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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房里只剩我一人,闲来无事,我准备去书房看完那一册我一直惦记的话本续作。

刚出门看守的人便上来问我午食吃藕蒸排骨和鲈鱼可不可以,想必是李殊援交代过他们,因为我这人没别的什么爱好,吃食和看书勉强算两个。

不过这两人看着怎么这么面熟?

自我割腕后,李殊援便让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人轮换看守,按理说不应有熟悉的面孔才是。

在脑中搜寻良久,我隐约感觉是曾在藏书阁见过这两人,于是我尝试性地问道:“你们原在哪里当差?”

“洛公子,我们是新调来的,原在千叶峰藏书阁当差。”其中站得板正些长得高大些的男子答道。

“那这位哥哥,你可知《千蛊杂论》一书被谁借走了?”没想到李殊援不曾要求他们守口如瓶,这便不能怪我找到机会套近乎了,“我一直想借来看看,但你们藏书阁总说被人借走了,问是谁借走的也不肯说。眼下不在藏书阁,哥哥可否告知我是谁看书如此温吞,一年多了都不归还。”

身量矮小些的那位神色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扯了扯另一位的袖子,原本还在发呆的高大男子立刻回过神来,挠了挠脑袋,直愣愣答道:“我记得是殊援师兄借走的啊,洛公子不知情么?”

“我现在知道了。”我向他们欠身以表感谢,矮个子此时已经面如菜色,眼里写满了绝望,“午食我吃什么都可以的,劳烦两位哥哥带话。”

得到消息后我便直奔书房而去,开始翻找书架。

我仔仔细细找了小半个时辰都没找到那本书。

不过书架上有关病理的书籍竟然数目不少,尤其是关于伤寒类的特别多,我不禁有些怀疑李殊援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应该是我想多了,连秦妙妙都看不出来我我曾被下过寒蛊,体内寒毒未清,李殊援怎么可能知道。

不过他借走《千蛊杂论》而不还这事又怎么看怎么蹊跷。

胡思乱想间,一道黑影忽然从书架上划下,紧接着一眨眼蹿到书桌下,跃上窗栏后一溜烟不见了。

狸奴藏得隐匿,走得也悄然,只是掀落了高处的一副画卷。

画卷滚落在地上摊开一半,摊开的卷尾落着一个略显稚嫩的“筑”字。

“筑”是李殊援的名。

我捡起画卷,展开后入目的是两人在比刀,少年横刀迎击神情坚毅,年长的男人垂着眼睑面露欣慰。

一大一小正是杜诠之和李殊援。

李殊援曾对我说过,杜掌门算是他的半个父亲。

李道询与杜掌门是八拜之交,在李殊援八岁拜师之前,管杜诠之是叫“干爹”的。心仪的姑娘因病早故后,杜诠之一直没有娶妻生子,李道询为平好友心中落寞,便让他认了自己的孩子做干儿子,后来见李殊援对长刀感兴趣,又让他教自己儿子习学长刀,不到半年,李殊援便正式拜师入山,成为了杜诠之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徒弟。李道询去世时李殊援才十岁,丧葬事宜都是杜诠之主持的,对李殊援来说,杜诠之确实可以算得上半个父亲。

至于李殊援的母亲究竟是谁,如今又在何方,这是常为人道的一个谜团,我曾探问过,李殊援只是神色黯淡地说“不知道,自缢了”。我同样向李殊援求证过李道询前辈是否真的是因练剑走火入魔而死,李殊援也是不甚在意地说“也许吧”。

李殊援唯一在意的,兴许只有杜掌门了。

山中曾有弟子非议杜掌门,说他收李殊援为徒就是为了把李道询的《凝气说》据为己有。当时李殊援与我一起在羽池边的古树下闲钓赏月,听到身后不远处两个不知哪个长老门下的弟子信口诬毁杜掌门,当即便起身相护道:“两位如此信誓旦旦,是觉得自己比当事人更了解秘籍的去向?”

据我所知,《凝气说》确实一直在李殊援手里。拿到秘籍后我翻看过两遍,书中的功法大多都基于剑道,能用之于刀法的少之又少。我多次见过李殊援和杜诠之比刀,两人的刀法都没有《凝气说》的影子。

所以,分明是用不着的东西,为什么李殊援愿意把《凝气说》白送给我都不愿高价卖给柳赐衣?

这东西对李殊援来说究竟重不重要?

我至今都十分疑惑。

罢了,追究这些也没有意义,还是找到《千蛊杂论》要紧,这关乎我体内的寒毒究竟是否有根除的可能。

我欲将画卷放回原位,但没料到书架如此之高,踮起脚都够不着顶,无法,我只能抛扔,但天不遂人意,画卷不但没有稳当归位,还顺带捎落下来一幅新的。

我长舒一口气平复心情,弯腰去捡画卷,见到画上的人后动作一顿——画上是一个眉目清俊的男子,像是醉了酒,单手举长剑,立于槐树下,笑意正酣,锋芒所向是画外之人。

巧了,这位我也认识。

正是本人。

我拾起画卷,心中滋味难言。

画上所绘是我向李殊援讨要《凝气说》时的情形。

那日我贪嘴多喝了些许桂花酿,微醺之时李殊援忽然说想看我舞剑,只要我愿意给他舞剑,他便什么都愿意给我。借着醉意,我给他舞了一些很久没用过的招式,其中不乏偏门又阴毒的南疆剑法。渐入佳境后我兴致大发,略微失了点分寸,最后一式剑指他的喉咙,他也不躲,只是问我:“倾怀想要什么?”

