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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休养

 

有个干部在县城,与宋垚的父母是熟识,有这层交情在,便很关心他,时不常就要宋垚去县上小住几日。章途出事前一天,他刚好去了县里,回来已是三四天后了。他回来听说了这事,赶紧跑到卫生所来,气还没喘匀,正巧碰到江宁川端了盆水要出去倒,章途则坐在床上不紧不慢扣自己的衬衫纽扣,木板依然夹在左腿上。

章途看他跑得狼狈,笑道:“怎么跑这么急?我坏了条腿,又不会跑了。”他低头扣上最后一粒扣子,又说道:“山里气温降得也太快,擦个身,热水一走,就冷得要打摆子。”

宋垚的视线落在木板上:“还能好吗?”

章途苦笑:“能,医生说不要劳动。”

不能劳动,总不能天天赖在队上吃干饭。这年头粮食紧张,自己种都不够吃的,还要去县上拉粮,养个闲人怎么都不现实。未来要怎么样,章途心里是实在没底。

“实在不行,肯定会要你回城的。”

“回去又能怎么样?家早没了,我孤家寡人一个,”章途叹气,“倒不如在这里,自食其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宋垚听完沉默不语,两个人静静坐着。

江宁川倒完水回来,见屋里气氛凝寂,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站在门口有些踌躇,章途抬眼看见他,微笑着朝他挥手,示意他过去。

“这几天都是小江在照顾我,”章途面向宋垚说完,又望向江宁川,“按理我得好好谢谢你,但身上实在没什么值钱家当,我的书,你想看的尽管拿去,以后就是你的了。”

这类似临终遗言的说辞把江宁川说得惶恐起来:“你救了我的命,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他忽然品出章途言语上的不对劲,又茫然地眨了眨眼:“章途,你……你是要走了吗?”

“走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这里很好,我也不想走。”

江宁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宋垚若有所思地看了江宁川一眼,转头对章途说道:“我先回去了,不要着急,总会帮你想个办法出来。”

有朋友愿意帮你帮到这个份上,章途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唯有感激。

二人眼神交汇,宋垚无言地拍了拍章途的肩膀,又和江宁川说了声,走出了卫生所的大门。

因为左腿还夹着木板,章途只能天天躺在床上。人一闲下来,时间就格外难捱,平常劳动时,上午下午总是飞快就溜过去,好像只是弯了个腰,太阳就从这头到了那头,现在则是感觉过了一个世纪,抬头一看,卫生所墙上挂的钟才走了不过三个点。

虽然江宁川自告奋勇担起了照顾他的职责,可毕竟也每日要去上工,不能时时刻刻陪在身边,好在知青和村民时不常都来看望,和医生也时时聊得天,才能让他熬过这段被限制了自由的日子。

倘若就他一个人整日价这么或躺或坐,是死是活都无人理会,那可才是真让人闲得发毛,哪怕是冒着这条腿废掉的风险,他也得去外面的土地上走走。

几个知青今日结伴来看望他,告诉他小学建设的进度,讲得正起劲,支书走进来:“章途,队上商量过了,对你这么个情况,再继续劳动肯定是不好的。”

这是来宣判自己的前程,章途不由紧张,正起身子仔细听。其他人都知道这事很正经,没准儿章途就是作为他们这里。纸从众人手上逐一经过,最终才落到了章途手里。

章途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抬起头来,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脸上终于显出些紧张青涩:“只是我之前没有教过……”

“这怕什么?”有人叫起来,“凡事都有途一个,宋垚一个,这两个人还显得白白净净,是该到学堂里教书的。以后我们就该喊章途叫章老师了。”

听到宋垚的名字,章途想起几个夜晚前与他的谈话,心中忽然一动:“宋垚呢?”

“他这几天帮总场做事,到处跑。”支书指了指章途手上的纸,“他给了我这个,说还要去送个什么东西,又走了。”

章途明白总场能有这么个安排下来,其中定然少不了宋垚的走动。自己与对方非亲非故,宋垚愿意去替他说,自己便是承了他天大的人情。章途一瞬间想起些结草衔环两肋插刀,肝脑涂地无以为报的话来,只是空口白话谁都会说,究竟要怎么做,便成了章途的一桩心事。

傍晚江宁川下工,帮章途打了饭回,章途吃饭,他就坐在旁边拿着那张盖了章的纸翻来覆去地看,眼睛闪闪发亮,肉眼可见的开心。

本来一下午的冷却已经冲淡了章途得知消息初时的兴奋,但看着江宁川毫不掩饰地为他高兴,章途的嘴角又忍不住上扬:“你怎么比我还高兴?”

“你要留在这里,不走了是不是?”若是人有尾巴,江宁川此刻一定是摇得最兴高采烈的那个。他期盼地看着章途,渴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章途忽然就回过味来,跟宋垚聊完之后的这几天,江宁川虽然照顾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细致,甚至在有些地方作为男性简直贴心得过了头,可跟他说话时,章途总感觉对方有些心不在焉,情绪很低落。

“所以你这几天是怕我走了?”

“山里没什么好东西,我……我是怕你再也不回来。”

青年素来不善言辞,大部分时间都是扮演听众的角色,鲜少发表自己的观点,一旦开口,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你,羞赧又坦诚。

章途忽然想起以前上学时女同桌喜欢看的爱情,他也在上课时借了偷偷看过,众多故事如过眼烟云,阅后即散,但江宁川的这句话使本该遗忘了的故事再次出现在章途的脑海里,于是他便有点不好意思:“也不会,我很喜欢这里。”

故事讲的是一对男女在乱世中相爱,后来男主角因家中变故去了香港,临行前女主角问他还会不会回来,男主角说一定会,可到了香港后不过一年便娶妻生子,可女主角一生都在等他回来。故事结尾说是要提醒女性不要被被男性所说的“爱”给蒙骗,说不好就是以付出一生为代价。

他此时想起这个故事,莫名觉得自己就像是里面哄骗女友的男主角。

江宁川小时候由奶奶抚养,后来成了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磕磕绊绊地长大,过程中少不了听到关于自己的闲话,不懂得怎么反驳,由此也更为沉默。他很少遇见这么坦然释放善意的人,多数人对他往往带着怜悯,可章途实实在在把他当作同类,学识好、性格宽厚,相处的过程太舒服,让他不由自主想再延续下去。更何况,他还救了自己一命。

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受,光是望见对方,就好像扑进一块巨大柔软的皮毛里,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埋进去,想多贴近一点,多依靠一会儿。现在给他这样依赖般感觉的人要走,任谁都会不舍的。想要章途留下的愿望如此强烈,在得知对方不会离开以后,他心里的途说自己要留下教书的那一刻,他在心里偷偷感谢上天。

原本说好出院是由几个同住的知青来接,还是住以前宿舍,但江宁川坚持要照顾他,医生说虽然拆了木板出院,但仍不能久站,有个人照顾自然是最好。和章途玩得不错的几个人也劝他千万要好好休息,别以后落下什么毛病。

“这可是一辈子的事。”赵知蔓一脸严肃道。

章途拗不过几人,终于松口:“那好吧。”

这下江宁川高兴了,几乎是雀跃地把家里收拾好,只等着章途出院那天。

木板终于可以拆掉,章途在卫生所住了这么些天,也得以出院。章途实在按捺不住兴奋,医生絮絮叨叨的嘱咐是一个字也没入耳,倒是一旁的江宁川听得认真细致,还拿了张纸在记录。

章途凑过去看,一笔一划,透露着笨拙。

“这个字笔划写错了。”

“对的怎么写?”

章途拿过笔写了个潇洒灵动的示范。

江宁川摸了摸章途写的那个字,轻声道:“你的字真好看。”

医生揶揄:“章老师,还没出院就上课啦?”

章途难为情道:“好不好看不打紧,又不是要当书法家。”

等医生讲完要注意的事项,江宁川就帮章途收拾东西,章途坐在床上,看江宁川忙前忙后,很不好意思:“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江宁川抿嘴笑:“不用,我来就行。”

“叠叠衣服我还是可以的,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总是这么麻烦你。”

“不麻烦的。”江宁川喜欢自己能帮章途做点事,但看到章途不赞成地皱起眉,只好把手上的衣物递给对方。

章途微微垂着头,将衬衣一件件叠好,太阳照进来,光影勾勒出他的面部轮廓,格外柔和。

江宁川坐在板凳上,一时之间不由得仰头看呆。心里只剩一个念头。

他真好看。

在章途望向他以前,他便匆匆低下头,好似被烫到一般慌乱无措。

山里的寒冷来势汹汹,要浸到人骨子里。走在屋外,大家都要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实,低头揣手,防止冷风灌进衣服。夜晚睡觉,风从门窗缝隙中漏进房屋,“呜呜”地哀叫,又听得大树枝干被吹折的动静,对比起来,燃着炉火的室内就格外温馨。

章途在这个冬天几乎没有出门,每日就是复健、读书、等江宁川下工回来。也有几次想走得更远些,撑着拐一路慢慢走,慢慢与相识的人们打招呼,却又总能被江宁川一脸紧张地抓个正着。

有时候他也觉得江宁川是不是太过小心,一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同性对你的照顾仿佛母亲在照顾她的孩子,实在是让他不太能适应。但每每被江宁川激出些逆反的火气时,看见对方那双充满关切的双眼,章途总是无可避免地想起童年的那只黄狗,湿漉漉的眼睛,注视着你时世界里除了你看不到其他人。

于是便心软。

再者,现在是他寄人篱下,对方照顾他尽心尽力,他要说生气,也实在是没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说起来,他手里的这根拐杖还是江宁川带回来的,某天和江宁川闲聊,说自己这样无事可做也不行,在屋子里闷都要闷出病了,江宁川隔天便带回来了这根拐,是他自己砍了树,托村里木匠打制而成。

江宁川说这话时,章途正兴致勃勃研究新到手的拐杖,和从前家里的那根登山杖不同,这是一根医用腋下拐杖,却通身由木头打成。他撑着走了一圈,发现这杖光滑轻巧,没有想象中的笨重,高度也刚好与自己适配。

章途一边感叹劳动人民的智慧,一边知道江宁川为了给自己准备这副拐杖用了心,往日和朋友贫嘴惯了,此时也嘴上没把地感叹:“你……委实费心了,其实不用这样,再这么下去我都该以身相许了。”

江宁川高兴地看着他满屋子转悠,傻头傻脑问上一句:“男的怎么以身相许?”

