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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江晚

 

夜雨绵绵,门上的两个灯笼在凄风苦雨的摧折下辗转呻吟着,吱悠悠恼人。

斩清拢了拢袖子,抱臂而立,冷冷地看着阶下跪着的“人”。开口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灯笼火早熄了,又隔着夜色雨帘,斩清看不清来人的形状,只能听见声音,沙哑黯沉。

“阿水无处可去,求主人不要弃了阿水。”

夜色里黑漆漆一团的不明物动了,他猜想人是挺直了背脊,又重重叩首,有重物击水的闷响,这在哗啦啦的雨声中并不明显,但他还是听见了。

他不说话,断水便只能接着说下去,“阿水知道错了,主人您罚,”

斩清冷笑,“你不怕死不知疼,罚你又有什么用,还浪费我的时间。”

“阿水还是有用的,主人……主人”他的声音十分可怜了,呜呜地叫着,像只受伤的小兽。

“阿水可以伺候主人起居……阿水可以护主人周全,阿水是有用的,主人不要弃了阿水。”

他孤零零地跪在那里,又是磕头,又是哀求,说着讨罚的话,希冀主人的垂怜。

斩清思索着,断水话说的对,他其实离不开他……剑修无剑实力要折损大半,而世道凶险,没了剑,他很难自保。

说来又可笑了,他陷入这进退两难的境地也是这蠢物害的……要得一把剑有何难?可自从被断水缠住后,他身上没一把剑能撑过三天去,不是折了便是丢了。

他厌弃断水,此灵嫉心难除,又喋血嗜杀,实在是个祸害。

考虑完得失利弊,斩清难堪地发现他其实并没有其他路可走,只得压下心中烦躁,撂下一句,滚进来吧,就摔袖回了屋子里。

院落很简,修道之人不挑剔住处,早年历练时也早就过惯了幕天席地,餐风饮露的日子。屋子的内室里并没有床铺之类的无用之物,只有一个蒲团,斩清盘膝其上打坐,默诵心经,沉心入冥思之境。

而被允许进屋的断水,身上被淋得湿漉漉,一步落下一个水印儿。可怜他本体被封在剑鞘里,身上一点儿灵力也没有,连维持化形都很艰难,又被主人恶意丢弃,只好自己抓着自己,一路问一路走回来。

他把剑放在桌子上,又脱掉身上无用的衣物,露出光裸的躯体,上面遍布着乱七八糟的伤痕。为着他的主人既不怜惜剑,也不怜惜他,只把他当消耗品用,恨不得他早点死。每每看到斩清厌恶的眼神,断水都十分无措,他确实太笨了,他不能理解主人的心意,只靠本能和直觉做事,每当他自以为保护了主人时,主人便恨不得折了他,恶狠狠地骂到,又坏他事。

拧干后衣物上的水,他把勉强还能蔽体的衣物展平,晾在屋内的椅背上。自己去找来抹布,把他造就的狼藉水滩擦干净。他起身无声打量着主人的临时寓所,这是进门是双鱼戏莲,模样喜庆,像是女儿家会喜欢的东西,适合做定情信物。

“失恋了啊?”

断水强迫自己脸上显出些悲色来,点头,抿紧了唇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他生得清俊,又湿着衣裳赶雨夜里来,很是失魂落魄。

掌柜啧了一声,貌似是对自己的料事如神感到满意。

断水低眉,只盯着地面上细细的裂纹看,耳朵却竖起来,猫儿一般地飞快动了下。

“这么着,”店家拨了拨算盘,珠子飞快地在柱承上上下游移着,“算你十两怎么样?”

断水配合着猛然抬头,眼眶红得厉害,白苍的薄唇微微张开,哆嗦了一下,却哑然无声。满脸写着,我信任您,您怎么能这样坑我……

“我……”

老板脸抽了一下,心里突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

断水跟掌柜的掰扯到八十两上就不再往上加了,毕竟空手套白狼的事儿……不好太过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男人随手从柜台下拿了个方形盒子,待要把红玉装进去的时候,却发现盒子里已经有东西了。

剑灵冷眼看着。

掌柜的歉意地冲断水笑,“记性不好了,见笑见笑。”

正说着,他清点好银两,推到断水面前去。

“客官您也点点?”