我丝毫没作犹豫,直答:“《凝气说》。”

这幅画没有落名,只注了日期。

庚子年八月二十。

没记错的话,这恰好是我携书出逃的前一日。

好吧,喜欢我算李殊援倒霉。

不过我也很倒霉啊,被他强迫了这么多次。他欺负我倒是得了趣,每次都没完没了的,我却是半点也不知道他的心意,只当他是在报复我,反反复复任他摆弄。

也算是扯平了吧?

画拿在手里过于沉甸,我不欲多看,搬了个爬架过来,将画卷放了回去。

踩上爬架后书架顶部的全貌才展露在我面前。

上面堆着不少画卷和书册,还留有不少细短的毛发,我漫不经心地巡视着,在瞥见“南蛊记”三个字的一瞬间,倏地福至心灵,将那一垛书都抱了下来。

嚯,还真让我找到了《千蛊杂论》。

我在书桌旁翻看了许久,一垛四本书我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孟图南跟我说的那个可除寒毒的偏方,期间看守过来叫我用午食我都没去。

在翻第三遍的时候,才发现《千蛊杂论》有两页的缺失。

难道那偏方就在这缺的两页上?

正纳闷着这书为何会缺页,便远远听见李殊援回来了,看守正在院外与他说着什么事。

我立马放下手中的东西回到了卧房。

但在接下来的不到一刻钟里,我的纳闷只增不减。

我在脑中回想了一下从李殊援进门到现在我们之间所有的对话,愈发觉得那句“不忠不孝”骂得半分不差。

李殊援是提着刀去的,挂着彩回的,进屋后还丢给我一个带着安息香和白芷味儿的香囊,我伸手抓住,心中感慨这时候他居然有心思再跑一趟千叶峰。

他左脸上的掌印太过明显,叫人忽视不得,我抬头问他:“萧师叔打你了?”

“我师父打的。”李殊援在我对面坐下,毫不讲理地夺过我手中的杯子喝水,“他原以为萧师叔冤怪了我,才那般护着我。”

我只当他口渴难忍,装作没看见,有些不敢相信地追问道:“这些事你都瞒着杜掌门的?”

宝贝徒弟将父亲的遗物赠予来路不明之人,还对着卧底一口一个喜欢,这些杜掌门都不知道?

之前还当是杜掌门护短,没想到只是被蒙了在鼓里。

“嗯。”李殊援点了点头。

“他知道了之后怎么说?”

“和萧师叔一样,让我滚下山去。”

李殊援面上一派平和,若无其事的语气像是在道家常,说完还接着倒了一杯水,仰头一饮而尽。

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李殊援现在的状态,既不歉疚也不伤怀,反而有一点点抑制不住的……

兴奋。

对,就是兴奋。

就他喝水这个架势,仿佛桌案上的不是茶而是酒。

难道是精神过分受创之后出现了错乱?

我犹疑着提议道:“要不你把秘籍交由杜掌门保管?再求个情认个错?他一直很疼你,说不定会心软。”

“他不是气这个。”李殊援放下水杯,摇头道。

“啊?”都气到扇徒弟巴掌了还不是因为这个?

李殊援看向的我眼睛,面带自嘲的笑意:“他打我是觉得我私囚友人,流氓做派,不正门风。”

“……”

原来是这个道理,杜诠之的清风正气和李殊援的坦然无耻都让我语塞。

“洛倾怀,你回青灯谷吧,我不阻你。”李殊援把之前从我这没收的通行令又拿了出来,眼睛里透着我从未见过的光彩,“这个还给你。”说完起身走向放置衣物的偏房。

“等等。”

我盯着那块木牌出神了一会儿,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你是不是没告诉过其他人我是青灯谷的人?”

“无人过问,我为何要说?”李殊援理直气壮地答道。

我看着他的捡点行装的背影,竟然没有半分解放后的自在,只有满心的疑虑和不解。

不对劲。

李殊援不对劲。

005

不对劲归不对劲,但是机不可失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能回青灯谷自然是最好。

于是当天我便同李殊援一道下了山。

我问李殊援离了乌有山后准备去哪,他说去泉州见个老朋友,正好避避风头,不想赖在乌有山碍眼添堵。

这师徒俩性子还挺像,吵架那是实打实地吵,说下山就下山,不存在什么气话或者玩笑话。不过杜诠之特地为李殊援锻造的那把长刀并未被收回,可见杜掌门并未动真气。毕竟山中有那么多人在场,李殊援又供认不讳,杜掌门估计是被好徒弟架在那儿下不去了,不得不附和萧长老的意见。

下山之前我本做好了空手而归的准备,想着只能循着记忆给柳谷主默写一遍《凝气说》了,但李殊援竟然让我将《凝气说》和那柄剑都带上,因为乌有山从不收回自己赠出去的东西,说是有失风骨。

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山径崎岖,石阶难行,我和李殊援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走着。

夕晖弥照之际,我俩背着行囊一同到了山脚下,在乌有山名下的车马坊一人取了一匹马驹,随后牵着马儿到了就近的连峰镇上,去寻坊主说的那个可以歇脚的大客栈。

落日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李殊援走在我左前方,夕阳为他的侧脸渡上一层橙黄的光影,我正感慨他这副人模狗样的好皮囊,他忽然驻足转身,眼含笑意地对我说:“大客栈,到了。”