“……”

章途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有些尴尬地想跳过这个话题:“我就瞎说,你别当真。”

为了显出觉悟,男女知青间都绝口不提儿女之情那些事,一问起来都只有伟大友谊万岁。大家对男女关系的话题尚且拘谨,聊到同性间的就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以往和朋友说顺了嘴的俏皮话,江宁川这么一反问,章途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被乱拳打死的老师傅。

听到要自己别当真,江宁川小声噢了声,听着蔫蔫的。章途简直都能看见对方脑袋上趴下来的耳朵,活像是自己欺负了他似的。

……怎么感觉他有点失落?刚得了江宁川的好处,章途也不好意思让对方失望,于是坐到江宁川身旁,把拐杖搁到一边,故作神秘地向对方招招手,耳语道:“我跟你讲的故事,你可别跟人说出去。”

江宁川十分积极地点头。

接下来,章途过去读的那些闲书上的典故一一抖擞干净了灰尘,统统从记忆的故纸堆里飞了出来。

父母死后,家中的书跟着也越来越少,看过的有些东西也不好跟人讲,免得落下话柄,徒然招惹麻烦。章途一个人读书生活,逐渐养成了谨言慎行的性格,以前是爱笑爱闹的,但现在却习惯微笑着听人说话了。

旁人评价章途通常是稳重懂事,今晚他倒是向江宁川展现出了少有的活泼。

神神秘秘讲了些古人断袖余桃的轶事,江宁川认真听完,语出惊人:“可是,我每天起床的时候也总是不想打扰你。”

他俩每天就是挤在一张床上。江宁川家的床对于两个大小伙子来说略微嫌挤,但在这样的严寒天气里倒是很不错,两人紧紧挨着,肌肤紧贴间互相渡着热气,彼此取暖。

章途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有点哭笑不得地纠正江宁川的脑回路:“我们是革命同志,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断袖是两个男的在乱搞男女关系……这、这能一样吗?”

单纯挨着睡觉是一回事,两个男人搞对象,行夫妻之实又是另一回事。章途自然知道其中区别,江宁川却像一张白纸,懵懵懂懂地看着他。章途实在不好解释,吞吞吐吐半天,只好模糊着说:“不要单看表面,这两者有本质上的不同。”

要他直白地提起“性”,多难为人呀。

讲到这个份上,江宁川再迟钝也该懂了。他虽不知道什么是断袖,但知道什么是男女关系,搞对象那点事嘛。他后知后觉出章途的欲言又止是因为什么,不禁闹了个大红脸,扯了个理由跑到屋外去了。

冰冷的空气总算让他脸上的温度降了下来,刚才怦怦直跳的心脏也随之回归到正常水平。江宁川说不好自己为什么这样紧张,究竟是因为这个话题,还是因为章途,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他以前听过村上闲汉们聊天,期间不乏些粗俗言语,两个男人,按章途的文雅说法叫“断袖”,在他们乡下就叫“走旱道”。

隔壁村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为人挺好,但大人都不许自家小孩接近他,有时他远远经过一群人,人群中就会有声音问些荤话,伴随着一阵阵笑。后来有天半夜,那人抱着石头投了河,尸体飘到了下游的一个村,据说被发现的时候人都泡发了。

江宁川也想过,人身上那地方,本该是只出不进,强行把个物件往里戳,该有多疼啊。

猛刮了一阵风,江宁川打了个寒颤,却踌躇着不敢进屋,只坐在门边,把脸埋在手臂里,透过门缝看里面的人,久久不愿移开视线。

眼看着春节越来越近,大革命开始后主张破四旧,移风易俗,照样上工,贴的春联也是号召大家要多多劳动,相比于以前,确实少了些年味,但也不是没有。大年三十那天早上,有人跑来跟章途说:“今晚吃年夜饭,别忘了。”看见江宁川也在,便露了个笑:“小江你也来。”

江宁川忙摆手:“我……我就不了。”

“你当然要去,”章途弯弯眼道,“我还要拄拐哩,你不去,晚上四处黑魆魆的,我一个人怎么回来?”

江宁川再不好推辞,只好讷讷应了。

途身边,笑吟吟地问:“章老师,是不是过完年就该给孩子们上课了?”这一声不大不小,引得旁边吃饭的人都来看他们。

章途不好意思道:“那也得到开春再说,你别瞎喊。”

既然提到这件事,他便开始左顾右盼地找宋垚在哪儿。

不愿回城的心事,章途只对宋垚一人说过,这份差事能到自己手里,自然少不了对方的活动。进入冬闲,每天也没什么事好做,自由时间很多,宋垚就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好几次都只是和他堪堪打个照面,一眨眼人又不见了。

目光转悠了一圈,最后视线锁定在远处树林外的两个人影。两个人在那儿立了半天才走近宿舍,面孔逐渐清晰,正是司务长和宋垚。司务长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走到别处去了,宋垚留下来,说:“刚刚司务长说了年后去县里拉粮的事,要找几个人。”

江宁川之前一直没怎么吭声,此时主动请缨:“我去,我报名。”

宋垚微笑道:“好呀。”

“我也要去!”赵知蔓也跟着举手。

和她玩得好的女生立刻不留情面地揭短:“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看你就是想上县里玩儿。”

赵知蔓缩回手嘿嘿一笑:“可别说你不想啊。”

就有人跟着一叹:“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我们搁这山里头,隔绝世事久矣。”

“怎么就不知年了,瞎说。咱们都知道今儿个是除夕嘛。”

原本笑闹的众人听到这句话都停了声,同时哀愁起来。都是些头回离家的孩子,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更何况这还是要吃团圆饭的除夕。不提还好,这么一提,好多人都忽地涌上一股心酸,几个女青年已经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男青年们也没好到哪儿去,皆是一脸的沉重,全然是碍于面子不好哭的情态。

章途心里也不好受。有些人的生活尚有祈盼,渴望家人团坐灯火可亲,虽然离家万里,心却聚在一处。可他的双亲早几年便已离世,只剩他赤条条一个人……眼睛转到身边的江宁川,对方正一脸担忧地注视着自己。

啊,这里还有个跟我一样的人。

章途轻轻拍了拍江宁川的手,示意自己并没有事。

还是支书派人来说一会儿都要去开会,大家才从悲哀的气氛中回过神来,强行打起精神,互相说些安慰开朗的话。

收拾完毕,大家三三两两地往公社走。章途一直留神着宋垚,对上眼神后,让江宁川先走后,自己默默留在最后。两个人慢慢缀在队尾,宋垚先提起话头:“你的腿恢复得怎么样?”

“好多了。”章途的左手稳稳拄着拐,短暂的沉默后,没头没尾来了句,“……谢谢你了,我是当真无以为报。”

“总场上缺老师,派不出人,我只是提了一嘴而已。”宋垚扶了扶镜框,眼里是温文的笑意,“再说,你我朋友一场,没有什么报不报的。”

刚刚大家都在难过的时候章途没想哭,这会儿却觉得鼻子一酸,赶紧扯出一个笑,同宋垚一起走进礼堂。

开完会从室内出来,才发现原来外面已经飘雪,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反着月光,莹莹的白。乘着夜色走回家,鞋子踩在雪地里嘎吱作响,留下的痕迹很快又被新雪覆上。江宁川怕章途摔着,小心护在左右。

呵出一口隐约可见的白气,章途问江宁川:“你以前的春节都是怎么过的?”

江宁川不知道章途怎么突然问这个,略带茫然地回想:“奶奶在的时候,早上会给我下面,碗底卧个鸡蛋,后来只有我一个人,就不吃了。其余的和平时差不多。”

说完自己的,又好奇起章途的来:“你呢?”

“我?我也和你差不多,跟平常没两样。”

章途抬头望天,雪花正纷纷扬扬飘下来,他偏过头来对江宁川一笑:“不过今年是我们俩搭伙啦。”

江宁川途和村上以前的一位老师。这位老师姓林,也读过高中,重度近视却从不爱戴眼镜。他让章途喊他老林就行。

孩子们之前都是到邻村去上学,这学期坐到新教室里,觉得新鲜,左顾右盼,嘴里的话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章途一向都是做学生的,头一回以教师的身份走进教室,看着一屋子的小学生,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得很。好在老林经验丰富,走进去后敲敲桌子示意,等孩子们安静下来便介绍道:“这学期来了位新老师,姓章,你们要好好听话。”说罢就走了出来,换章途进去。

四十多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这位新来的年轻老师,章途原本酝酿好了的话一下忘了个精光,愣了会儿才想起去讲台上拿粉笔,转身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姓章,不是弓长张,是这个立早章。希望能和大家好好相处。”

孩子们静静听了,都不作声。

章途想了想,也没什么好讲的,于是翻开书本到途倒是吓了一跳。其余学生哗啦啦全站起来,拉长着声音喊:“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

又是哗啦啦一片声响。

这节课上的是语文,先让学生熟悉课文,这倒是不难,章途读一段,让孩子们跟着读一段。他教的是高小,已经不像低年级的小孩儿要一个个字费劲儿地教着认了。

章途事先问过老林,既然是教高年级,那么就不该只教他们读课本和识字,还得与初中课程接轨,“让他们提前适应适应——”

“用不着,这年头的书……饭都还吃不饱呢。”老林笑笑,“你按照课文一篇篇教过去就是了。数学的加减乘除巩固扎实,以后用得上。”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吃不饱饭的年岁,谁还管你读不读书?老林告诉章途,这些学生隔三岔五就有缺课的,全都是要帮家里干活。家里大人每天天没亮就出门务农,太阳落山了才回家,忙死累活就为赚工分养家,小孩子不帮衬点怎么行?

老林说完就叹气,章途听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在心里默默一叹。

教完课文,章途往门外一瞥,瞧见老林走出隔壁教室,去操场上敲钟。操场的大树上挂了个炮弹壳,据说是当年打仗时轰炸机丢下来的哑弹,乡亲们把里挖空,当作钟敲正好,还省得要撞。

听见“当当”声响起,章途把课本倒扣在桌上宣布下课。教室里立刻嘈杂起来,孩子们离开座位,跑到操场上去追逐打闹。说是操场,塑胶跑道篮球架统统没有,更别说足球场。这只是一块空的场地,跑起来就扬起一阵沙土,简陋得心酸。

老林过来问他上完课的感受如何。

章途说:“比我想的容易,孩子们都听话。老林,之后的体育课怎么上?”

“教他们做做操吧,还能怎么样呢,唉。”

章途想起自己的小学来,那时候可丰富多彩得多啦。操场上有塑胶跑道、篮球架,一边还有两张乒乓球桌,不远处还有个沙坑,那是给人跳远用的,但总有低年级的学生跑到那儿去堆沙堡。

一天的课程结束得也快,说完放学,同学们乒乒乓乓收拾好了书包,风卷残云般飞出了教室,边跑还边约着等会儿去哪里玩。章途抱着书走回办公室,也打算收拾收拾东西回去,老林从隔壁教室跟着进来:“过几天我们得去家访。”

“家访?”

