斩清回头去看明也,明也两手捂住嘴巴,又挪动手指,露出一条缝隙来,小声问,“那我能不能跟着你们啊。”
“可以。”
斩清答应下来,不安定的因素还是放在眼皮底下看着比较好。
——
夏季雨水多,倒傍晚时,又淅淅沥沥得起了雨。
明也腆着脸跟斩清回了家,修士颇为诧异地盯着小郎中上下打量,无处可去的话,那你此前都是在哪里过得夜?
明也苦哈哈地说,我运气好,进城是双鱼戏莲,模样喜庆,像是女儿家会喜欢的东西,适合做定情信物。
“失恋了啊?”
断水强迫自己脸上显出些悲色来,点头,抿紧了唇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他生得清俊,又湿着衣裳赶雨夜里来,很是失魂落魄。
掌柜啧了一声,貌似是对自己的料事如神感到满意。
断水低眉,只盯着地面上细细的裂纹看,耳朵却竖起来,猫儿一般地飞快动了下。
“这么着,”店家拨了拨算盘,珠子飞快地在柱承上上下游移着,“算你十两怎么样?”
断水配合着猛然抬头,眼眶红得厉害,白苍的薄唇微微张开,哆嗦了一下,却哑然无声。满脸写着,我信任您,您怎么能这样坑我……
“我……”
老板脸抽了一下,心里突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
断水跟掌柜的掰扯到八十两上就不再往上加了,毕竟空手套白狼的事儿……不好太过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男人随手从柜台下拿了个方形盒子,待要把红玉装进去的时候,却发现盒子里已经有东西了。
剑灵冷眼看着。
掌柜的歉意地冲断水笑,“记性不好了,见笑见笑。”
正说着,他清点好银两,推到断水面前去。
“客官您也点点?”
断水手伸到一半,突有穿堂风过,摇曳的烛火跳动了一下。
嗖——
笑着的人突然变脸,手抬起,一支弩箭从男人宽大的袖摆中射出。
原来是绑在手腕上,发动机栝只需手指一勾。那银亮的箭头抹了漆黑的液体。
两人距离太近,几乎来不及反应就到了断水面前,可剑灵却是早有防备,
拔剑只在一秒。
刷得一声,雪亮的刃光就宛若一道刺目长虹炸开,划破了夜色寂寥。
叮,
箭矢撞在剑脊上,又滚落在地。
这时离人正近,断水立马挥剑在“店家”胸膛上留下一道骇人的血痕。
这人反应也足够灵敏,很快向后躲去,可惜断水没能一剑把人给劈死。再要追时,人一晃就消失在屏风后面,断水绕过柜台到屏风前,抬腿一脚踹翻,人却不见了。
断水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却是喉中一甜,剑灵忍不住捂嘴咳起来,咳了一地血沫子。
一把把手里剑掼在地板上,这动手就吐血的日子是真他妈过够了。
提一口气追去后院,地上躺着四个人,三个人打扮像小厮,剩下的那个衣服被人扒了,看起来很像是可怜的掌柜。
人还活着。
剑灵认真想了一下,在等人醒后问话和拿钱跑路中选择了后者。根据以往经验来看,如果他在这里等人醒,最后很可能会被误认成凶犯,到时候在主人那里更不好解释。
断水回去把那支箭捡起来,随手撕了块桌布将箭小心包好。却没走来时的正门,而是去到院子里,从院墙翻了出去。
回饭馆看明也,明也正抱着空碗趴在桌子上发呆,直愣愣地望着大门口。
待断水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后,明也喜出望外,腾得从位子上跳起来,差点就芜湖起飞。
“哎,天!水哥你可回来了。”
“我都快以为你不要我了。”
明也这话说得热切,目光也诚挚极了,断水却不为所动,反冷冷地盯着明也看了好一会儿,一直看到明也又讪讪地坐回去,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安的笑。
“怎,怎么了?”
“无事。”
断水并没有要跟明也解释一下的意思,他径直从大男孩身边走过去,结了账。
“我们回去吗?”
明也提起伞去追断水。
断水打量了下四周,那股隐隐约约被窥探着的感觉淡了很多,却依旧还在,不由得皱紧眉头,怎么这么死缠烂打?
听着明也傻里傻气的发言,断水不答反问,
“你是大夫?”