我抬头望去,看见牌匾上偌大的三个字——“大客栈”。

全名还真是叫大客栈啊。

我们下山太慢,到得太晚,店家说留宿的客房已经没有了,但吃饭的桌子还有。我没吃午饭,实在是饿得紧,眼下没得选,只能在此处暂作停歇,吃过晚饭后再论去处。

客栈应该有些年头了,堂内虽然宽敞但不少桌椅都掉了漆,客人倒是不少,一进去就闹哄哄的,看他们的行装应该多是走南闯北的行脚商和四海为家的江湖客。

堂倌刚把我们引去角落的方桌落座,李殊援便抓过我的手,掏出药罐给我上药。

平日里这样倒是无妨,只是客栈里人多眼杂,旁人偶尔投来的探视的目光实在让我心里发毛,更何况李殊援在江湖中也算声名赫赫,被认出的可能极大。

于是我猛地抽回手:“不用,我自己换。”

李殊援愣了一瞬,似是没料到我会拒绝他,但他也不像之前那般霸道不讲理,点了点头将药罐塞进我的手中:“那你千万记得,药膏一日至少换两次,这半月不要让伤口沾水也不要用右手执剑。”

“知道了,这话你已经说过两遍了。”这人真是啰嗦。

谈话间,堂倌提来一个茶壶,倒了两杯水,一杯推给李殊援一杯推给我:“客官当心烫,那边挂了菜目,两位吃点什么?”

这声音听着怎么这般耳熟?

我侧目看去,差点没接住茶水。

这双饱含调侃之意的杏目,不是孟图南是谁?

这家伙,那天说来接应我结果不见踪影,现在我能光明正大离开了他却忽然乍现了。

真不靠谱。

我使了个眼色,让他安分点,别这么张扬。

他回予我一个“万事有我”的自信笑脸,我没敢与他多作交流,敛回眼神,端起水喝了一口。

这水怕是上一秒还在灶台上沸鸣,下一秒便进了我的嘴,我被烫得顾不得体面,急忙将杯子撂下。

“炖鸭一只,牛肉一斤,云吞面一碗……”

李殊援原扭过头在点菜,听到杯子的动静后将目光投向我。

我被烫得舌面发麻,眼角生泪,只能微微启唇深深呼气,李殊援见了,赶忙将腰上挂着的水囊取下,拔开塞递给我:“喝口凉水缓缓。”

情况紧急,不是讲客气的时候,我接过水囊大饮一口,凉水吞咽下肚,下巴便让人用虎口抵住了,只能仰头张唇,任人查看。

“我看看。”李殊援皱着眉,神情关切,确定无事后松开了我的下巴,脸色缓和了许多,“还好,并未烫伤。”

孟图南低头立在一旁,满脸的无辜和无奈,似乎还带着探究,仿佛在问“你们这是什么情况”。

他杵在这里我真觉得浑身不自在。

我又灌了一口凉水,而后用平生最快的语速不带喘气地点完了菜:“再添一碗小麦粥,一盘小炒青菜,够了,就这些。”

好在他会到了我的言外之意,道了一声“好嘞稍等”,识相地走了。

不过他的出现也提醒了我还有一些事要问清楚。

“对了,我今日在你书房里翻到了一些讲蛊毒的书,其中有一本书中有两页缺失,你可知那两页书的去处?”我选择了问当事人这个最省时省力方法,反正我身份已经败露,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眼下我也没什么顾忌了。

“我并未发现有缺页。”李殊援摇摇头,气定神闲地答道,“应是借来时便缺了罢。”

看来是天要亡我,这书这么多页,偏偏缺了谈及医解寒毒的两页。不过也无所谓了,找到治疗之法并不意味着有治疗的机会,就算有机会也不一定能治好。我的这一生有过一次柳暗花明,便足够了。

“为何要把那几本书放这么高?”这事怪异的地方不止一处,我好奇的也不止这些,我挑了比较在意的几个重点问题询问,“你对苗疆的蛊毒很感兴趣?”

“随便看看罢了,翻完顺手搁放在架上,后来便忘那儿了。”李殊援把玩着手上的白玉扳指,“你在书房几个时辰可还看了别的东西?”

“没有,只看了书。”我矢口否认,以免话头牵到一些不重要的事情上。

“嗯,去书房自然该看书。”李殊援笑着赞和道,“我只是担心私藏的美人画像被人发觉了。”

“什么美人?”

哪有什么美人?我看到的分明都是男人。

“自然是我的枕边人、梦中人、心上人,也是此刻的……”李殊援说着顿了一下,抬眸看向我,眸中情意赤裸,缓缓说完最后三个字:“眼前人。”