断水手伸到一半,突有穿堂风过,摇曳的烛火跳动了一下。

嗖——

笑着的人突然变脸,手抬起,一支弩箭从男人宽大的袖摆中射出。

原来是绑在手腕上,发动机栝只需手指一勾。那银亮的箭头抹了漆黑的液体。

两人距离太近,几乎来不及反应就到了断水面前,可剑灵却是早有防备,

拔剑只在一秒。

刷得一声,雪亮的刃光就宛若一道刺目长虹炸开,划破了夜色寂寥。

叮,

箭矢撞在剑脊上,又滚落在地。

这时离人正近,断水立马挥剑在“店家”胸膛上留下一道骇人的血痕。

这人反应也足够灵敏,很快向后躲去,可惜断水没能一剑把人给劈死。再要追时,人一晃就消失在屏风后面,断水绕过柜台到屏风前,抬腿一脚踹翻,人却不见了。

断水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却是喉中一甜,剑灵忍不住捂嘴咳起来,咳了一地血沫子。

一把把手里剑掼在地板上,这动手就吐血的日子是真他妈过够了。

提一口气追去后院,地上躺着四个人,三个人打扮像小厮,剩下的那个衣服被人扒了,看起来很像是可怜的掌柜。

人还活着。

剑灵认真想了一下,在等人醒后问话和拿钱跑路中选择了后者。根据以往经验来看,如果他在这里等人醒,最后很可能会被误认成凶犯,到时候在主人那里更不好解释。

断水回去把那支箭捡起来,随手撕了块桌布将箭小心包好。却没走来时的正门,而是去到院子里,从院墙翻了出去。

回饭馆看明也,明也正抱着空碗趴在桌子上发呆,直愣愣地望着大门口。

待断水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后,明也喜出望外,腾得从位子上跳起来,差点就芜湖起飞。

“哎,天!水哥你可回来了。”

“我都快以为你不要我了。”

明也这话说得热切,目光也诚挚极了,断水却不为所动,反冷冷地盯着明也看了好一会儿,一直看到明也又讪讪地坐回去,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安的笑。

“怎,怎么了?”

“无事。”

断水并没有要跟明也解释一下的意思,他径直从大男孩身边走过去,结了账。

“我们回去吗?”

明也提起伞去追断水。

断水打量了下四周,那股隐隐约约被窥探着的感觉淡了很多,却依旧还在,不由得皱紧眉头,怎么这么死缠烂打?

听着明也傻里傻气的发言,断水不答反问,

“你是大夫?”

“我是!”明也说着,骄傲地挺了挺自己的胸脯。

断水冷哂,“那还算有点用处。”

明也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这人不仅侮辱他的身高,还要侮辱他的职业,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愤然一甩袖子,对断水怒道,“嚣张什么,会打架了不起嘛?迟早有你跪着求我救你的那天!!!”

而断水呢,步子都不带停地继续往前走着,只当明也在对着空气发癫。

明也腿短,又拎着一把伞,本来走得就不快,这会儿他停下来,眨眼功夫断水就把他甩出一个街口去。

于是狠话没说两句的小东西又赶忙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没出息地扯着嗓子喊道,“水哥,等我,水哥!!!”

雨停了,城里又逐渐热闹起来,两人出来时不过薄暮,现在也远算不上晚。夜风推开云彩,尖尖的月牙挂上西天。

断水呢,领着明也在城里转着,去买了几身换洗用衣裳,便于路上携带的干粮肉脯,又给自夸医术无比高明的小郎中添了个医箱,不用说,可把明也美坏了,差点没抱着断水的大腿喊爸爸。

买了辆马车,为了压价,断水连色相都不惮于出卖,又是笑,又是哄,睁着眼编瞎话骗得女老板一愣一愣地。明也站一边儿看得是目瞪口呆,简直都快不敢认了,这是哪里是那个三句话不投机就拔剑杀人的断水,麻麻诶,这是个妖精啊!!!

和主人家商量好,明日晨几时几分赶到游鱼巷口,断水这才领着明也回家。

像是刚刚才记起来似的,明也问断水,“那个跟踪我们的人还在吗?”

断水语气淡淡,“不止一个。”

“天,他们不会要跟我们一路吧,那岂不是很危险?”

“怎么,你怕了?”