“我班上有好几个学生这学期没来,还有和我说家里不让继续读的。”

章途曾经以为,读书是最应当不过的事,幼儿园到小学,小学升初中,初中考高中……最清晰明了的一条道路,每个人都应当这么一直读下去。但他自己,不也是读了高中就没读了吗?报名参与“上山下乡”,叫一列火车把自己从城市送到了这里。

慢悠悠走在回家路上,家家都已升起炊烟,几个小孩儿在田野里奔跑,笑声似银铃,只是吵得紧。章途走在田埂上,那些孩子就停下来喊一句:“章老师好!”喊完继续跑,手上缠着线,远远牵着一只高飞的鸢,忽上忽下地飘着。

他们在放风筝。

章途就又想起小学的事。那时候老师还会组织孩子们踏青,上烈士公园去,门口就有卖风筝的。一毛二买一个,在草坪里拽着跑,手里的线一紧一松,风筝就跟着忽上忽下,能飞得很高远。章途着迷地看着,好像风筝上驮着自己的灵魂,结果就是老师喊集合了都听不到。

有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传来,田野里扯着风筝跑的孩子们依然抬头望着天空,眼里手里,紧紧跟随着那只纸鸢。

小学校的事情逐渐多起来,章途给学生们布置作业时觉得这里要练那里要写,完全忘了作业收上来以后要靠自己批改,只好在办公室挑灯加班。江宁川一开始在家里左等右等等不回人,后来就有经验了,直接打上盒饭去小学校找人。

两个人常这样坐在小办公室里,章途吃饭,江宁川就看着他吃,间或交谈。

“今晚我跟老林约好要去两个学生家里家访,回来得可能会有点晚。”

江宁川看看外面的天,已经有几颗星子挂在天上,相隔距离很远,颇为寥落。落在膝头的手指微动,他面带犹豫之色:“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生怕章途拒绝似的,他急促地补充,“我不进去,就在外面等你。”

章途有点意外地眨眨眼:“怎么了吗?”

除夕那晚,他们从公社走回家,章途彼时还要拄拐,走到黑暗处时步伐常常放慢,他走到章途身边,章途会很自然地攥住他的衣摆。原本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江宁川却偏偏放在了心上。他老想起章途靠过来的瞬间,紧张得身体绷直,屏气凝神,可章途一无所觉。他只好沉默地走在对方身边,假装无事发生。

今晚章途和老林要去家访,天一黑,他会不会也对老林这样?江宁川心中涌起的这个猜想忽然使得他极不舒服起来,于是产生了一种冲动:要做点什么,证明我在他身边是不一样的。要有一个和所有人都不同的位置。

依赖我,不要依赖别人。

江宁川在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想法的瞬间,呼吸慌乱,眼神闪躲,双手不安地摩擦布料。仅仅是章途一句无心的提问就把他击溃,以后该怎么办呢?他像只跌跌撞撞的小动物妄图扑进一块儿柔软的皮毛,一切全凭直觉行动,等到静下心思考时才发现,后面是不见底的深渊。

越界了。江宁川惶惶地低头:“没、没怎么,如果麻烦的话就算了。你吃完了吗?我回去了。”

章途却在他想要后退的时候伸出手来:“想去就一起去吧,正好你也帮我们劝劝,徐兰兰她家长不肯让孩子继续读了,但她回回是班上途自顾自地絮絮地说,没注意到江宁川亮起的眼睛。

这间屋子的墙壁有龟裂的痕迹,感觉随时要倒塌,徐兰兰的爹在抽烟,低着头吸,慢慢地吐,吐得那么沉重。这是乡里人自制的卷烟,很呛人。一屋子人沉默地看着他,渴望得到一个准话。

“……徐兰兰人聪明,成绩也很好,总是拿途上了,“读下去,初中高中,最后说不定能考上大学的。”

徐兰兰的父亲很惊异于这个词,视线向右转去,看着自家女儿的背影:“大学?我家兰兰还能成大学生哩?”

“能啊,这么不能!兰兰成绩可好。”看到对方的态度有松动,章途再接再厉,也把口音换成当地的说道:“说不定还能当女博士哩。”

“章老师,你是城里来的知识分子,我信你。”徐兰兰的爹苦笑着拿烟指了指,没有方向,但谁都知道是在说这间房子。“我也实在是没能耐了,要是能读书,谁还舍得自家孩子去田里受苦?我每天天不亮就出工,她妈肚里揣一个背上背一个在地里种地,累死累活也就挣这么点儿,我是真没能耐了。”

于是屋子里一时归于寂静。

江宁川忽然做声:“东头王家的给了你多少?”

徐兰兰她爹抖抖烟灰:“说这些作甚。”

这么一说,三人心里都有了数。

知青们来之前两年,就发生了一桩嫁娶,女方是从别村来的,年龄才不过十七八,和来下乡的女同志年龄相当。这则消息还是赵知蔓带来的,她和那个小姑娘一起打水,路上便聊起了天,赵知蔓问她是哪家的女儿,小姑娘抿嘴一笑,说她已是别人家的新妇了。

这个消息在知青中引起了不小的讨论,有人说这是买卖妇女,应该告到队里去;有人说已经这么久了谁还认账?这件事情之后便不了了之。

老林严肃道:“老徐,你知道现在不允许现在搞这些吧?思想觉悟怎么还这么低呢?”

老徐默默抽烟。

章途说:“这个事情很严重,兰兰才多大?得报到队上去。”

“噫,多大个事嘛!”老徐急了,丢了烟一踩,“问了兰兰,她说了愿意的,人家也是个好人家。”

“她才多大?她是懂事,知道家里情况不好,你问她自己哭过几回?”老林也急了,声音逐渐大起来,“她一开学就在哭,说家里不让她读书了,我问她为什么,她也不答。你这是毁你女儿的前途啊。”

章途觉得憋闷,走出去,看到徐兰兰扎着两股小辫子,正坐在院里低矮的小板凳上抹眼泪。她边哭边说:“章老师,我想读书……”

章途蹲下来与徐兰兰对视,把自己兜里的糖塞到她手里,温声道:“你不要管,老师们会有办法的。”说罢转身回到屋内,“老徐,你把钱还给人家,让兰兰继续读书。我给你打包票,徐兰兰是有出息的,肯定能读大学。”

三人从徐兰兰家出来,老林问章途:“你怎么肯定徐兰兰能读大学?”

章途叹气:“谁知道到底能不能呢?我也没底,但是她想读。有主见、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容易,该支持还是得支持。”

江宁川很笃定:“你说她能考上,她就肯定能行。”

章途笑:“这可是迷信行为,不可取啊。”

老林也笑:“我看小江是有点迷信你,天天都跑学校来送饭,我老婆都没这么勤快。”

想借这句话跟江宁川打趣两句,却见在月光下,江宁川含羞带怯,眼神竟有几分柔情似水——柔情似水,多奇怪,我怎么会想到这个。

章途有些迷茫。再仔细一想,仍是迷茫。

江宁川已经有好几日不来小学校了,有时章途晚归,也只是托人把饭送去。

连老林都纳罕道:“你跟小江吵架了?”

“没有,我跟他吵什么架?”话虽如此,但章途自己也奇怪,这几天江宁川对他实在是怪,说不出来的怪。他一回去,江宁川总有点避着跟自己说话,问他怎么了也不说,总是找理由搪塞过去。尤其是睡觉的时候,家中就一张床,他近江宁川一点,江宁川就远他一点,他存心作对,险些没把对方挤兑到床下去。

总之这一切,就好像江宁川在无形中跟自己划清界限一样。

这种感觉很不好。父母出事那段时间,别人对他就是这样,明明之前还凑在一起聊得很热烈,他一来就集体噤声,要做什么的时候也有意无意把他排除在外,仿佛一道隔绝的屏障笼罩住了自己,让他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江宁川不来,宋垚和赵知蔓倒是来得勤了,下了工后时不常就来看看,有时江宁川改作业忙不过来,也能帮着看几本。

“小江呢?难得没看见他黏着你。”这日刚放学,赵知蔓和宋垚又来了,今晚知青们预备包饺子,他们喊章途一块儿去吃。在办公室里,赵知蔓忽然想起是有好久没见过江宁川了,“喊他一起呀。”

章途便把这几天江宁川和他相处的不对劲据实以告,末了总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赵知蔓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俩找时间好好聊会儿?”

宋垚沉思了一会儿:“你腿恢复得怎么样了?要不然还是搬回来吧。”

“也是,这样老是麻烦他也挺不好意思。”

三言两语间,章途搬回知青宿舍的事就算是敲定了。

吃饺子是一件盛事,和面、擀面、剁馅、包,光是那白面就看得人眼睛发绿。馅里要拌鸡蛋,不然容易散,肉要用葱姜水去腥……男生和女生分工负责,平日里总免不了要拌几句嘴,在包饺子大业前,竟出奇地和谐。

几个女生包饺子时小声商量了什么,其中一人跑回宿舍,不一会儿又跑回来,和其他人继续说说笑笑地包。

白白胖胖的饺子纷纷滚落下水,一个挨着一个待在锅底。等待的时间太熬人,时不时就有人去掀开木板盖观察饺子熟没熟,白色的水汽蒸腾出一个雾气茫茫的世界,水翻滚沸腾了,饺子浮在上面,跟着翻滚起伏。

饺子个数有限,每人都有限定的份额。章途那份自己吃了一半,还没忘给江宁川留一半,打在饭盒里给他带回去。临走时宋垚嘱咐他:“事情别忘了说,要好好谢谢人家。”

最近都是阴天,迟迟不见太阳,此刻业已暮色降临,昏沉的夜幕弥漫开来,走在其中,恰似人在梦游。章途稳当地端着铁皮盒,趁着还有亮光时走回江宁川家。是该着急点,饺子冷掉糊在一起可就不好吃了。

他有一点轻微的夜盲,月光明亮的晚上还算好,就怕那种层云密布遮天蔽日的天气,四下黑黢黢,叫人挪不动手脚,往往要让眼睛适应好久,才敢朝周围探出脚步。他又喜欢在晚上出去散步,在城市还好,四处都有灯光,不往偏僻处去就是了,但在村里,他就只好缓下脚程,慢悠悠地走。

远处有一点黄色的光,越往前走,光芒越盛,把前路照得清清楚楚。江宁川在家中点了灯等他。以前他都不点灯的,我来了之后几乎每晚都点,不知道耗费了他多少灯油。章途越想越惭愧,深觉自己给江宁川添了不少麻烦。

“给你带了饺子,趁还热乎快吃。”

江宁川果然在门口等他。章途把手中的铁皮盒子递过去,走进屋里。

“他们在饺子里包了糖果呢,刚刚我们有人吃出来了两三颗。你看看一会儿能不能吃出来,要是有可就说明要走好运了。”

江宁川慢他几步,把饭盒搁在木箱上,拿了两双筷子出来:“你也吃。”

“不用,我吃过了,这是给你带的。”章途摇摇手表示拒绝,一屁股坐在床边,低下头去看床脚,那里有个玻璃瓶,在月亮照射下折射出银色的光晕,像一缎冰冷又柔软的银色丝绸。

那里原先是个木制的床脚,长久以来为虫蚁所害,在一个早晨终于宣告了它的不堪重负,利落地塌下,甚至都没让人听见什么声响。之后江宁川就在此处替换了一个玻璃瓶,光滑的表面可以有效防止任何虫蚁爬上他们的床铺。

江宁川坐在椅子上夹饺子吃,章途抬头观察,发现江宁川吃东西时的动作快,但咀嚼总是很认真,也不会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真奇怪。章途想,一起吃过这么多回饭,怎么今天才知道他吃东西时的习惯?转念一想,更不对了:我在乎这种事情做什么?