这人分明猜到我看了画,净知道说些不正经的花言巧语耍滑,我不想搭理他,自顾自地闷头吹着烫手的茶水。

没人接茬,谈话续不下去,李殊援不再自讨没趣,乖乖闭了嘴。

这顿晚饭吃得十分沉寂,除却中孟图南来上菜的时候用嘴型与我约定“戌时,送别亭”会面之外,我没与人有过交流。

此桌安静,彼桌却十分热闹。

隔壁的几个年轻人一直在为各种头衔虚名争论不休,从“南风北询”之后谁的剑法可称江湖第一到谁的医术可与药巫陶戎比肩,争得面红耳赤。

我正好可以就着这些闲话下饭,想来这与听书应该相差无几。

他们口中的“南风”说的应是柳沁风,现任青灯谷主柳赐衣的亲生妹妹,人称“剑仙子”;“北询”自然是李殊援的父亲李道询,也被称为“剑痴”。可惜天妒英才,两位前辈未到不惑之年都殒命了。而陶戎则是一位颇具争议的江湖郎中,只要能救人性命,什么邪门的药材和偏门的法子他都照用不误,但陶戎自十一年前便退隐江湖不问世事了。

兴许是初涉江湖,那几人的话语间多少都带着些谁也瞧不上的傲气,接着又将大半个江湖的人都贬了一遭,譬如秦妙妙光有医术没有仁心,根本担不起“回春手”之称,这名号里肯定掺了不少相貌的水分,李殊援的“常胜刀”也是同理;又譬如柳赐衣这么多年不收徒是因为剑道不精,分明是有心无力,却非要故作清高,骗得一些傻子踏破门楣都要拜师学剑;还譬如药巫陶戎根本不是避世不出,而是进宫当了御医,在给皇帝老儿研制长生不老的仙丹,皇帝新纳的妃子便是他的女徒弟。桩桩件件都说得振振有辞,仿佛他们已然掌握了江湖秘辛,参悟了世间真理。

编排一通有名头的江湖人,几人又转而谈起邪教异端的端尘山,一人说这个门派本来好好藏身于大山之中,不与中原各宗交涉,当初炼“药人”之事败露定是山主和药师旸宁内斗所致;有人不认同,觉得定是中原有能人义士窥知了山中秘辛,精心谋划好一切后杀了旸宁,放走了被迫害的药人;还有人称药师旸宁是假死,他早就知道端尘山大势已去,朝廷会派人来清剿,才玩了这出金蝉脱壳,放药人下山其实是掩人耳目。几人各执己见,围绕着旸宁之死夸夸其谈。

吃得差不多了,李殊援起身结账。那些怪诞不经的话听着没意思,我紧跟其后,提上包袱出门取马。

一顿晚饭的功夫,太阳已经走下了山,浓黑的夜色布盖了整片天空,露气将将崭露,马儿“哙哙”地打着鼻响,冷意从领口蔓爬到后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忽然,肩头覆上了一层柔软的融融暖意,耳边也落下一道熟悉的声音。

“叫你带件斗篷,这会儿知道冷了?”

李殊援不知何时追了出来,低头替我系着肩带,眉目看着比平时温润许多,语气甚为委屈:“怎么总想着不告而别?一声再见都不肯与我说,好生绝情。”

虽然我总骗他,但这一点他确实是错怪我了,我们大抵不会有再见之日了,我不想骗他。

此刻四下无人,两人相对,我低下头去,瞧见腰间挂着的从千叶峰讨来的香囊,取下来攥在手里。

“这个给你用吧。”我这才想起这东西不是替我自己要的,该让它物有所用才是,“我看你近些天似乎睡不好。”

系好带子,李殊援垂下眼瞥了一眼我手上的香囊。

他久久没有说话,但他凝在我脸上的目光灼灼逼人,如有实质,像是六月天里的骄阳,晒得我面上发热,手里也像捏了个烫手山芋。

“倾怀。”

终于,李殊援接过香囊,出声唤我。

我抬眸看他,以作回应。

他目光落到我的唇上,嗓音微紧:“可否讨个离别吻?”

他从前做什么都是先斩后奏的,怎么近两日忽然知礼数了?

这披肩毛绒厚实,见效太快,我竟生出了热意,有些口干舌燥。

我抿了抿嘴,一言不发。

总不能在这个档口掏出水囊豪饮吧?

“很为难么?”李殊援见我面色犹豫,歪头问道。

没过多久,他将香囊挂在腰封上,稍稍后退一步,张开双臂,道:“那便退一步,抱一下吧。”

还没点头,我便被拥到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李殊援身量比我高大许多,又拥得很紧,霎时间,我整个人都被罩住了,看到听到闻到触到的都是他——眼前是他的墨青色竹纹衣领,耳边是他一下一下敲打不息的心跳,呼吸间是他身上独有的草木熏香味儿,额头抵上的是他细微颤动的喉结。

“先前强迫你的种种,是我的不对。”临别之际,他终于想起了欠我的道歉,“以后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都听你的,你别记恨我。”

他顿了一下,又改口道:“记恨我也没关系,别忘记我便好。”

秋日的晚风将人脑袋额角鬓边的发丝吹乱,脑内也吹乱,扰得人的思绪像打了结的线团。

我沉默了许久,终于听见自己说:“那你听我的,不要喜欢我了。”

“为什么?”李殊援声音轻得像耳边的风。

可我这人天生煞风景:“因为我不会喜欢你,所以你也别喜欢我。”

“对不住,这个我没办法答应你。”李殊援手上的力道松了些,语气却重了些,“你不喜欢我,便不许我喜欢你?”