明也缩了缩脖子,知道但凡自己点一下头眼前这个杀才就要赶他混蛋了。

到家里。

断水给明也搭出一个勉强能睡的狗窝来。

而明也今天一天也够累的了,肚子吃的饱饱的,正好睡觉。

斩清来看他,问还好?明也窝在狗窝里点点脑袋,修士遂笑。

明也问,“这种地方看起来好像几百年没人住了,斩清真得就住这里吗?”

斩清摇摇头,“当然不是,这房子有十年没住人了,走得时候以为再也不会回来,却也还是回来了。”

明也听不太懂,也不深究。他把被子往脸上一拉,闷着声音说,“好困,要睡了。”

斩清走前半是调笑半是关怀地问道,“要给阿明留灯吗?”

“诶,可以吗?”

“怕黑的话就可以的。”

斩清在桌子上放了一盏烛台。

如豆苗火跃动着,暖亮了一片不大的空间。

斩清这边儿和明也说着闲话,断水就在一旁看着,听着,说不出是怎么滋味来,总归心里不好受。

主人不一样了,冷情的人身上冒出些烟火气儿来,看着暖,而不再是高不可攀的世中仙。

又或者,主人待别人同待他从来就是不同的。

断水跪着,眼里一片痴惘色。

斩清从一片漆黑中显出身影来,断水只跪在斩清卧房的门前,他不敢进去。

修士问怎么,剑灵做了个口型,有人跟踪。修士挑眉,面上也有也几分讶然。他背起手,静心听了一会儿动静,便笑了。

拈了个诀,又对断水说,“现在可以说了。”

剑灵从怀里取出那支包裹的严实的袖箭,箭镞上淬了毒,显出乌黑色泽来。“箭没有标记,不知来处。”

他仔细捧好,举高过头顶,方便斩清看,却不必要亲自触碰。

“能看出是什么毒来吗?”

剑灵有些为难,摇摇头,“阿水无能,不知是何毒。”

斩清知道断水给不出答案来,他也的确是在为难断水。他居高临下地睨视着跪在地上的断水,脸上有几分不满。

断水不需要看他主子的脸色也不需要同他主子对视,只在斩清停下话头的那一刻,他就了然了斩清的意图。

“奴无能,还请主人责罚。”

斩清突然意识到这狗东西今儿第三次跟别人动手了,这会儿看着却还生龙活虎的。

“我觉你现在就挺好,还有能耐打架,正好省了我的麻烦去调整阵法。”

断水握了握拳,又无力地松开,垂眸应声道,是。

斩清拿走断水手里的箭矢,断水惊骇,说危险,想拦又不敢,“主人……”

“你急什么?”

斩清蹲下来,一手握着箭,一手扯开断水襟怀,露出里面精壮赤果的胸膛。

正中有一个圆形褐色的疤痕,正是今日早些时候那根尖长木楔留下的贯穿伤处。

而那支袖箭本来是正冲着断水心脏去的,可惜被挡下来了,斩清也觉得很可惜,所以他要替那个被断水砍了一刀的小伙子完成愿望。

斩清眼睛眨也不眨地,将手里的铁箭扎进断水的心脏里。

剑灵任着他的主人动作,敛眸看见了斩清面上漾开的轻笑,那是少见的好心情,只在折磨他时展现。

意识到这一点的断水疼极了,一颗不算坚强的心脏,就在比喻和字面双重意义上痛到死掉。而身体还妄图自救,不自觉把嘴巴张得越来越大,却悲哀地发现无法汲取到任何氧气。

像一条挣扎在陆地上拼命呼吸的鱼。

铁箭刺穿断水的身体,从一侧刺入,又从另一侧穿出,箭镞上的暗沉的毒液被鲜血冲却,只在月色下闪起银星也似的光。

然后斩清手上用力,将那带倒钩的箭又生生抽了出来,在人胸膛上撕扯开茶杯那么大的创口。正常人是肯定活不成的,可惜断水却死不了。

在他再也撑不下去之前,他就得生受着主人施与的折磨。斩清慢道说,“现在毒已经在你的身体里了,今晚你就会知道毒的功效,明天找个机会说与明也听,也看看这个神医的见识到底如何。”