两个人今晚都很安静,章途主要是想怎么跟江宁川表达谢意,以及说自己要回去住宿舍的事,至于江宁川——章途猛然惊觉,他好像一直就很安静,大部分的闲聊时光,都是他在说,江宁川听,只有他抛出问题时,江宁川才会说自己的事。

但就他刚刚出神这会儿,江宁川就已经偷偷看他好几眼了。

于是章途又恍恍惚惚想起来,其实这几天说江宁川跟自己冷战也不对,他躲是躲着自己,但又老是像这样没事看自己两眼,怎么说呢,就像是想要自己去找他,可一旦真去了,他又会马上跑开。这算怎么回事?章途有点搞不懂。

“吃到了,糖。”

来自江宁川的小小惊喜打破了这份沉默,他把糖咬在牙间给章途看,章途回过神,表示衷心的高兴:“今年你一定会遇上好事。”

待二人洗漱完毕躺到床上,章途望着屋顶的横梁发了半晌呆,好半天才问:“睡了吗?”

旁边的人动了动,细声回答:“没。”

“我腿好得差不多了,要不明天我还是搬回去住吧,这段时间谢谢你的照顾了。”

旁边没了动静,就在章途以为会一直沉寂下去的时候,江宁川忽然坐起来,很委屈地看着章途问:“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在章途的预想中,只有江宁川干脆地说“好”或者客气地说“多住几天”这两种回答,根本没想到还会被反问回来。他也有些懵,只好也坐起来有点慌忙地回答:“没有,你特别好,只是我一直在给你添麻烦,这样不好。”这样一来,被子里积聚的热气就全散了。

“你没有添麻烦,”江宁川声音听起来闷闷不乐的,“我们不是相互帮助吗。”

“以后也能相互帮助的。”

“可是这里离学校也近,你不用走太远。”

“……”

章途差点就问为什么前几天江宁川总是躲着他了,既然知道小学校近,为什么又不去找他?前几天躲着人,今天又来挽留,这叫什么事嘛。他没什么耐心继续夹缠下去,垂眼有些冷淡:“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

江宁川把头低得很深很深,良久,又慢慢躺回床上:“哦。”无尽的失落,使章途不由得怀疑是不是他再多说几句就会哭出声来。

他其实不理解江宁川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难道是觉得一个人住太寂寞?可一个人睡才安生呢,跟一大堆人住一块儿,晚上稍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能把你惊醒。章途放缓语气:“我以后常来找你玩。”

江宁川翻了个身正对章途,被子蒙得严严实实,遮盖了下半张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表达难过的眼睛。章途有点儿心软,反省了一下刚刚自己的态度有不对之处,人家好心收留照顾你,多问了几句,怎么还不耐烦呢?

他一只手支撑着半身的重量,微微俯下身,离江宁川近点,更加柔和地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朋友……啊呀,你别哭,怎么哭了还?”

章途莫名其妙地看着掉眼泪的江宁川,手足无措,僵在原地,大脑疯狂思考刚刚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江宁川迅速背过身去。他此时也在怨自己今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泪腺格外发达,原本以为自己能憋回去的,再不济也能在章途睡着后再哭。多久没哭过了?说不定是眼泪积攒太多才溢出来的。

这几天他心烦意乱,自从那天随章途去家访后,他就意识到了自己心里的那种总想要亲近对方的冲动到底是什么。当天晚上便做了个旖旎梦,梦中章途对自己笑得温柔,抚摸他的全身——醒来以后,不出他所料地梦遗了,而梦中的另一个主人公正无知无觉睡在自己身边。

这毕竟是千百年来为世俗所不容的事,想起童年时听见的传闻,更让江宁川害怕。理智上,他知道该从此离章途远点,不能打扰到人家;可从情感上,他又太贪念待在对方身边的感觉。章途对他那么好,有什么好事总想着他,今晚还给他带了饺子,明明说吃出了糖果就会有好事发生,可接下来章途却说自己要搬走。

是不是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出格之处?他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从此不再理我了?恐怖的联想包裹住了江宁川,直到章途挨过来对他说他们是朋友……终于眼泪婆娑。

江宁川满心苦涩,正躺回来,不去看章途,眼睛直直地望着横梁:“……我们会永远做朋友吗?”

“当然,”章途说,“永远的朋友。”

多坚定的回答,江宁川却感觉自己被击碎了。他好想告诉章途,他不要和他做永远的朋友,他想的是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或者一个男人要娶一个女人,他想的是这样的关系,可真正的愿望永远也无法说出口,只能烂在心里。

奶奶在世的时候总是说自己只能陪他一小段路,以后的路全要靠他一个人走。但章途刚才和他说他们是朋友,并且许诺了永远。

永远是个多好的词汇啊。

江宁川这时感觉到了一种几近绝望的幸福,或者是幸福的绝望。

他有点分不清了。

章途果然搬回了知青宿舍,家中顿时空了一半。无论做什么,江宁川总感觉身边该有另一个人在,可那人已经回到他来的地方去了,于是就顿生了许多不该有的寂寞情绪。

这些心情对他来说显得太纤细敏感了。一个常年跟土地打交道的农民,指关节上早已结成了厚厚的茧子,那么他的内心就该像是被包裹在厚厚的茧之下,把迟钝彰显成无坚不摧。但他不战自溃,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心情从内而外地溢出,一旦面临这样的感情,任谁都只有举手投降的份。

明天,明天我就去看看他吧。我找他玩儿去,他说了我们是好朋友。江宁川好几晚都是这样想得好好的,但是等到途每天都很忙吧?教书可不是件容易事,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会打扰他,而且我还有这么多事做呢……那些同他一样从城里来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才更好。

他费心费力给自己找了一大堆不去见章途的理由,却总是不由自主想到他,做工也不似往日那般勤恳,常常望着碧蓝的天空出神。白惨惨的太阳刺目,照得人汗流浃背,锄地的人锄着锄着就要直起腰来歇会儿,把迷进眼睛里的汗液揉出来。

春天短暂地掠过这片山区,眼瞅着就快入夏了。

正好队上有事要办,知青们当然抓住机会想要上县里玩几天,一个个自告奋勇,队长和支书商量了一下,该忙的要紧事前几天已经忙完,青年人想偷偷闲也可以理解,那就放他们去吧。

进了城,大家就四散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章途是负担小学校的要事在身,要购进练习册、铅笔、墨水等。一来就朝供销社直奔而去,不像其他人先看看电影院最近在上映什么片子,再悠悠地在街上边闲聊边漫游,左看右看,看什么都新鲜,活脱脱一群刘姥姥进大观园,引得路人侧目而视。

宋垚和章途一道脱离集体行动,一左一右,同时跨入供销社的大门。

章途问:“你不和他们先去玩会儿?”

宋垚推了一把眼镜,定位到了放文具的区域,走过去:“信纸不够用了,我来多买点。”

宋垚家里人和他通信很勤快,每回城里有什么形势上的变化,都是由他说给大家听。

东西都购备齐全,他们从供销社出来,打算去和同伴汇合。走过两个街口,远远看见一群人围着。工作日还如此游手好闲,想也不想就知道是自己人,围在一处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两人二步并做一步走,赶紧过去。大家围成一个半圈,中间站着赵知蔓和一个抹眼泪的女生,对面则是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

赵知蔓叉着腰质问:“你刚刚色迷迷地盯着她看做什么?人家要去上厕所也要盯着,流氓啊!”

男生连声叫屈:“大姐,我近视眼!不眯着能看清楚吗?我是看她背影特像我班上一女同学,我以为是她,想看清楚点,没注意她往哪儿走,真没别的意思。”

赵知蔓柳眉倒竖:“看清楚点,你叫谁大姐呐?!而且谁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你那个女同学,叫什么哪里人,谁能证明真有这么个人啊?”

“我去,”男生骂了句脏话,“我上哪儿给你找证明去,我要是知道她在哪儿还能给看花眼了?”眼神在人群里梭巡一圈,“你们就欺负我落单是吧?真行……”

“谁欺负你了?说清楚点,是你先存歹意的!”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看起来有场架势必要打了。

在知青内部,打架是家常便饭。从城市里骤然来到这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再木的心都要熬得冒火气,更别说这些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们,常常寻衅滋事或是被寻衅滋事,搞武斗,和邻村的干群架。起先队上还劝劝管管,后来只要不出事,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就在有人已经举起拳头之际,章途终于从外围挤到了二人中间。

“王晓声?”

这位叫王晓声的男生则睁大眼表示惊讶:“老章!你也在这儿?”

他马上就像拽住救命稻草一般拉着章途,另一只手指向赵知蔓身边的女孩儿:“你说说,她是不是特别像薛冰莹?我、我真以为是她!”

章途看了看,作出公允的评判:“是有点儿,但你要是戴上眼镜就会发现没那么像——四眼儿,你眼镜呢?”

“这人你认识?”

“是我同学。”

打架已经打出了江湖道义,对方落单,以多欺少,很坏名声,若是有人从中说和,大家也都愿意下个台阶。于是都四散而去。王晓声是个神经大条的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遭逢一劫,一个劲儿地跟章途讲自己的委屈。

赵知蔓在一旁不屑道:“告状?幼稚。”

王晓声瞪她:“你说谁幼稚?”

赵知蔓更为不屑:“不是叫‘小声’吗?声音这么大,该叫你‘大声’啊,王大声。”

王晓声恨得磨牙,好半天才哼唧出一句“好男不跟女斗”来。

章途有点无奈,举了举手,示意自己要发言:“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在哪里插队?”

从交谈中知道,王晓声是最近才新来的,比章途他们晚了一批,插队的地方里章途所在的村还有几十里路。

“老章,你知道薛冰莹去哪儿了吗?”