他双手扶住我的肩,与我四目相对:“宝宝,没这样的道理。”

这样的眼神和称呼都太直白,我几乎无处可躲,只能微微挺背后倾。

但这样的距离还是太近了,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相对无言之时,李殊援忽然又靠近了些。

紧接着两片温热贴在我的额上,一触即分。

我伸手摸了摸李殊援被亲吻过的前额,呆愣地看着他动作利落、一气呵成地上了马。

“我看着你走,许久没看你骑马了,今夜算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李殊援坐在马上,更显腰窄腿长。

我点了点头,脚踏马镫,跨上马鞍,挥动缰绳,策马疾驰而去,听见了李殊援在我身后喊的“再会”。

006

皎月躲在云后,隐隐绰绰看不真切,秋风迎面拂来,裹着湿凉袭人门面。

送别亭旁的芦苇荡里时有蛙鸣传来,在此诀别会不会滋生离愁我尚不知晓,我只知在此候人容易心生不耐。

在此候了孟图南一刻钟,才远远望见他驱着马车姗姗来迟。

孟图南身上还是客栈那一身粗布素衣,头上新戴了顶可以遮阳挡雨的笠帽,在亭边勒马下车,对我粲然笑道:“阿洛,晚上更深露重的,你别骑马了,坐马车吧。”

“阿洛”是我在青灯谷时为方便被人称呼取的名字,在来青灯谷之前我有过一些别的名字,但我的名字从来都是用不长久的,用哪个都无所谓。

“那我的马怎么办?”我看着他从我手中牵走马,疑惑道。

“简单,让它一起拉车就是,这本来就是两匹马拉的大马车,我跟老板说了好久他才同意我只买一匹马的。”孟图南一边说着一边给我的马套上拉车用的马具,“哥你安心坐后面,我来给你当车夫。”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和孟图南相识七年,他的性子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当初柳赐衣路过黔洲,先是在坊市被孟图南赖上,被迫当了孟图南的“阿叔”,后来行舟南下又救了为逃追杀主动投水的我,见我们都是举目无亲的孤儿,便干脆都带回了青灯谷。

我不清楚自己具体的生辰,只听捡到我的“阿嬷”说过是在隆冬腊月,因此孟图南大上半岁还是可以基本确定的。

在青灯谷时,我常与他一起上学堂,切磋剑艺,他没有什么修行学武的灵根,也不爱念夫子教的那些经书,就爱看那些杂七杂八的医书。

他和我虽亲近,但极少叫过我“哥”,“妹妹”倒是叫过不少次,只因救下我时,他和柳谷主都把我认成了小姑娘,此后他便一直拿这个取笑我。直到一次比剑我们约定胜者可以向败者提一个要求,毫无悬念,他输给了我,只能乖乖承诺以后不叫我妹妹了。

孟图南算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我体内有寒毒的人,不过这并非我主动告知,而是他本就精通医理,母亲又是苗疆蛊师,在看出我比常人惧寒后,他直接了当地问我:“你什么时候被下的寒蛊?”

彼时我入谷不久,一直死守着这个秘密,因为江湖中的名门正派往往认为身带蛊毒就是修了以身饲蛊的邪门歪道,没人容得下这种鬼蜮伎俩。孟图南那一句话着实让我十分无措,还没来得及否认,他又凑过来小声说:“你放心,我不会出卖朋友的,我知道你是好人。”

那时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庆幸,不是感动,而是错愕。

孟图南为什么能够一口咬定我是好人,愿意替我瞒下这样的险事?

我曾帮着旸宁给数不清的人种过各种千奇百怪的蛊虫,冷眼看着他们变成可怜又可怖的怪物,在猜到旸宁要用取我的血肉喂食蛊虫的时候,我趁他不备将蚀髓虫从他的耳朵里放进去,让他一夜间被吸干了脑髓,变成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孟图南若是知道我不堪的过往,知道我并非失足落水,而是因为杀了端尘山的药师旸宁被追杀,无路可逃只能咬牙投河,怕是会惊掉下巴。

我自认为阿娘以及那位“主人”竭力做了我能做的所有,为什么他们一个将我卖与他人,一个出尔反尔要取我的性命?而与我不过相识数月的孟图南,却能诚心待我,视我为友。

我原以为自己这短短十几年人生诸事皆苦是因为恶人相磨,那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说我是个好人。

今年春天孟图南给我写了无数封信让我早些回青灯谷,劝我任务完不成就算了。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急着唤我回去,他说我体内寒毒已经蔓延至五脏六腑,极有可能活不过今年冬天了,让我把《千蛊杂论》找到就赶紧回去。

这本书我今日终于找到,人也可以回去了。而且我的任务完成了,算是意外之喜,但可惜的是孟图南要的书缺页了。

七年过去,我们都已及冠,不是半大的少年人了,孟图南光长了年龄,心性却没什么长进,依旧是什么事都写在脸上。

预感到孟图南有求于我,且多半没憋什么好屁,我试图从他手里牵回自己的马:“我还没身娇体弱到骑不了马的地步。”

他见状大退一步,死死攥住缰绳,“哎呀”一声后,搬出一套新说辞:“我都跟奶奶说好了,来接你就是为了免你路程辛劳,要是让奶奶知道你是自己骑马回去的,挨骂的可是我。”

说完又推着我往杌凳上踩:“哥,你先上车。”

他口中的“奶奶”不是他的亲奶奶,也不是我的,而是柳谷主的奶娘郑采和。老太太心智有恙,识人不清,见我第一面便拉着我的手喊“阿怀”。

柳谷主告诉我,“阿怀”是他妹妹柳沁风捡回来的一个孩子,全名叫“卿怀”,天生患有不足之症,长得很乖嘴巴很甜,常跟在郑老后边喊“奶奶”,对柳谷主和沁风前辈也是“叔叔”“姨姨”的叫。可惜天不遂人意,小孩底子太弱,还是没能熬过十岁。