“我是!”明也说着,骄傲地挺了挺自己的胸脯。
断水冷哂,“那还算有点用处。”
明也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这人不仅侮辱他的身高,还要侮辱他的职业,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愤然一甩袖子,对断水怒道,“嚣张什么,会打架了不起嘛?迟早有你跪着求我救你的那天!!!”
而断水呢,步子都不带停地继续往前走着,只当明也在对着空气发癫。
明也腿短,又拎着一把伞,本来走得就不快,这会儿他停下来,眨眼功夫断水就把他甩出一个街口去。
于是狠话没说两句的小东西又赶忙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没出息地扯着嗓子喊道,“水哥,等我,水哥!!!”
雨停了,城里又逐渐热闹起来,两人出来时不过薄暮,现在也远算不上晚。夜风推开云彩,尖尖的月牙挂上西天。
断水呢,领着明也在城里转着,去买了几身换洗用衣裳,便于路上携带的干粮肉脯,又给自夸医术无比高明的小郎中添了个医箱,不用说,可把明也美坏了,差点没抱着断水的大腿喊爸爸。
买了辆马车,为了压价,断水连色相都不惮于出卖,又是笑,又是哄,睁着眼编瞎话骗得女老板一愣一愣地。明也站一边儿看得是目瞪口呆,简直都快不敢认了,这是哪里是那个三句话不投机就拔剑杀人的断水,麻麻诶,这是个妖精啊!!!
和主人家商量好,明日晨几时几分赶到游鱼巷口,断水这才领着明也回家。
像是刚刚才记起来似的,明也问断水,“那个跟踪我们的人还在吗?”
断水语气淡淡,“不止一个。”
“天,他们不会要跟我们一路吧,那岂不是很危险?”
“怎么,你怕了?”
明也缩了缩脖子,知道但凡自己点一下头眼前这个杀才就要赶他混蛋了。
到家里。
断水给明也搭出一个勉强能睡的狗窝来。
而明也今天一天也够累的了,肚子吃的饱饱的,正好睡觉。
斩清来看他,问还好?明也窝在狗窝里点点脑袋,修士遂笑。
明也问,“这种地方看起来好像几百年没人住了,斩清真得就住这里吗?”
斩清摇摇头,“当然不是,这房子有十年没住人了,走得时候以为再也不会回来,却也还是回来了。”
明也听不太懂,也不深究。他把被子往脸上一拉,闷着声音说,“好困,要睡了。”
斩清走前半是调笑半是关怀地问道,“要给阿明留灯吗?”
“诶,可以吗?”
“怕黑的话就可以的。”
斩清在桌子上放了一盏烛台。
如豆苗火跃动着,暖亮了一片不大的空间。
斩清这边儿和明也说着闲话,断水就在一旁看着,听着,说不出是怎么滋味来,总归心里不好受。
主人不一样了,冷情的人身上冒出些烟火气儿来,看着暖,而不再是高不可攀的世中仙。
又或者,主人待别人同待他从来就是不同的。
断水跪着,眼里一片痴惘色。
斩清从一片漆黑中显出身影来,断水只跪在斩清卧房的门前,他不敢进去。
修士问怎么,剑灵做了个口型,有人跟踪。修士挑眉,面上也有也几分讶然。他背起手,静心听了一会儿动静,便笑了。
拈了个诀,又对断水说,“现在可以说了。”
剑灵从怀里取出那支包裹的严实的袖箭,箭镞上淬了毒,显出乌黑色泽来。“箭没有标记,不知来处。”
他仔细捧好,举高过头顶,方便斩清看,却不必要亲自触碰。
“能看出是什么毒来吗?”
剑灵有些为难,摇摇头,“阿水无能,不知是何毒。”
斩清知道断水给不出答案来,他也的确是在为难断水。他居高临下地睨视着跪在地上的断水,脸上有几分不满。
断水不需要看他主子的脸色也不需要同他主子对视,只在斩清停下话头的那一刻,他就了然了斩清的意图。
“奴无能,还请主人责罚。”
斩清突然意识到这狗东西今儿第三次跟别人动手了,这会儿看着却还生龙活虎的。
“我觉你现在就挺好,还有能耐打架,正好省了我的麻烦去调整阵法。”
断水握了握拳,又无力地松开,垂眸应声道,是。
斩清拿走断水手里的箭矢,断水惊骇,说危险,想拦又不敢,“主人……”
“你急什么?”