断水折腰向斩清叩首,应声说,是。

他躬着身体,艳红的血就从躯干上的空洞边缘淅淅沥沥滴落在地上,淌开骇人的一大摊。

斩清收敛笑意,面色恢复如常,他起身推开房门,又合上,没有声响。

启程前的那一晚很安静。

明也看着不远处的苗火一跳一跳地燃烧着,温暖和惬意从昏黄的光晕处生发开,将他疲惫的身体轻轻拢住。

斩清在蒲团上打坐,他并不需要睡眠,沉心进入冥想之境,默默念诵着功法,运转灵力在经络里往复循环。

从窗外照进来的,清亮的,月色银辉洒落在修士平静的面庞上,显出无限安谧和淡然。

而堂屋里,那个孤伶伶躺在地板上的人也一样保持着安静,仿佛就此死去。但他没有,他咬死了口腔一直填塞到咽喉的布团,用这种方法来防止自己发出扰人安眠的噪音,也防止自己咬舌自尽。

断水没办法把疼痛喊出口,但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因为这个原因痉挛着。他并没有出现明显中毒的症状,只有创口似乎腐烂得比应有的速度快太多。麻痒和刺痛搅动着可怜人的心脏,让断水怀疑今夜过去就将彻底烂透。

一双过分圆睁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聚焦点。

仿佛是两孔空空的窟窿,一眼望下去只有无尽的黑、空虚和绝望。

——

朝阳绚烂。

明也赶早起的,却发现另外两个人起的他还要早。

斩清在院子里舞剑,凌厉飒沓,换一身白衣,衬四下青绿格外得仙气。

明也在房里看的时候还以为斩清终于抽出了那柄断水剑,走到院子里才发现修士握在手里的,不过只是一杆树枝罢了。

削去了多余枝叶,只剩一根木棍,枝头削出了一个尖尖。

明也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确实养眼,可惜他见识不够,除了好看以外再看不出其他门道来了,转头盯着初升的红日发呆。

灿灿金光撒下,照在地面未干的水潭上,晶光闪闪宛若铺了一地珠翠。

天地间飘逸一名白衣仙。

“断水呢?!”

明也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修士剑势收束,趋向和缓,抽空回了小人儿一句,“做饭去了。”

明也敲了敲蹲麻的腿,跳将起,回去房里,嗅着香气找厨房在哪儿。

却正赶上断水脱力跪在地上,面上煞白一片,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从额头上滚落,把头发领口都浸湿。人看起来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区别不大。

“断水。”他吃惊地叫一声。

断水慢吞吞地抬眼向明也的方位看去,眼神却没有焦点,不知道看清了来人没有就又移开。剑灵手撑在叠跪的膝腿上,攒了几分气力把上半身撑起来,然后人就这么试探着,缓慢地,从地上强站起。

明也这才敢靠近断水身边,他抬手要扶一把,却直接被断水用力推开了。

推得明也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你怎么样?”明也还是关切。

断水面色不好,说话咬字很轻,显出几分有气无力来。“没事。”

“先出去吧,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话不假,明也不会做饭。不过他肯乖乖地听话离开,主要还是顾及到断水的意愿,这人显然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他脆弱无力的模样。

果不其然,几人凑在堂屋再见时,断水除面色还有些白之外,已然看不出任何疲弱之态了。

饭是断水专做来给明也吃的。

看这人吧,个子不大,倒是能吃。

昨儿中午吃得人茶楼主人要打死他,晚上又喝了两大碗面条,一点没动,躺了一夜今早又能吃了。肉汤泡馍都能干上一尖碗,好小子你能吃也是真不挑食啊。

不知道昨儿夸口那句吃的少好养活明大爷你还记不记得……

“道爷,您是个好人啊。”

明也睁着亮晶晶的双眼一转不转地盯着修士看,“不会还计较我这点开销,我饭量少,很好养活的。”

斩清看他吃饭的模样都忍不住要笑一下。

断水给他主人沏了一壶新茶漱口。

而他自己,既没有饥饿感,也没有用点什么的欲望。

有热气腾腾的早饭吃是幸福的,吃饱了也很惬意。明也拍拍有些圆鼓的肚皮躺在椅背上放空。

扭头看断水时却注意到不对劲,断水的身形实在过分透明了,像个缥缈的影儿,而不像个实实在在的人。

断水呢,他并不在意明也探究的视线,收拾完桌子,又去到伙房里慢慢刷洗锅碗瓢盆。

相必你们也看出来了,明大爷其实是个金贵人,尤其一双手,是不能干粗活儿滴。所以一点不好意思也没地景仰着他勤勤恳恳又无所不能的断水大人,而只凑在一边看热闹。

为着好奇跟过去,却也正好让断水有机会向明也描述那箭上之毒的特性。

出乎断水意料的是,明也竟然真的知道,还分析得头头是道。

“听着像化骨水……这不是传统意义的毒药。”