这小子一直暗恋薛冰莹,在学校时不敢表白,这会儿人走了又念念不忘,聊着聊着总要开始打听几句。

章途摇了摇头:“我跟她又不熟,不知道。公示的时候你没注意?”

“我注意了,特意找人去打听了,人不在那儿。”到底还是不死心,又问,“你们当初同为语文课代表,不是走得挺近吗?”

这就有些胡搅蛮缠的意味了,章途又好气又好笑:“你别无中生有,说过的话顶多就是她喊我去办公室搬作业。”看王晓声一脸不信,章途觉得真跟此人没法聊了,“吃的哪门子飞醋?你要打听人家找找跟她关系好的人问啊,我是真不知道她哪儿去了。”

王晓声低头哼哼两声,顺路看到了章途手里提着的练习本——刚刚一直是宋垚帮他拿着的。“你这是买了一沓啥啊?”他眯着眼弯腰去瞧,把上面印着的字逐个念出来:“练习本?你买这玩意儿干啥?”

章途有点儿不好意思:“在队上当老师了。”

赵知蔓看着王晓声这副德行有点惊讶:“还得凑这么近才看得清?你怎么这样还不戴眼镜啊?”

“我一早就问了,他是个重度近视,三十米能看个大概影子,五十米外干脆人畜不分了。在我们班那会儿,外号叫四眼儿。”

王晓声一看提问的是先前那个老是呛声的女孩儿,本来还有点不想回答,再一看章途也是满脸好奇,就把眼镜怎么从脸上失踪的过程交代了个清楚:“在山里抗木头的时候,脸上汗太多,滑掉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就给了它一脚。”

“修修也能戴吧?”

“嗐,坏就坏在刚好要放木头了,我还没来得及喊停——成,这下是彻底归西了。”

赵知蔓听着捂着嘴笑:“那你怎么不去配副新的?”

“哪儿有这闲钱啊,饭都吃不饱,家里还指望我每月寄钱回去呢。”王晓声叹了口气,“我这回来县里,就是要寄钱回去的。”

赵知蔓轻轻“啊”了一声,没想到王晓声长这么高高大大,家里情况也不太妙。正绞尽脑汁,想给人开导几句,没想到兀自低头失落的王晓声又兀自高兴起来,对着章途说:“我还以为咱们班同学除了我没人被分到这儿呢,看见你真高兴,下回我去找你玩!”

章途自然没有不欣然应允的道理。

和王晓声分手后不久,章途一行人也到了要回队上的时候。

有人来喊他们,说车快到了,赵知蔓便跟章途边走边聊:“没想到那个王晓声,还挺痴情的。”

章途有些好笑地摇摇头道:“他是纯犯愣。”

“怎么说?那个薛……”

“薛冰莹。”

“那个薛冰莹,对他没意思?”

“没有,晓声纯粹是单相思。”

赵知蔓一拍巴掌,神神秘秘凑上来:“不会是因为她喜欢你吧?”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章途吓一跳,“谁说她就非要喜欢一个人不可啦?”

赵知蔓思考了一会儿:“倒也是。”

沉默了一会儿,赵知蔓又开口了:“虽然话是这么说,你就没有发现有谁特别注意你吗?”

“谁?你?”

“别自恋!”赵知蔓拍了章途一掌,“说认真的,你受伤那会儿,没发现有人去看你看得特别频繁,给你带这儿带那儿,但又老不敢跟你讲话?”

暗示到这个份儿上,章途再听不懂都说不过去了。他在脑海中转了一圈,找出了那个最有可能的人选:“哦,你是说江宁川?他怎么啦?”

赵知蔓简直急得想要去把章途脑子里的水全晃悠出来,一副朽木不可雕的表情:“大哥,你们男生,装木头呢还是真木头?”

很显然章途是真不知情,一脸茫然地看着赵知蔓。

他们已经走到车站,一团人靠的靠,蹲的蹲,这个话题再讲下去就不合适了,姑且打住。

宋垚走过来问:“等你们半天了,路上磨磨蹭蹭在说什么呢?”

“小赵问我谁是我骨折时候最照顾我的人,我说是小江。”

“确实,是他不错。”

“少来偷换概念,我知道了,你是块假木头。我问的明明是……”赵知蔓却忽然变了脸色,十分若有所思的样子,喃喃自语道:“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宋垚莫名其妙道:“别说什么?”

赵知蔓不答,一径跑到了她的女朋友们身边去。

赵知蔓说的是一个女孩子,也是和他们同一批来的知青。

这女孩儿姓郑,叫筱筱。人如其名,真是长得小小一只,看起来就像是初中生。她从不会主动去和男生说话。章途记得有一回他跟郑筱筱说了件什么事,等着答复,对方从脸红到耳朵根,说话颤颤的,声音小得可怜,说完后就飞一般跑了。

活像只受惊的兔子。

不过郑筱筱在他骨折卧在卫生所的时候,的确常常来看望他,总是躲在赵知蔓身后,也不常说话,只是默默跟着人来,大家聊够了要走,她便也默默地跟着走,就好像是一个小小的、缀着众人的影子。

章途和她说话时就是轻声慢语,仿佛在哄着一个小妹妹,故此,赵知蔓说郑筱筱对他有意思,让他有点不知道如何应对。

如果不知道就好了,现在知道了,谁能装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呢。章途长长地吐出口气,眼神瞟了一眼坐在赵知蔓旁边的郑筱筱。隔着一条过道,郑筱筱也正在偷偷看他,发现他的眼神后就立刻慌乱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章途觉得有点乐了,怎么比江宁川还怕羞一点……

等等,这也能想到江宁川?

章途拍了一下自己额头,很响亮的一声。邻座的宋垚投来疑惑的一瞥,章途没在意,只一心追问自己:我老是想他做什么?可惜这问题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想得清楚的。

公交车颠颠簸簸了一路,终于踩刹停下来,到站了。这里距章途他们插队的村子还有长长的一段山路,有时运气好,能搭个牛车回村,运气不好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自己步行了。章途的追问没有答案,自始至终只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朦胧感觉笼罩着自己,好像快要想清白了,思绪却很快被打断,跟着众人一块儿下车。

一下车,却发现本该在村里的江宁川站在这个破破烂烂的车站旁,而他刚探出个头,就被对方的视线锁定。

不用说,江宁川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等他。

但章途还是明知故问道:“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们今天去县里了,我……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就来等你。

江宁川很乖顺地回答了章途的疑问。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就很想见一见章途。今天周日,小学校不上课,村上转了大半圈也找不到这群知青的身影,还是遇上了支书才告诉他,今天知青们都进城去了。

往日里知青进城,不耽个天是不肯回来的,可他鬼使神差,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就在马路边,想等一个不知道今天回不回、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人。

这下不就给他等到了吗。章途说:“今天去县里买东西了。对了,我给你带了样东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来,“给你的。”一支通体墨蓝的钢笔,笔盖顶端闪烁着金属特有的闪耀光泽。

江宁川看着这支崭新的钢笔,简直能想象它是怎样摆放在柜台里,又是怎样被店员拿出来的情景。小心地咽了下口水,他连连摆手:“这,这个我用不上,这个太贵重了。”

“总有用得上的一天啊。”章途很宽容地一笑,半强迫地想把钢笔塞到江宁川手里,“从来都是你给我带东西,我还没送过你什么呢。”

怎么会呢。江宁川在心里无声地反驳,你送我的东西可多了。

多到他心里都塞不下,酸酸涩涩地溢出来。

江宁川的左手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展开在章途眼前。因长期劳作积累的茧薄薄地分布在指根上。比章途习惯握笔写字的手看上去要粗上一圈。

章途把那支钢笔放了上去,微凉的金属感,江宁川却感觉被烫了一下,很珍重地握住。

两个人慢悠悠地往村里走,江宁川的左手紧紧攥着那支钢笔,右手自然下垂,平静悠闲的感觉压过了心里的纷扰,如果此刻能许愿,他也许会许愿这条道路能无限长,让两人一直走下去。

但是章途的腿恐怕负荷不了如此的长途跋涉。

江宁川于是想,走累了路旁就有椅子歇脚,那就更好了。

章途轻笑一声:“咱们好像有些天没碰过面了。”

“嗯。”江宁川的嘴边也泛起一个小小的微笑。

然后便没话聊了。

章途看上去走得心无旁骛,江宁川却时不时偷瞟一眼。他有好多话想说,好多问题想问:你这些天过得怎么样?我听说每天放学后你都会留下来给要升学的孩子们补课,是不是更忙了?晚饭有人留吗?宿舍住得习惯吗?睡得好吗?你……你有没有想我?

好多想说的话啊。江宁川迟钝地反应过来,章途才从他身边搬走不过半旬,自己居然就有这么多想问的问题了。所有的问题归根到底,江宁川不过是想对章途说,我好想你,自从你走后的每一天。

可是说出口的勇气却还没有凝结好。

走着走着,不经意间距离太近,两人的手打在一处,江宁川心上忽地掀起一阵波澜,右手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了蜷。

章途的左手。

好想去握住。

江宁川一个劲儿想按耐住自己越跳越快的心,没有注意到旁边同行的人投来的不经意的一瞥。

章途没什么情绪地想:“他脸红了。”

手自然是章途使了个小心眼故意打上去的。他心血来潮,灵光一现,说不好是得了什么启示,就做出了这个动作。

章途又想:“他为什么脸红?”

原本只是很随意地发散思维,但紧接着,一个无疑是很荒诞的念头不期然闯进了他的脑子。把自己打了个清醒。完全是因为赵知蔓给他的关于郑筱筱的暗示,他现在居然对着江宁川产生了一种错觉。

难道——

莫非——

当然,先说好,这绝对是不可能的,没有这种说法,从来没有,可是,可是,他为什么总要脸红呢?他还特别照顾我,简直是无微不至,他还……他听我说话的时候也总是……他眼睛是很好看的。

章途的想法开始纷扰起来,脑海中有个声音越来越响,他走路就更加目不斜视,甚至加快了步伐,生怕被江宁川发现自己的不对劲。他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吓了一大跳。天呐,他想,我总不能因为知道有一个女孩子喜欢我就自我膨胀到如此境地了吧。

这个惊人的猜想使他对旁边的同路人产生了莫大的心理愧疚,要是路旁有个大洞,为了不见到江宁川那双无辜的眼睛,他简直愿意当场跳进去。

他怎么能对他的朋友产生一个这么荒唐的揣测?