斩清蹲下来,一手握着箭,一手扯开断水襟怀,露出里面精壮赤果的胸膛。
正中有一个圆形褐色的疤痕,正是今日早些时候那根尖长木楔留下的贯穿伤处。
而那支袖箭本来是正冲着断水心脏去的,可惜被挡下来了,斩清也觉得很可惜,所以他要替那个被断水砍了一刀的小伙子完成愿望。
斩清眼睛眨也不眨地,将手里的铁箭扎进断水的心脏里。
剑灵任着他的主人动作,敛眸看见了斩清面上漾开的轻笑,那是少见的好心情,只在折磨他时展现。
意识到这一点的断水疼极了,一颗不算坚强的心脏,就在比喻和字面双重意义上痛到死掉。而身体还妄图自救,不自觉把嘴巴张得越来越大,却悲哀地发现无法汲取到任何氧气。
像一条挣扎在陆地上拼命呼吸的鱼。
铁箭刺穿断水的身体,从一侧刺入,又从另一侧穿出,箭镞上的暗沉的毒液被鲜血冲却,只在月色下闪起银星也似的光。
然后斩清手上用力,将那带倒钩的箭又生生抽了出来,在人胸膛上撕扯开茶杯那么大的创口。正常人是肯定活不成的,可惜断水却死不了。
在他再也撑不下去之前,他就得生受着主人施与的折磨。斩清慢道说,“现在毒已经在你的身体里了,今晚你就会知道毒的功效,明天找个机会说与明也听,也看看这个神医的见识到底如何。”
断水折腰向斩清叩首,应声说,是。
他躬着身体,艳红的血就从躯干上的空洞边缘淅淅沥沥滴落在地上,淌开骇人的一大摊。
斩清收敛笑意,面色恢复如常,他起身推开房门,又合上,没有声响。
启程前的那一晚很安静。
明也看着不远处的苗火一跳一跳地燃烧着,温暖和惬意从昏黄的光晕处生发开,将他疲惫的身体轻轻拢住。
斩清在蒲团上打坐,他并不需要睡眠,沉心进入冥想之境,默默念诵着功法,运转灵力在经络里往复循环。
从窗外照进来的,清亮的,月色银辉洒落在修士平静的面庞上,显出无限安谧和淡然。
而堂屋里,那个孤伶伶躺在地板上的人也一样保持着安静,仿佛就此死去。但他没有,他咬死了口腔一直填塞到咽喉的布团,用这种方法来防止自己发出扰人安眠的噪音,也防止自己咬舌自尽。
断水没办法把疼痛喊出口,但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因为这个原因痉挛着。他并没有出现明显中毒的症状,只有创口似乎腐烂得比应有的速度快太多。麻痒和刺痛搅动着可怜人的心脏,让断水怀疑今夜过去就将彻底烂透。
一双过分圆睁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聚焦点。
仿佛是两孔空空的窟窿,一眼望下去只有无尽的黑、空虚和绝望。
——
朝阳绚烂。
明也赶早起的,却发现另外两个人起的他还要早。
斩清在院子里舞剑,凌厉飒沓,换一身白衣,衬四下青绿格外得仙气。
明也在房里看的时候还以为斩清终于抽出了那柄断水剑,走到院子里才发现修士握在手里的,不过只是一杆树枝罢了。
削去了多余枝叶,只剩一根木棍,枝头削出了一个尖尖。
明也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确实养眼,可惜他见识不够,除了好看以外再看不出其他门道来了,转头盯着初升的红日发呆。
灿灿金光撒下,照在地面未干的水潭上,晶光闪闪宛若铺了一地珠翠。
天地间飘逸一名白衣仙。
“断水呢?!”