“你知道吧,就是毁尸灭迹用的东西。”

“不过,个人有个人的配法,也不难做。”

断水听着,又暗了眸色,所以这人用的是不带任何标记的暗器,又涂了一层没有任何标识性的毒剂。

斩清怀疑是七殇宫的人,如果是的话,这门派探听情报的能力未免太过骇人。上午斩清刚应下请求,下午就行迹就被人掌握了,一路跟踪……

他对主人说,可能江砚秋已经被七殇宫的人盯上了。

斩清笑了一下,话语却冷,慢道是。

“无妨。我只是去杀人的,其他事与我无关。”

“可是,可是这样很危险。”

断水有些急切地说,可斩清却不在意……他说完,看斩清眼里的漠然色,才反应过来,也许这些危险他的主人真不曾看在眼里。

蝼蚁再多也只是蝼蚁,天底下能耐何他主人的人也不过屈指可数吧。

“我帮你看看伤?”

断水摇头,他已经缠好布条,并没有没有解开再缠一次的必要。“它要不了我的命,你也治不好我的病。”

明也看着面前的人,怜悯和不忍难免涌上心头,蚀心的痛楚哪是好挨得呢?

“您既只是灵体,又怎么会疼呢?”

断水这一次却没嫌明也多管闲事,也许是他也真得需要什么人来陪一会儿,好过一个人陷在身体正在从心脏开始一点点腐烂的恐惧中无法自拔。

他的确能屏蔽痛觉的存在,却依然选择生生挨过逼人发疯的疼。

其个中原因嘛……

他沉默了一会儿,手上动作也停下,像在按耐什么不顾一切倾诉心中悲苦的欲望。

有好一会儿不做声,半晌才开口,哑然道,

“主人喜欢。”

当一段关系扭曲到这种地步,需要一方用身体的疼痛来取悦另一方时,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明也不懂,却也无可置喙。

一行三人锁了家门,背着行李走到游鱼巷口,那里早停有一辆马车。斩清还迷惑着马车的必要性,明也就摸着鼻子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好意思啊,我不会骑马。”

断水并没把责任全推给明也,而是仔细解释到,步行脚程慢,未免浪费时间。而且马车能提供歇脚过夜的地方,行李也不必要自己背。

这时候赶车过来的老板娘也笑着插嘴道,“小兄弟说得很有道理,你们出门远行多辛苦,既然有能力驾车,又何必苦了自己呢?”

老板娘有眼见力,虽然昨儿是跟断水谈的生意,却也不妨碍她一眼看出,斩清才是这三个人里能做主的那一位。

“我叫燕红桥。”

斩清冲姑娘点头,道,“斩清。”

“怎么样,展兄弟考虑得如何?”

他不姓展,不过斩清也没有费心去纠正女人的误解,点点头说,既然已经雇来了,那就这么办吧。

燕红桥又笑说,“这可不是雇的,这辆车是你们的了。”

“昨儿已经付过钱了,今儿把车子给你们送来,我任务也完成了,就走了啊。”

斩清愣了一下,扭头去看断水,断水却低着头不说话。

只好点点头,答应下来,“您慢走,就不送了。”

……

车厢里明也坐在一端,斩清坐在另一端,驾车的是断水,明也不会驾车,他啥也不会,是一个没有用的小废物。

“还没问过斩清你们去哪儿呢?不顺路的话实在是太麻烦了……”

斩清一直闭目养神。闻言应道,“我们去哪,你不用知道,会先送你去木野城,我们在哪里也要办些事情。”