那时我便猜到,大抵是因着孟图南的性子和我的样貌像那去世的孩子,柳谷主才会把我们俩带回青灯谷。

柳谷主平日里淡漠寡言,与我和孟图南并不亲近,但从未薄待我们,我们的吃穿用度与谷中寻常弟子别无二致。郑老待我们格外的好,经常给我俩开小灶,天冷了也会给我们做袄子,让我和孟图南都叫她“奶奶”。

我冬日里怕冷,奶奶便觉得我身体不好,我来乌有山卧底后,每逢入冬,奶奶都会写书信嘱咐我千万记得添衣。

但孟图南说奶奶会因为我骑着马回去就骂他纯属是信口胡说了。奶奶绝不舍得因这事骂他,奶奶虽叫我“阿怀”,叫孟图南“小孟”,但待我俩从来都是一样的好,也不会特地让孟图南照看我。

来接应我这事孟图南应该只是知会了奶奶,其他的都是说来唬我上车的。

不过事已至此,我也懒得与他推拒委蛇,干脆上车坐好,掀开车帘先发制人:“你来连峰镇这半月都在忙些什么?”

问完还不忘翻起旧账:“分明答应了来接应我,为何爽约?”

孟图南背影僵了一下,转过身,诚恳的面色中掺着显而易见的心虚:“阿洛你这斗篷真好看,白肩红披,衬得人冰肌玉容的。”

“不对,说反了。”孟图南当了车夫后溜须拍马的本事愈发见长,避开我的质问继续说着不着边际的花言巧语,“该是你本身就生得漂亮俊俏,才显得斗篷好看。”

这斗篷是我和李殊援在北境云游时买的,衣坊的老板是个活络的中年妇人,拉着我和李殊援一口一个“两位漂亮小郎君”,还说若是一人一件穿出去人家看了肯定得夸赞一句珠联璧合,李殊援似乎对这话很受用,他当场就要了两件,一红一白,红的归我,白的归他。

但我不吃这套:“少来,你来接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哥,你跟我说一点秦妙妙的事呗,就一点。”他过来拉住我的衣袖,留意避开了右手,“我保证不跟别人说。”

我按住他的手:“你先告诉我谷主为什么抓她。”

孟图南眉头紧皱,像是在做心理挣扎。

“不说拉倒。”我扒开他的手,说实话,我确实对这些不感兴趣,也不想和交换情报,纯粹是想乍一乍孟图南,他若不愿说我正好可以终止这话题。

“好吧,那你别跟别人说。”孟图南犹豫半晌,嗫嚅道,“简单来说,柳谷主想找到她师父。”

“她师父?”秦妙妙师父是谁我都不知道,他问我要消息?

“药巫陶戎啊。”孟图南眼神带着无语和不解,像是不太敢信我连这都不知道,“柳沁风前辈,你知道吧?”

这个自然是知道的,柳谷主那位十一年前病死的妹妹,我点了点头。

孟图南小声道:“她没有病逝,陶戎当初救了她的性命,但出了一点差池。”

我听得一头雾水,沁风前辈既然在世,柳谷主为何对外要宣称自己的亲妹妹死于痼疾?孟图南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些?

孟图南补充道:“其实谷主也不是想要她的命,就是想看看沁风前辈还能不能好。”

“她既然在躲,不就说明没有法子吗?”

“但是她师父说不定有呢。”

“倘若陶戎也没有呢?”

孟图南被逼问得说了实话:“谷主的意思是,只要抓到她,陶戎总有一天会有法子的。”

师父找不到就抓徒弟。

啊这……这确实很符合柳谷主的做派。

毕竟李殊援不愿将秘籍卖给他,他便派人去卧底窃取。

柳赐衣确实和我预想的江湖正派有些出入,但说到底他是我的恩人,哪怕他让我去杀人取命我也没道理拒绝。

因为我本就欠他一份难还的恩情,何况他还每月付我报酬。

“我跟你说了这么多,该你了。”孟图南见我不说话了,出声提醒我。

“秦姑娘性格刚烈,不喜被人强迫,青灯谷逼她至此已是无礼,来硬的恐怕不行。”秦医师也算是救过我的命,除非谷主亲自来问,不然我不会多说,只能给些点到为止的建言,“若是真心想医好沁风前辈,不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是个讲道义之人,应该会能帮则帮。”

没想到孟图南脸色更差了:“现在说这些,已经迟了。”

“什么迟了?”这话怎么没头没脑的?

“谷主当年一怒之下砍掉了陶戎的右臂。”

那确实是迟了。

孟图南似乎也觉得柳谷主这事干得有些不妥,默了一会儿后找补道:“不过谷主这些年一直很自责,也没收徒。”

这种向内的自省有何用呢?陶戎失去的右臂又回不来。

不过柳谷主为何要让孟图南来乌有山?

他这三脚猫功夫多半秦妙妙都打不过,该不会是派他来抓人的吧?