到底本质还只是个各方面都经验不足的年轻人,即便平日里稳重,自己任着自己胡思乱想,想到不可思议的地方也还是会自乱阵脚。出于某种心虚的反应,在意识到江宁川想跟他说话的前一秒,章途加快脚步,去和前方走着的赵知蔓与郑筱筱搭讪。

虽然不太道义,但是找这两人说话确实是他能想出的,能遮掩自己内心慌乱的最好的点子了。

赵知蔓有点错愕,一双眼睛分分明明在说:你小子开窍未免太快了吧?

章途装作看不见。

郑筱筱又红着脸,嗫嚅着和章途在交谈,想看对方的脸,视线一扫发现对方正凝神看着自己,又很不好意思地躲闪了目光。

从旁的人看来,这是很和谐的三个人,但被落在后面的江宁川失落地屈了屈自己的右手,那里似乎还存留着刚刚与章途短暂触碰后留有的余温。

“果然,好运气从没眷顾过我。”江宁川茫然地低下头,脑子里乱糟糟的,“我今天不该来找他,他只是想安慰我才说我们是朋友。”随时可以被抛下的,普通朋友。他失魂落魄地走,眼睛却一直在追随着章途的背影。

白衬衫的袖口已经泛黄了,但依旧被章途穿得整洁又挺拔,袖子挽至小臂,因为拎着重物,还可见到胳膊上隐约的青筋。而章途对江宁川的眼神一无所知,正含着柔和的笑意,微微弯着腰同女孩子讲话。

江宁川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好像被浸在了一个老醋坛子里,浸得久了,又酸软又无力,欲哭都无泪。

他怎么老是这样,先让我高兴了,再把我打进万丈深渊。

江宁川攥着那支钢笔,想哭,却哭不出来,只有满心的失落茫然。

他怎么老这样欺负我啊。

可是谈何欺负呢?明明章途只是走到前头去和别人说会儿话,而同他说话的那个女孩子笑起来先是鼻子轻轻一皱,再弯弯眼睛,很可爱的。章途也在对着那个女孩子笑。

江宁川把这些细节收归眼底,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我们只是朋友,他想和谁说话,愿意对谁笑,都是他的自由,我为什么要这么难受?谁也不会喜欢管得太宽,占有欲又强的朋友的。”他拼命在内心说服自己,除了把自己搞得更想哭以外,别无收获。

这时候走在前头的三个人忽然回头,江宁川试图挤出一个笑。

那或许比哭更好看不到哪里去。

自从章途从县城回来,就任谁都看得出他在刻意躲着江宁川走。

又一次江宁川来学校,章途往桌下一蹲,对老林说:“就说我不在。”

等人若有所思又失魂落魄地走远了,章途这才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老林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你跟小江真是有意思,上回是他不来找你,这回是你要躲着他,在玩什么新鲜游戏?”

章途欲答,他又马上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你先别说,让我猜猜。嗯,上回是你犯错了,他生气,这回是他要跟你说对不起你不想听?”

这话说出口怎么听怎么怪,章途道:“错,大错特错。你别一天天净瞎猜。”

老林笑嘻嘻道:“哎呀,看来确实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凡事都不能搞一刀切,我跟我老婆的吵架经验不适用啊。”

章途途忙坐正:“请进。”

进来的是徐兰兰和另外三个学生,都是想以后继续读书,读到大学的,章途便在放学后等小学校空了,单独给他们开小灶。学的是abcd,悄悄学,再三嘱咐过这四个孩子,要是旁人问起来就说是他们嗓子好,留他们练合唱。毕竟是冒着极大风险的事,万一走漏了风声就会惹出大乱子。

老林知情,但能做到的只有保密,万万不敢掺和进去,见孩子们都来了,赶紧收拾自己的包:“章途,我敬你是条汉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是,年轻人做事不考虑后果惯了,有时候也要考虑考虑自己啊。”

章途微微一笑,起手去翻昨天准备的教案。

老林长长叹息一声,知道这年轻人没把自己的话放进心里。

流程是这样的:四个孩子先齐唱一首歌,然后开始学英语,与此同时,必须时刻注意外面的风吹草动,一有不对劲就唱歌听。那些写有字母单词的纸张也绝不能带出这个小办公室,只能凭记忆记在脑子里。

老林曾经就说过,章途做老师真是可惜了,该去搞谍战。

先让孩子们读过了昨天学的几个单词作为复习,章途今天预备让他们学基本用语。全天下的外语启蒙大概都是打招呼,“你好吗?”“我很好。”“很高兴见到你。”章途一一把英文句子写出来,正打算一句句教他们读。

徐兰兰忽然回过头去。

其他三个孩子也回头。

章途一抬头,就看见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江宁川站在门外发着愣,与章途对视。

魂飞魄散。

章途这一辈子或许都没有这么敏捷的反应力,“啪”地一声就把语文书盖在了教案上,站起身直起腰来,略有犹疑地问:“你……怎么来了?”不是来过了吗?怎么现在又来?刚刚他们读的单词你听进去了多少?而且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啊?

江宁川看上去也被吓得不清,说话都结结巴巴,不能连贯成句:“我、我没想到,门、门……门没关紧。”

门确实是虚掩的。

以往章途在老林走后都会把门从里锁住,今天居然有了这种疏忽大意。他不免有些惨然地想,老林估计错误,就自己这水平搞谍战,恐怕刚出门就已经壮烈了。

江宁川继续问:“你是,你是在教他们……”

孩子们也被吓住,一张张小脸白惨惨,看看江宁川,又看看章途,眼睛里全是忐忑不安。

“我们出去说。”章途安抚完受惊的四个小孩儿,拉着江宁川站在办公室门口。

江宁川惴惴不安,压低了声音问:“我是不是又给你闯祸了?”

章途真奇怪他哪里来的这个“又”字,但此刻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他说:“你来的时候学校里没人吧?”

“没人。”江宁川乖乖摇头。

那就好。章途长吁一口气,心里悬着的大石轻轻放下,“那就没闯祸。”

江宁川看上去也松了一口气。

“但是你能不能帮我们保密?”章途皱着的眉头没有要松开的迹象。这要是传出去,大家是真没好果子吃,他也不想被判个间谍罪去坐牢。坐牢还算好的,万一直接枪毙呢?想到这里,真是冷汗直冒。

那些冤假错案他在城里看了不少,他父母也可说是含冤而死的,江宁川忽然悔恨起自己的冒失来。或许老林说得对,保全自己比教出几个有出息的小孩来更重要。

江宁川忙不迭地点头:“我一定不说。”做完保证,他又左看看右看看,很谨慎地在章途耳边问:“你真是在教他们英语?”

章途也点了点头。

江宁川有些羞涩:“那,你能不能也教教我?”

章途想到江宁川这么大个人和小学生挤在一处排排坐的景象就有点好笑,问道:“你想学?现在就能进去。”

“我不是,”江宁川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有点湿漉漉的,还有点焦急,“晚上我家没人,你来找我,或者我去找你……”就像我们以前那样。

我只是想和你像以前那样,多的不敢想了,真的不敢了。

章途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后退一步,反应比之前冷淡了一些,垂眸道:“再说吧。保密的事谢谢你。”说罢就想进办公室,却被人拦住。

江宁川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怎么说呢,章途今天才发现自己的词汇如此贫乏。焦急、茫然、诚恳地想认错。他眼里的情绪那么多,惹得人心软。

可是他没有任何错处啊,章途想到。所有的不对劲都是来自于自己的胡思乱想,江宁川根本就不知情嘛。我这么对他,岂不是太伤人心了。

江宁川就算是拦住了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所有情绪几乎都是靠眼睛来传达的。他说:“我是不是做错事情了?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章途忽然就觉得自己很坏,江宁川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人明明是他自己。要不是自个儿闲得没事胡思乱想,他也不会……对啊,胡思乱想的是他啊。难道真正的结论是反过来的?

不是江宁川对他,而是他对江宁川……

这不就更不敢想了!

章途连呼吸都吓得要止住,这样的惊吓丝毫不亚于看见江宁川推门而入的那一瞬。

小学校还是这么寂静,办公室里的孩子们没说话,他面前的江宁川也没说话,只有村中的狗吠鸡鸣依稀传来,远山依然镇静,夕阳照得温馨。他已闻见天气晴朗的傍晚特有的气息。

江宁川担忧道:“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章途勉强一笑,“我还得给他们上课,有什么事我们下次再说,行吗?”

江宁川犹豫地点了点头,章途如蒙大赦,仓皇地逃回了办公室。

他恍恍惚惚地想,自己最后一次看见那条黄狗,是在什么时候?

王晓声来找章途玩,找得越来越勤了。

赵知蔓说王晓声的坏话也说得越来越勤了。

章途才回到宿舍,赵知蔓就跑来敲男生这边的门:“今天王晓声又来了,他怎么这么烦人啊,能不能别让他来了,下回。”

“你俩又吵架了?”

旁边有人笑嘻嘻道:“打情骂俏。”

“滚,”赵知蔓叉着腰,“少来开老娘的玩笑。”

大家都是没有恋爱经历的人,甚至视恋爱为某种禁忌。可就像春天花会盛开,秋天树会结果一样,一旦到了某种阶段,很多事情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首先还只是男女生各自在自己的圈子里隐秘地流传,后来有一天,不知道谁出来打破了这项禁忌,同时也破开了男女生间那道冰山,好像有些适当的打趣也是可以被接受的了。

当然,恋爱仍是高尚的,正因为其高尚,在想打趣别人的同时,谁也不想自己成为被打趣的那个。

但是只要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都看得出,王晓声来找章途玩,纯属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醉翁之意不在酒。你看他跑小学校跑过几次?跟章途在一起时也总是左看右看,四处找赵知蔓在哪儿。

章途也无语,敲敲棋子示意他认真下棋,这步该他了:“你的薛冰莹呢?”

“多少年了,说不定她早不记得有我这么个人了,让往事随风,都随风。”王晓声嘟囔一声,“我觉得赵知蔓人真挺好的,哎,她跟你提过我吗?”

“你之前不还说人家……性格不太好吗?”章途想了想之前王晓声跟自己吐槽赵知蔓时的那些用词,什么母老虎啦,河东狮啦,觉得说出来还是不太好听。

王晓声“啪”地下一子:“我就喜欢性格不太好的,独立、能干、不容易受欺负。”

“我先说好,人家提是提过你,但是可烦你了啊,都不是些什么好词。”

“是吗?”王晓声想了想,“说我什么了?”

“说你烦人,爱油嘴滑舌,不老实。”

王晓声瞪眼:“我哪里不老实了?”

“你问她去呀!”章途也不知道,于是替他想了想:“可能是你隔三岔五就上我们这儿来,她觉得你逃避劳动,比较懒惰?”