明也还想打听下你们要办什么事,可修士这幅不愿多话的模样,又叫他不好再问,悻悻闭上了嘴巴。

旅途是漫长而无趣的,斩清话很少,也不爱闲聊,如果是断水的话还能跟他吵两句,同斩清就连架都吵不起来。

断水很可怕,斩清比断水更可怕。剑灵只是凶了一点,可修士看起来像个心理扭曲的变态,差点被摁死在椅子上的经历叫明也至今还后怕不已。

而断水身上不间断的伤,又叫人难过。

想来斩清对他真是很客气了。

明也窝在角落里胡思乱想。

晏城是滏阳的州府。晏城往南是安平县,再往南就出了滏阳到盛州,过了大盛就是木野。木野的首府也就叫木野。

人人都知道七殇宫总部就在木野,却没人能找到,这帮人就宛如地底老鼠一般,躲藏在黑暗中于世人不知不觉间就构建出一张巨网,妄图将天下囊括其中。

萧九冥是前朝皇族萧氏的余孽。

这样一个人的手里拥有这样一股势力,他想干什么,几乎不言自喻。

斩清却怀疑,此人能在官府眼皮底下搞出这么大动静来,其中必然也有朝廷的人支持。

不过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这些都同斩清无关。

其间有什么阴谋不重要。

萧九冥这人是谁不重要,挡了谁的路不重要,是善是恶也不重要。

他只负责杀人,

因为他欠了江砚秋救命恩情。

如果萧九冥知道了,他斩清要去木野七殇取其项上人头,所以派出手下爪牙来围追堵截,这也不要紧。

管派多少人来,

不怕死的,来一个他便杀一个。

除却十年前的一点意外以外,他斩清已经避世隐居六七十载。

像明也这般瞬间就能叫出他旧时名号的人并不多,至于明也,斩清知他必另有所图,即便他现在还看不出这小东西想干什么。

斩清二十成名天下,

那并不是什么好名声。

他年轻气盛,受断水煞气影响,为一点不公动气,动手,一夜屠尽山门,上下几百条人命皆死在他剑底。

到今天,他早已经忘了具体是为了什么而拔剑,甚至连师弟师妹们横死面前时,那溅在他脸上的血是冷是热也不记得了。

其间断水功劳不小,可他斩清是什么好人吗?他不这么觉得。

只是用过断水的人都会疯,虽然斩清已经极为谨慎,早在他发觉自己心性变化时,就将断水用阵法封印起来。可到今天,他与断水共处已过百年,便是再小心克制,也依然躲不过性格扭曲暴虐喋血的下场。

他并不真心想折磨断水的。

斩清的心不是石头。

修士掀开车帷,看他的剑灵,正微微佝偻着躯干,手里攥紧了缰绳。

那些压抑着的,随风消散在空气里,未曾被他听见过的痛吟声,就这么飘进来,敲打叩问着他的心脏。

他声名狼藉了许久。

欺师灭祖,

为世人不耻。

明也唤他断水剑仙,是因为上一场战火烧遍整个江湖的正邪交锋中他提着断水冲在了第一线。

说不好是为了什么,

可能只是被断水逼疯了,如果必要见血的话,他宁愿把剑指向那些淫人妻女为祸人间的败类。

所以甘心做了被名门正派们推出去的杀戮机器。

待他杀红了眼,踏上鬼泣原,将所谓天魔宗主一剑削了脑袋时,一身道袍已然被鲜血淋得艳红。

修士一手提着人头,一手拎着长剑,从宫门长阶上缓缓而下,模样同当年他走出宗门的时候也别无二致,只是那时人诘他为孽障,而此刻底下的人却尊他为剑仙。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斩清将自己锁在深山里,挖空心思将断水身上的凶煞之气封得再牢固几分,不惮于削减压制其实力,折磨他的剑灵生死不能。

连自保的实力都不再有。

直到仇家找上了门来。

斩清并无意杀人,一行五人却非杀他不可。斩清愧自己身上背负累累命债,不忍反抗,存了死志。命悬一线间,断水不得不反抗斩清的压制,拔剑削了五人的脑袋,血染林间。

斩清也因强行压制不成而遭反噬,加上围攻时受的伤,一时情况危急。断水只能护着斩清心脉,赶下山去,在力竭消散前叩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从门里出来一个伶俐清秀的青年人,眸若点漆,唇若丹朱,只是咧嘴笑起来时,就把身上的矜贵气质毁了个干干净净。

从台阶上蹦下来,一脚踹翻了斩清侧躺的身子。像看热闹一样,满眼新奇,手提着折扇在昏厥的修士身上戳戳点点。

“诶,云娘来看哦,是个小道士。”

穿蓝裙的姑娘便也从门后探出头来,脑门上冒出来一个问号,“怎么?”