007

费时三日,我和孟图南终于从连峰镇回到了青灯谷。

一路上孟图南问了我许多,主要问了我的身体状况。

我先将他要找的那本书缺页的消息告知了他,他听后面上一片愁云惨淡,叹了口气又问起我手上那道割腕时留下的疤,我骗他说是因为身份暴露了怕被处置就自我了断了。

听到这等荒谬的理由,他先是大骂我不惜命,还说李殊援一看就不是计较我身份的人,根本不会把我怎么样,说完又骂我蠢笨不通情窍。

我连忙岔开话口,问起沁风前辈的事情,总算逃过他的一顿说教。

孟图南确实不是来乌有山抓人的,他是主动请缨过来当说客的,一是因为我迟迟不回青灯谷他有些坐不住,二是他觉得自己有可能说得动秦妙妙。

本该来接应我的那个晚上他并没有爽约,只是因为下着雨,他去买斗笠耽误了半刻。

理由十分正当,也很符合孟图南必须备好行装才肯出门办事的习惯。

我问他是怎么当的这个说客,他说是用我的那只讯鸽给千叶峰传信。

信中并未写明目的,只说连峰镇大客栈面聊,不出所料地,他并未收到秦妙妙的答复。

秦妙妙一天不知可以收到多少信件,求医问药的,表白示爱的,还有各方的答谢信和反馈信。

我跟孟图南说他的约见信极大概率被当做求爱信扔了,孟图南一脸灰败,应该是意识到自己这半月都在干蠢事。

不过就算表明来意,依着秦妙妙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估计也不会愿意前往青灯谷给沁风前辈医治,除非青灯谷把追捕令撤了。

孟图南与我所见略同,但他不敢与谷主提这建议。

据他所说,沁风前辈所患的是噎膈之症,起初只是喉口有塞阻之感,以为是简单的伤风感冒,没往心里去,后来逐渐气咽不顺,进食为难,胸内总有灼痛才请了医师来看过,医师满头大汗地说怕是噎膈,哪怕柳谷主给十倍诊金都连连摆头说自己治不了。

这本就是不治之症,柳谷主寻医无果,但看着妹妹流食都无法吞咽,身体每况日下,形如枯槁,便亲自去求来了药巫陶戎。陶医师冒险试了被禁用的诡道——南疆的医蛊之术。食腐虫入其喉管,啖其病瘤,费时半月,逐见成效,沁风前辈终于勉强能够进食无碍,但是不知哪儿出了问题,忽有一日,沁风前辈在进食后突然呕出血来,此后便昏死过去,醒来后意识不全,如患离魂之症。

陶戎说这是毒虫入胃,必须以血养之,而且就算养着这些毒虫,沁风前辈的离魂症也不一定能好,因为这法子他以前没用过,固不知这离魂症的病因。

柳谷主问他要如何挽救。

他说最好的法子是不治了,因为这毒虫只吸食人血,若没有人血,将来会把人的五脏六腑都啃食殆尽。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沁风前辈自生自灭,柳谷主听后怒不可遏,拔剑断了陶戎一条右臂。

二人最后自然是不欢而散。

我听后颇为唏嘘,问孟图南沁风前辈这些年是如何活下来的,现在情况如何。孟图南说沁风前辈现在还是意识不清,柳谷主会把自己的血掺在家禽和野兽血里用来喂沁风前辈。

那些虫子繁衍极慢,寿命有限,近年来数目锐减。

本想着过些年这毒虫便可以全清了,但天意弄人的是,去年开始沁风前辈的噎膈又有复发的苗头。

难怪去年秦妙妙被下了捉捕令,她原本好生生当着游侠来着。

十年前寻医问药的时候想到的是陶戎,十年后旧疾复发想到的还是陶戎。

柳谷主还真是……十年如一日。

——

008

到青灯谷后我和孟图南先去见过了奶奶。

奶奶住的地方在一片竹林后,那儿正好有一湾泉水,老人家爱自己做菜,正好方便取水。

今日秋阳明媚,谷内光线难得的好,我们到的时候,老太太在自己屋前的石桌旁盘活着针线。

“奶奶,我和阿怀回来了!”还差几十步脚程,孟图南挥着手臂大声喊道。

奶奶寻声望过来,两年未见,她的头发花白了不少,面上的皱纹也更深,但见了我们依旧笑得灿烂又慈蔼:“回来啦,你们在这等着奶奶啊,奶奶有东西给你们。”

说着放下手中的针线转身进了屋子,步子迈得老大。

既然奶奶有意制造惊喜,我和孟图南便没有跟进去,一人挑了一个石凳坐下,老实等着奶奶出来。

老太太出来的时候拿着一个手帕大小的布袋子,坐下后拉开袋子神神秘秘地看了半天,像是在辨认什么。

“这个是小孟的。”她先是给了孟图南一个金灿灿的半个巴掌大的东西,然后又给了我一个,“这个是阿怀的。”

是平安符。

“为什么你的上面多了‘良缘天赐,百年好合’八个字?”孟图南捧着自己平安符,仔细比对着我的,发出疑问。

“不是你说阿怀有喜欢的姑娘了么,奶奶都记着呢,特地求道观的大师写的。”老人家握住我的手,无比欣慰地说,“本来想替那位姑娘也求一个,可惜奶奶不知道人家的名姓和生辰八字。”

“我没有喜欢的姑娘,奶奶。”我赶忙对奶奶说。

孟图南还在一旁小声嘀咕:“因为人家不是姑娘。”

忍无可忍,我伸腿踩了一脚孟图南的鞋面,让他少说两句。

我没回来的这两年,天知道他在背后脑补杜撰了些什么,还添油加醋地给奶奶说了,我何时说过我喜欢李殊援?