“最近不是闲吗。”王晓声又“啪”一子,立马懊悔道,“下错了下错了。”

章途眼皮都不带掀一下的:“不让悔棋啊。”

五个黑子在薄薄的塑料棋盘上连成了一线。

他依旧看着棋局,好像这普普通通的五子棋局走出了什么千古棋路一般,非要好好研究透彻不可。

章途问:“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上人家的?”

王晓声憨憨一笑,摸了摸后脑勺:“就是……就是有天干活的时候突然想到她了,那感觉,活见鬼了!我怎么会想到她呢?我想谁也不该想到她啊!再然后,就跟住我脑子里似的,反正一想到她我就高兴,我也愿意想。”

王晓声越说,章途的心就越绝望:那我也是活见鬼了,真真是活见鬼了。

他颓唐地把脸埋在棋盘上,搅乱了一盘棋子,不去搭理王晓声在耳边聒聒噪噪的问询。

暑假开始,章途总算从小学校的繁杂事务中解脱出来,除了每天坚持给四个孩子补课,已经没有其他的事情等着他去做。农忙时节,也能下地干活了。

今年开始,国家就不再固定供给粮食给这些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一切都要靠自己劳动所得。从来都是从报纸广播上看到或听说,某年某地某乡遇灾,毁坏粮食多少公顷……现在这种悬而未决的命运降临到了自己身上,那些数字成为真实可及的、自己每天都要锄草浇水的田地,哪怕再坚决的唯物主义者都要祈祷今年可以风调雨顺,无灾无难。

章途也每天勤勤恳恳,跟着大伙儿早起晚归,每天出一身瀑布汗,累得吃过晚饭就想沾枕睡,还能坚持洗澡纯靠意志力支撑。被这样有节奏的充实生活填满,心中那些纷乱的烦恼都没空去想了。

他确实好久没有去想过江宁川了,章途拖着锄头在田埂上慢慢走,身后的土地上延展出一道长长的划痕。他得出结论:“果然毛病都是闲出来的。”

上回小学校的分别算不上体面,江宁川或许从他的态度中体味到了什么,很久都没再来找过他。不过自那之后,倒是再没出过意外,他能安安心心给孩子们授课。

远处来了两粒人影,待走近才看清,原来是支书与队长。

两个人朝他挥挥手打招呼:“小章老师,吃了吗?”

章途走过去,笑道:“还没,才从地里上来。”

支书便邀请道:“那好,跟我们一块,到我家吃去。我家那孩子多亏你照顾了。”

队长也笑:“我家也是啊。”他边说边提起双手,一手酒一手肉,“天天杂粮馒头配红薯粥,今天晚上好好吃一顿嘛。”

随便挑出知青中的任何一个站在这儿,谁能听到这话不眼放绿光?当然不吃白不吃!章途当即就拍板:“好哇!”不过毕竟当了老师,还是比较讲斯文,“那就叨扰二位了。”

两个中年人对视一眼,用土话笑道:“哎,学生伢子!”

往支书家走,就要路过江宁川家。

江宁川正坐在家门口发愣,撑着脸直直地望着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支书喊:“小江!”

队长也喊:“川伢子!”

章途也想打声招呼,但该怎么开口呢?犹豫半天,还是决定不说话。

他不说话,江宁川却长了眼睛,并且一眼就看到了章途。

江宁川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支书今天显然心情极好,问道:“上不上我家吃饭?”

江宁川当然想摇手婉拒,但支书马上说:“小章也去。”

于是一行四人朝支书家走去。

村里没钱修水泥路,都是泥土道,之前刚微微下过一阵雨,泥土湿软,一脚深一脚浅,鞋底沾满沉重的黄泥。江宁川低着头慢慢走,时不时就要停下来在草丛里蹭蹭鞋底。他总担心泥土太重,鞋脚分离。这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在章途面前,他总想要维持一个更体面的形象,不愿意把狼狈暴露出来。

虽然可能对方根本察觉不到他的这些小心思。江宁川看着走在旁边的章途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又开始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我老是这么蹭上去,他肯定很烦我了。他好沮丧地想:“我好笨啊。”

章途没觉得江宁川笨。

章途只是觉得江宁川真的真的很像小狗,呆头呆脑,就算把他推开无数次,他还是会热情地扑上来,摇着尾巴,用湿漉漉的舌头去舔你。

我该跟他说说话。可是说什么好?章途无意识地咬着嘴唇思索,眼神总不自觉地瞟向江宁川,在真要看到的瞬间又迅速转回来。江宁川也是,目光只轻轻触及章途一秒,又快速地收回来。

支书和队长在聊天,用土话高谈阔论,笑得开阔又明朗。

身后缀着的两个年轻人就像两只缩在壳里的蜗牛,互相拿着触角试探,但谁也不敢先伸头。

这份僵硬一直保持到上桌吃饭。

队长倒酒,小孩子自然是不喝的,支书的老婆也说不喝。那么就是四个杯子,喝白酒的玻璃小杯,在灯下显得晶莹剔透,流转着明亮的光。章途想拒绝,队长却劝:“喝点吧,都满十八了,来年该二十了,喝点不碍事。”

江宁川一直在悄悄观察章途的行动,见他不愿意的样子便试图阻挡:“叔,我替章途喝。”

队长瞥他一眼:“就你小子那酒量,一口闷,一杯倒。”

章途看着眼前晶莹的液体和晶莹的杯子。他能喝酒,父亲是个好酒的人,每晚吃饭时都要自酌自饮,自得其乐。在他年纪尚幼的时候,父亲偶尔会拿筷子尖沾些酒水喂给他,看着他被辣得龇牙咧嘴,小脸皱巴巴的模样乐,然后招惹母亲的一顿埋怨。辛辣且甜,有奇怪的回甘,尝了途还屹立不倒。队长很惊奇:“你小子能喝啊。”章途谦虚一笑:“以前在家里陪长辈喝过。”

“成,”队长看看酒瓶,已经空了,“那咱们散场。哎,川伢子睡着了?”

江宁川艰难地直起身子,看上去明明困得要命:“没……没睡。”

队长叹气:“早知道就不要你喝,还得把你送回去。”

支书提议:“既然这么晚了,小江就在这里睡一晚好吧?”

“不、不用,我能回去。”江宁川坚持,甚至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地起身了。

章途看着这个醉鬼觉得有些好笑,队长家跟江宁川家一左一右,正好反向而行,想想自己回宿舍刚好顺路要过他家,不如自己给他捎回去算了。他扶住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江宁川,问道:“我送你回去,行不行?”

江宁川傻傻看着章途,然后点头,小声道:“行。”

他的大脑早就被酒精熏陶得发晕,忽然感觉到章途周身的温暖,还隐隐带着些酒气,当下强撑着的身体就软了半边,只想靠在对方身上。章途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过渡进江宁川的皮肤,走出屋外,夏夜的晚风凉爽和畅,江宁川迷迷糊糊地想,他是睡着了?是在做梦?

这样的感觉的确是像在做梦。

梦里的章途真好,不会嫌他烦,也不会老是躲着他,会带他回家,而且有令他安心的气息。

章途只觉得这人靠在他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到最后干脆挂在他身上了,双臂圈着脖颈,脸埋进去,黏糊得很。章途浑身不适应,推了推江宁川:“小江?江宁川?先醒醒,回去再睡,你扒着我都不好走路了。”

人各有醉法,有人醉了就要骂人,也有人醉了就要睡,雷打不动。江宁川就是后者。好不容易把他喊醒,看着他困得眼皮打架,章途只能苦笑着好声好气地安慰:“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下。”接这个活的时候怎么没有料到把一个醉鬼弄回家是件这么费劲的事,他晚上本来就有点夜盲,看路都要看半天,生怕两个人一起栽进沟里。真不如让江宁川在支书家睡一晚来得省事。

从江宁川身上找到钥匙,推开门,把人扶到床上,章途身上已经出了层薄汗。长长吐出一口气,看了看江宁川这倒头就要睡的样子,之后应该没他什么事了,章途决定也赶快回去睡觉。

刚要走就被拉住了。

江宁川眼眶红红的,像是要哭——但是醉了酒的人,有很多都是眼眶红红的。他说:“你不准走。”

这下倒真是像个醉鬼了。

章途说:“我得回去睡觉啊。”

江宁川很强势:“你跟我睡,你不要去跟别人睡。”

知青睡的都是大通铺,一晚上醒好几次,要是有条件,他也想不跟人睡呢。

平时闷闷的,现在倒是好玩。章途起了逗他的心思:“为什么要和你睡?”

江宁川垂着头不说话了。月光透过云朵柔柔地照进来,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章途无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一个怎么样的回答。就算回答了,又能如何?大家都喝醉了。

章途说:“你睡吧,我走了。”

但是他立刻就发现有什么晶亮的东西一滴滴,正从江宁川眼里掉下来。

章途今天盯着杯子发呆的时候,总觉得杯中的白酒像什么,想了半天想不起来。原来是像眼泪,高粱的眼泪,糯米的眼泪,小麦的眼泪。

现在是江宁川的眼泪。

江宁川掉着眼泪问他:“我是不是又惹你讨厌了?”

章途坐到他身边,柔声道:“怎么会?我没有讨厌你。”

“可是你不理我,我、我怕去找你,只敢围着学校打转……不过,我帮你把那些想进学校的人都赶走啦。”

难怪除了江宁川那回误入的意外,一学期下来都平平安安的。章途心中的愧疚之意愈发浓烈,已经想见对方是如何在小学校门口走来走去,踢着脚下的石子,想走进去却又缩回脚。

我这么对他,真是不应该。章途又一次拷打自己的内心。

“对不起,”他诚恳地看着江宁川,“都是我的错,不该这么对朋友。”

“不是朋友。”江宁川低声匆促地反驳。

章途简直怀疑自己没听清:“什么?”

这时候他真正看清了江宁川的眼睛啦,一双被泪水冲刷过的,清亮的、已经决意破罐子破摔的眼睛:“我喜欢你,我,我是……”江宁川说不下去了,他怎么也没有勇气把那个词说出口,只能徒劳地重复,“我喜欢你。”

章途愕然地看着江宁川,半晌说不出话来,但此时的江宁川已经失去了和他对视的勇气。

“睡吧。”漫长的沉默过后,章途伸出手去摸了摸江宁川的头,语调很镇静,镇静又温柔:“你喝醉了,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

死刑。

直到章途关上门离开,江宁川才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躺倒在床上。是呀,我喝醉了,喝醉的人就是会胡说八道,但是,但是,他还会拿我当朋友吗?江宁川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真的、真的好笨。

章途没回宿舍,他不知道可以去哪儿。江宁川骤然的告白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他现在心慌意乱,必须要找个地方好好冷静一下。可是去哪儿?