明也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修士剑势收束,趋向和缓,抽空回了小人儿一句,“做饭去了。”
明也敲了敲蹲麻的腿,跳将起,回去房里,嗅着香气找厨房在哪儿。
却正赶上断水脱力跪在地上,面上煞白一片,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从额头上滚落,把头发领口都浸湿。人看起来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区别不大。
“断水。”他吃惊地叫一声。
断水慢吞吞地抬眼向明也的方位看去,眼神却没有焦点,不知道看清了来人没有就又移开。剑灵手撑在叠跪的膝腿上,攒了几分气力把上半身撑起来,然后人就这么试探着,缓慢地,从地上强站起。
明也这才敢靠近断水身边,他抬手要扶一把,却直接被断水用力推开了。
推得明也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你怎么样?”明也还是关切。
断水面色不好,说话咬字很轻,显出几分有气无力来。“没事。”
“先出去吧,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话不假,明也不会做饭。不过他肯乖乖地听话离开,主要还是顾及到断水的意愿,这人显然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他脆弱无力的模样。
果不其然,几人凑在堂屋再见时,断水除面色还有些白之外,已然看不出任何疲弱之态了。
饭是断水专做来给明也吃的。
看这人吧,个子不大,倒是能吃。
昨儿中午吃得人茶楼主人要打死他,晚上又喝了两大碗面条,一点没动,躺了一夜今早又能吃了。肉汤泡馍都能干上一尖碗,好小子你能吃也是真不挑食啊。
不知道昨儿夸口那句吃的少好养活明大爷你还记不记得……
“道爷,您是个好人啊。”
明也睁着亮晶晶的双眼一转不转地盯着修士看,“不会还计较我这点开销,我饭量少,很好养活的。”
斩清看他吃饭的模样都忍不住要笑一下。
断水给他主人沏了一壶新茶漱口。
而他自己,既没有饥饿感,也没有用点什么的欲望。
有热气腾腾的早饭吃是幸福的,吃饱了也很惬意。明也拍拍有些圆鼓的肚皮躺在椅背上放空。
扭头看断水时却注意到不对劲,断水的身形实在过分透明了,像个缥缈的影儿,而不像个实实在在的人。
断水呢,他并不在意明也探究的视线,收拾完桌子,又去到伙房里慢慢刷洗锅碗瓢盆。
相必你们也看出来了,明大爷其实是个金贵人,尤其一双手,是不能干粗活儿滴。所以一点不好意思也没地景仰着他勤勤恳恳又无所不能的断水大人,而只凑在一边看热闹。
为着好奇跟过去,却也正好让断水有机会向明也描述那箭上之毒的特性。
出乎断水意料的是,明也竟然真的知道,还分析得头头是道。
“听着像化骨水……这不是传统意义的毒药。”
“你知道吧,就是毁尸灭迹用的东西。”
“不过,个人有个人的配法,也不难做。”
断水听着,又暗了眸色,所以这人用的是不带任何标记的暗器,又涂了一层没有任何标识性的毒剂。
斩清怀疑是七殇宫的人,如果是的话,这门派探听情报的能力未免太过骇人。上午斩清刚应下请求,下午就行迹就被人掌握了,一路跟踪……
他对主人说,可能江砚秋已经被七殇宫的人盯上了。
斩清笑了一下,话语却冷,慢道是。
“无妨。我只是去杀人的,其他事与我无关。”
“可是,可是这样很危险。”
断水有些急切地说,可斩清却不在意……他说完,看斩清眼里的漠然色,才反应过来,也许这些危险他的主人真不曾看在眼里。
蝼蚁再多也只是蝼蚁,天底下能耐何他主人的人也不过屈指可数吧。
“我帮你看看伤?”
断水摇头,他已经缠好布条,并没有没有解开再缠一次的必要。“它要不了我的命,你也治不好我的病。”
明也看着面前的人,怜悯和不忍难免涌上心头,蚀心的痛楚哪是好挨得呢?
“您既只是灵体,又怎么会疼呢?”
断水这一次却没嫌明也多管闲事,也许是他也真得需要什么人来陪一会儿,好过一个人陷在身体正在从心脏开始一点点腐烂的恐惧中无法自拔。
他的确能屏蔽痛觉的存在,却依然选择生生挨过逼人发疯的疼。
其个中原因嘛……
他沉默了一会儿,手上动作也停下,像在按耐什么不顾一切倾诉心中悲苦的欲望。
有好一会儿不做声,半晌才开口,哑然道,
“主人喜欢。”
当一段关系扭曲到这种地步,需要一方用身体的疼痛来取悦另一方时,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明也不懂,却也无可置喙。
一行三人锁了家门,背着行李走到游鱼巷口,那里早停有一辆马车。斩清还迷惑着马车的必要性,明也就摸着鼻子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好意思啊,我不会骑马。”
断水并没把责任全推给明也,而是仔细解释到,步行脚程慢,未免浪费时间。而且马车能提供歇脚过夜的地方,行李也不必要自己背。
这时候赶车过来的老板娘也笑着插嘴道,“小兄弟说得很有道理,你们出门远行多辛苦,既然有能力驾车,又何必苦了自己呢?”