“一个道士,一身血,好惨哦。”

云娘怕她这倒霉郎君惹上麻烦,从门里出来急急忙忙要拉江大走,“你管这些干什么,自然会有人清理他的。”

江砚秋却一步三回头地盯着横在门口的小道士看。反拉住云娘的袖子停步,撒娇也似地说,“他还没死,一会儿可能就死掉了,我们救他一命吧。”

云娘气得在江砚秋的脑门上狠狠敲了几下,“前天你捡只猫,大前天你捡只狗,今儿你厉害了,还要捡个人回家。”

江砚秋软声道,“可是,可是云娘也是我捡回来的啊。”

男人睁一双状似无辜的眼睛盯着云娘看,是了,楚湘云也是这个混蛋从街上捡回来。

她爹结党营私,家里男人被处斩,女儿家就为奴为娼。江砚秋把她从奴隶贩子那里捡回家,哄着宠着,让她能重新做回无忧无虑的大小姐,还要和她结夫妻。

云娘被江砚秋看得双颊羞红,要骂又骂不出来,只好在人肩窝上又狠狠捶了几下。

“那你去跟他成亲好了!!!”

江砚秋又笑,哄着他的姑娘息怒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他是个男子,又出了家,哪里还能娶亲呢?”

江砚秋是妖精,一张巧嘴惯会哄人,又格外倔强,云娘是劝不动的,只好答应下来,又不安,怕不经意间招惹来杀身之祸。

江砚秋得着机会就让家丁抬着半死不活地修士回家去,又拿了好多银两塞给跑腿的人,叫他去请城西的孙德民大夫来看诊。

“老头儿要是不来,你就跟他说,江家的公子快死了,要想来看看我死前的倒霉模样的话赶趁早,不然就咽气了。”

云娘听着就是一巴掌拍在江大脑壳上,“哪有这么咒自己的。”

江砚秋笑得没个正型,“我昨儿气哭了他家的小药童,这会儿孙大夫可能不大想见我。”

“你怎么着他了?”

青年无辜地摊平了双手,“我能怎么着他,我就请他来看西西呀,西西吃不下东西,我好担心的。”

“人家大夫是给人治病的,你让他来看狗,人家能不跟你生气?”

“那小孩儿也是这么给我说的,让我去找隔壁张大夫。我就奇怪问,怎么张大夫治得了,你家先生就治不了,难不成是你家先生医术比不得隔壁张大夫?狗,那一定是不如人的,你家先生连一条狗都救不活,怎么还好意思在门上挂杏林圣手的牌匾……”

“我还没说完呢,那小孩儿就气哭了。”

“歪理。”云娘踮起脚去撕江砚秋的嘴巴,江公子也乖乖弯下腰给他姑娘撕着玩。

“要跟孙大夫好好道歉的。”

江砚秋摸了摸他未过门小娘子的一双酥手,笑说,“孙大夫会原谅我的,你看他今儿要是来就是原谅我了。不来我就带礼去登门谢罪,云娘你看这样好不好?”

云娘心里一点儿不顺之气也被江大捋顺了。

时正深秋,风挺大的,在外面待久了,瑟瑟寒意就透过衣服往骨子里沁。云娘的手被江大护在手心里倒暖,抽出来去摸公子哥手面的时候,很是冰手,又心疼了。

“快回去吧……风这么大。”

有媳妇儿疼,人哪能不开心?乐得答应下来,把人护在怀里,遮着风,往回走。又说两句逗笑的闲话,惹姑娘家恨得牙痒,照人肩头狠狠捶了两拳。

——

江府上供养了个病道士。

江砚秋家里人都死干净了,一幢空宅子里,只剩他一个光杆独苗儿和一个喂大他的奶妈妈,一个管事儿的老头在,几个仆婢。

奶娘一双儿女,顶着算江少爷的兄弟姐妹,江大主事后就给家里得用的佣人都抬了籍书,从奴仆改为了良民。

江大人是个好的,却也总犯浑。捡猫捡狗回家也就算了,先前捡了个罪奴要当媳妇儿养,今儿又捡了个好像是杀人犯的道士回去,指定是脑子有那么点问题的。

人谈起这位来没有不叹气的,可怜。

“好好的人,模样不错,家资也丰厚,我真想把王家的姑娘说与他嘞,谁知道是个有脑疾的,亏得没来及,不然可真造了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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