他此刻只是一抹在荒山野岭里乱走的游魂。

刚来此地不久,就有很多村民都告诉过他们这些从城里来的知青,晚上睡觉一定要关好门窗,大半夜也不要在外面瞎走,小心被狼叼去。

都是些吓唬小孩的话嘛。知青们笑笑,但白日里做工已然极累,晚上都争分夺秒地睡,谁也不会在深夜里跑出来。

整个村庄一片寂静。鸡鸭狗牛都睡了,人也睡了,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和鼾声此起彼伏,就好像是村庄在入睡,村庄在呼吸。

好冷。夏天的深夜原来也这么冷。心里有千万个念头划过,纷纷扰扰,却都倏忽如流星,半分也抓不住。章途坐在宿舍外的台阶上发着呆,忽然觉得眼前的路不再那么漆黑模糊,已经度过了日出前最黑暗的时辰,天色渐渐亮堂起来。

已经听到了嘹亮的鸡鸣声。

章途起身继续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江宁川家附近,而这里刚好有座山包。

既然有山,那就攀登。

江宁川说喜欢他,那么他呢?扪心自问,是不是也喜欢对方?真要一个回答的时候反而不敢给出准确的答复。但他一整晚想着的,还是江宁川落的泪。如果不喜欢,为什么那么愧疚那么心疼?我当时想的不是哄他睡觉,而是拥抱他。

对,一个拥抱。

或许……还有一个亲吻。

章途终于感觉自己的心在胸膛里鲜活地跃动,他站在山顶,极目远眺,依旧逃不出那雾蒙蒙水墨画般的山,目下是村庄三三两两的民居和大片用田垄划分开的田地。天已经快破晓,他深吸一口湿漉漉的空气,胸中的郁气一扫而空,顿觉畅快。

太阳升起来了。通红的太阳,多么充满希望。

江宁川一夜未眠。

哪怕再醉的酒也该被自己的一时冲动吓醒了,整晚他都在悔恨自己为什么稀里糊涂就把真心话说了出去。这下好了,连朋友也没得做,他以后哪里还有脸去见章途?而且,万一这些事被别人知道了……但是章途人这么好,肯定不会告诉别人的。

两种思想在脑海中交织,吵得他心烦意乱。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这么早,会是谁?无论是谁,他现在都已经心如死灰了,哪还有心思应付别的事。

他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章途。江宁川就没想到过离开的人原来还会再回来,看见是心里想了一夜的人,有些发怔。

“早上好,明天已经到了。”章途露出一个笑,很有点害羞的意思,“你昨晚说的事情还当不当真?”在他身后,是在太阳照耀下崭新的一天和渐渐苏醒的村庄。

好明亮的太阳,江宁川如此想到。

他又想哭,但最终还是忍住,使劲点了点头。

恋爱降临,但谁也没有过谈恋爱的经验。两个青涩的年轻人尚在一步步探索,但感情这码子事,就算捂住嘴巴,也会从眼睛里冒出来,别人要是看不出章途和江宁川的关系又和好如初、甚至更好了,那就当真该去县医院去看看眼科。

赵知蔓来找章途,啧啧称奇:“你们男生之间的友谊比我们女生之间的复杂多了。前段时间明明还恨不得装不认识,最近又和小江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捉摸不透,真是捉摸不透。”末了,又捂着心口道,“我只担心我们筱筱该怎么办呢?”

章途老师您是坚定无私的共产主义战士了。”她很快低下头去,别别扭扭地去踢自己的脚尖,展现出女孩子的羞赧,“我就是想来问问……好像有段时间没见王晓声来找你了。”

原来这也是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章途在心底暗笑,面上却不显,一本正经道:“忙吧,他最近应该忙,我让他先别来了。”

赵知蔓瞪他:“是你让他不来的?”意识到自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又慌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们不是老同学嘛,多叙叙旧挺好的啊。”

章途笑道:“我和他是老同学不假,你呢?你们什么关系啊,这么关心他?”

赵知蔓红了脸,强装镇定地与章途对视,实则说话都有点结巴了:“纯粹的、伟大的,革、革命友谊啊。”

章途终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赵知蔓马上就意识到这人根本就是在臊她,气得跺脚:“怎么连你也学坏了,少来臊老娘,我就关心就问了,怎么啦?”

“没没没,我觉得特好,某些人就等着你问呢,保你很快就能见着他。”看赵知蔓是真急了,章途果断卖队友。

赵知蔓一听是这么回事,转转眼珠,忽而又恢复到了小女儿情态:“那你让他快点,他不是生日就要到了吗,我……我去镇上帮他配了副眼镜。人家说要是不合适可以去换的。”

章途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送走了赵知蔓,章途忍不住出了会儿神。

生日。现在大家都不会怎么把自己的生日提在嘴上。首先是上面不提倡,根本没人敢过生日,有一个崇高的目标摆在面前,所有关于个人私欲的东西提出来就好像格外站不住脚,总担心会有犯错误的危险。更何况,都已经这么穷的日子了,要什么没什么,赤条条一个光脚人。肚子都填不饱,谁还有心思专门去过生日?

但小时候是过的,章途小时候,一年中最期待的日子,除了过年,就是生日。过年多好啊,买年货贴春联放爆竹,零嘴儿能吃个顶饱,但这毕竟是全国的节日,不像生日,是单为他一个人而庆祝的。

其实如今想来,也并不是什么大张旗鼓的庆祝,只是放学回家能看见自己一直想买的书静静躺在书桌上,吃晚饭的时候会有自己喜欢吃的菜,爸妈下班回来的路上会特意绕路给自己买喜欢吃的糕点。

这些日子如今已不再有了。

不但不再有,因为自己的生日同母亲的忌日相临,有关于生日的回忆最后总会落到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时刻。

那天,母亲看着窗外春意融融的景象,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明天是你生日了。”

他那时说:“妈妈,明天陪我上公园看花去,好不好?”

但是没有明天,永没有明天了。

在母亲的葬礼上,他没有流泪。他真奇怪明明昨晚还哭得像是要死去,为何今天却一滴眼泪也没有。章途几乎都产生了自己无坚不摧的错觉,直到后来的日子里他才慢慢开始知道,至亲的去世永远是钝钝的隐痛,你以为能在废墟上重新建立一切,其实每一次回头都是一场崩塌,而这余震能够贯穿你的一生。

自己和母亲告别后,为什么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呢?哪怕再多看一眼……

章途无法不去想。

老林拿着教案走进办公室,看见江宁川坐在章途的位置上,摇摇头道:“你俩又好上啦?”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林总不至于对他和章途的恋爱关系知情,只不过是对于之前两个人避来避去,如今又好得简直要形影不离的一种调侃。

但是江宁川耳根都红得仿佛要滴血,坐在椅子上不敢抬头,含含糊糊“嗯”了一声算作答复。

毕竟他和章途这回是真的“好上了”。

就在江宁川这会儿当小媳妇静坐的功夫,章途也进来了,看见江宁川,有点惊讶:“有事?”

“没、没有。就是……”想来看看你。他看着章途似乎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悻悻地把没说出口的话咽进喉咙。

章途确实在考虑,这几天江宁川找他是不是找得太频繁了点,就连他班上那群小孩儿远远见到江宁川,都会起哄道:“章老师,你朋友又来找你啦!”

老林收拾完东西回家了,只剩章途和江宁川在办公室。江宁川问:“今天不用给他们上课吗?”章途说不用,他便饱含着期待接着问:“那今天能不能去我家?”

章途整理教案的手顿住,看着江宁川亮色的眼睛,感觉自己实在是难以开口。

江宁川的喜欢很纯粹,想要两个人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有什么好的东西恨不得全塞给那人,得到回应就高兴得摇尾巴,就算暂时没有回应也没关系,只要可以安安静静待在他身边就好。

或许恋爱谈起来是这样的,可是没有人会觉得两个男人也能在一起,也会谈恋爱。章途所在的城市,有家医院的精神科很有名,专门有个门诊,开设来是为了治疗同性恋。

他们认为同性恋是种精神类疾病,需要接受治疗之后才能“恢复正常”。

章途没法告诉江宁川这一切。

那双眸子里的情意真真切切,绝不作假。虽然现在大家都觉得他们只是好朋友,可这样长久下去,谁知道哪天就会暴露,然后被人指指点点侧目而视,乃至于被送进医院?

这绝对不会是他想要看见的结果。

章途思考再三,终于开口:“我觉得我们应该保持一点适当的距离。”江宁川听见这话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瞪着眼睛,眼里是错愕和不解:“为什么?”

“两个大男人这么亲密,要是惹得别人说闲话也不太好听,是不是?低调点没坏处,我可以晚上去找你,只是工作的时候,大家……都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章途绞尽脑汁说得委婉,他光是说出这段话都觉得好有负罪感。

江宁川没像他预想的那样抛出无数个“为什么”,也没流露出受伤的情绪,只是沉默着低头,章途能看到他的发旋。

“我知道,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江宁川支支吾吾地开口,“以前、以前有过这种事。我以为不去想就不会发生。”

章途觉出江宁川这人像鸵鸟的可爱之处来了,弯弯眼睛笑道:“就是不去想,它也存在呀。”

江宁川此刻就像是他班上犯了错的小孩儿,跟章老师承认错误:“那我以后没事尽量不来学校找你。”

他使了个小小的心机,说的是“尽量”,尽量可不是绝对的意思。

章途看不出是听出来了还是没听出来,收拾好自己桌上的东西,把办公室门一锁,宣布:“回家。”

回他们的家。

江宁川心里热乎乎的。

其实他没跟章途说实话。

这些从城市里来的知识青年能在这个小小的落后的山村待多久?谁也不信他们真能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章途又愿意和他相处多久?江宁川也不信章途可以和他过一辈子,他是想相信的,但总是做不到。他们这样的关系本就如江中浮萍,说不定哪天就断了。因此,他恨不得把和对方相处的每一秒都掰成两秒过,万一哪天、哪天真的分开了,也有可以做一辈子的念想。

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所以他格外珍视能和章途相处的时间,总想时时刻刻能看见对方。

章途说要他们减少见面时间,江宁川虽然听着有点失落,但一想到对方是为二人的长久计,就又高兴起来。

江宁川家里还是先前那样,一览无余,穷得叮当响的模样。之前章途在这里住时,许多日用品都在这里,让这个孤零零空荡荡的屋子里被填满了一半,但章途搬回知青宿舍后,屋子里又骤然空了一半,那空白一半的痕迹太明显,一眼就可以看出,屋子的主人至今仍在等着某个人回来。

上次来这里还是深更半夜,根本看不清屋里的陈设,章途也不会觉得世界上竟还会有这么一个人专程等他。但是现在看见了,心里便不能不柔软。

江宁川问:“你能搬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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