老板娘有眼见力,虽然昨儿是跟断水谈的生意,却也不妨碍她一眼看出,斩清才是这三个人里能做主的那一位。
“我叫燕红桥。”
斩清冲姑娘点头,道,“斩清。”
“怎么样,展兄弟考虑得如何?”
他不姓展,不过斩清也没有费心去纠正女人的误解,点点头说,既然已经雇来了,那就这么办吧。
燕红桥又笑说,“这可不是雇的,这辆车是你们的了。”
“昨儿已经付过钱了,今儿把车子给你们送来,我任务也完成了,就走了啊。”
斩清愣了一下,扭头去看断水,断水却低着头不说话。
只好点点头,答应下来,“您慢走,就不送了。”
……
车厢里明也坐在一端,斩清坐在另一端,驾车的是断水,明也不会驾车,他啥也不会,是一个没有用的小废物。
“还没问过斩清你们去哪儿呢?不顺路的话实在是太麻烦了……”
斩清一直闭目养神。闻言应道,“我们去哪,你不用知道,会先送你去木野城,我们在哪里也要办些事情。”
明也还想打听下你们要办什么事,可修士这幅不愿多话的模样,又叫他不好再问,悻悻闭上了嘴巴。
旅途是漫长而无趣的,斩清话很少,也不爱闲聊,如果是断水的话还能跟他吵两句,同斩清就连架都吵不起来。
断水很可怕,斩清比断水更可怕。剑灵只是凶了一点,可修士看起来像个心理扭曲的变态,差点被摁死在椅子上的经历叫明也至今还后怕不已。
而断水身上不间断的伤,又叫人难过。
想来斩清对他真是很客气了。
明也窝在角落里胡思乱想。
晏城是滏阳的州府。晏城往南是安平县,再往南就出了滏阳到盛州,过了大盛就是木野。木野的首府也就叫木野。
人人都知道七殇宫总部就在木野,却没人能找到,这帮人就宛如地底老鼠一般,躲藏在黑暗中于世人不知不觉间就构建出一张巨网,妄图将天下囊括其中。
萧九冥是前朝皇族萧氏的余孽。
这样一个人的手里拥有这样一股势力,他想干什么,几乎不言自喻。
斩清却怀疑,此人能在官府眼皮底下搞出这么大动静来,其中必然也有朝廷的人支持。
不过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这些都同斩清无关。
其间有什么阴谋不重要。
萧九冥这人是谁不重要,挡了谁的路不重要,是善是恶也不重要。
他只负责杀人,
因为他欠了江砚秋救命恩情。
如果萧九冥知道了,他斩清要去木野七殇取其项上人头,所以派出手下爪牙来围追堵截,这也不要紧。
管派多少人来,
不怕死的,来一个他便杀一个。
除却十年前的一点意外以外,他斩清已经避世隐居六七十载。
像明也这般瞬间就能叫出他旧时名号的人并不多,至于明也,斩清知他必另有所图,即便他现在还看不出这小东西想干什么。
斩清二十成名天下,
那并不是什么好名声。
他年轻气盛,受断水煞气影响,为一点不公动气,动手,一夜屠尽山门,上下几百条人命皆死在他剑底。
到今天,他早已经忘了具体是为了什么而拔剑,甚至连师弟师妹们横死面前时,那溅在他脸上的血是冷是热也不记得了。
其间断水功劳不小,可他斩清是什么好人吗?他不这么觉得。
只是用过断水的人都会疯,虽然斩清已经极为谨慎,早在他发觉自己心性变化时,就将断水用阵法封印起来。可到今天,他与断水共处已过百年,便是再小心克制,也依然躲不过性格扭曲暴虐喋血的下场。
他并不真心想折磨断水的。
斩清的心不是石头。
修士掀开车帷,看他的剑灵,正微微佝偻着躯干,手里攥紧了缰绳。
那些压抑着的,随风消散在空气里,未曾被他听见过的痛吟声,就这么飘进来,敲打叩问着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