“小孟说你这两年在外边,和喜欢的人过得很开心,那位姑娘待你很好,这些都是骗奶奶的?你过得不好吗?”奶奶说到后面,声音激动得有些变了调,面上满是怜惜和心疼,握着我的手都紧了几分。

“不是的,奶奶我过得很好,他也待我很好。”我盯着奶奶的眼睛,将另一只手搭上苍老发皱的手背,安抚老人家的情绪,“不过他不是姑娘,而是男子,我们不是伴侣关系。”

奶奶情绪稳定了下来,问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那你喜欢他么?”

我思虑了一瞬,如实答道:“我不知道。”

一直以来,我都未深究过这个问题,所以也不知道答案。

喜不喜欢根本不重要,一个半截入土的将死之人,没必要事事都弄得这么清楚。

客观来讲,李殊援待我确实不赖,我和他在一起大多数时候都很开心。

我与他去过北境,偷了当地豪绅积屯的仓粮,用那些米摆了好几日的布善摊,给边关吃不饱的百姓施粥;在南海时,我们一同驾舟去寻过海外仙岛,结果什么仙人都没寻到,只碰到几个出海至此的渔夫,跟着他们打了几天鱼;我们还一起去西北看过连绵的雪山,那儿什么都很好,天是沧海一样无际的蓝,湖是翡翠一般澄澈的绿,除了因为有些冷李殊援总喜欢到哪儿都抱着我。

我们林林总总去过很多地方,这些经历对我来说算得上新奇有趣,让我觉得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一趟。

如果说被柳谷主带回青灯谷是我人生唯一的一次柳暗花明,那能够与李殊援相识相交便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舒心畅快、洒脱自在的一段时光。

我原本是不畏死的,但是每每想着奶奶,想着孟图南,想着李殊援,竟然总会萌生出一种想要再多活一阵的贪妄来。

“那他喜欢你吗?”奶奶眼里闪烁着我看不明白的情绪。

我原本想说“他说他喜欢”,但说出口却变成了:“喜欢。”

奶奶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松开了我的手,拿起桌上的布料一针一针地缝合起来:“那就好。”

这件衣服的样式我记得,是我和孟图南冬日里常穿的夹袄款式。

老人家一针一线缝得无比认真,但也许是因为上了年纪,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袄子我可能只能穿这一个冬天了,奶奶却还是做得这般仔细,窃取他人人生的罪恶和辜负他人爱意的内疚感在心底涌动着,我眼眶忍不住发起热来。

我忽然就很想,很想将这一切都摊开来说。

“奶奶,其实我……”

才张嘴说了几个字,我却说不下去了。

我该说什么呢?我其实不是阿怀?我马上就要死了这衣服我可能穿不了几天你别做了?

万一奶奶听了受刺激怎么办?

非得跟奶奶说这些吗?骗她一辈子也没关系不是吗?

一旁的孟图南拉了拉我的袖子,示意我不要再讲。

奶奶却突然抬头看我了,她笑着说:“其实你不是阿怀。”

这七个字如雷贯耳,劈得我不知所措。

我愣了许久,想开口喊奶奶,却不知合不合适。

奶奶又低下头去,继续缝着夹袄,缓慢又柔慈地说:“奶奶知道,奶奶早就知道了。”

“奶奶很多时候都不清醒,但奶奶也有清醒的时候。那个叫‘阿怀’的孩子早就病死了,但是上天厚待我,补给了我一个新的阿怀,还送了一个小孟。”

“奶奶看到了你给小孟写的信,虽然不知道你得了什么病,但假如这是你在奶奶身边过的最后一个冬,奶奶希望你有新衣服穿,不受冻不觉冷。”

听着这些话,我的眼泪再也憋不住,像决堤之水一般往外涌。

一旁的孟图南不知何时已经把双肘撑在桌上,将头埋在掌心哭得一抽一抽的。

“都几岁了,在这学小孩哭鼻子。”明明是奶奶把我们惹哭了,她却反过来笑话我们心性幼稚,“行了行了,你们在这哭得人家以为奶奶这把老骨头要西去了,都去干自己的事去,别碍着奶奶做袄子。”

再哭下去实在丢人,我和孟图南红着眼回了住处。

009

我回谷当日就将《凝气说》交予了柳谷主,一向不苟言笑的柳谷主竟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了“多谢”。

这东西很了不得么?

端尘山在楚地以南的苗疆群山之中,与中原各大剑派并不同宗。我自十岁被“主人”旸宁买下带进端尘山,学的剑法都是苗疆人的那一套,他们的出招诡谲多变不说,有些招式还极为阴毒下流,那边的剑客来了中原怕是会被唾沫星子淹死。李道询前辈这一套“先练气再学剑”的宗理我悟不透,悟透了估计也学不来。这些年我的剑艺毫无长进并非我有意藏拙,也不是我身体羸弱到提不起剑,而是我对中原剑法不太感兴趣,也练不太明白。

如今看来,对《凝气说》不感兴趣的中原江湖人,怕是只有两种,一种是不用剑的,比如李殊援;另一种是不会使剑的,比如我。

总之,柳谷主满意便好。

到此为止,我两年前主动揽下的重担终于卸下。

无事一身轻,我在谷中待了几天,不是陪着奶奶种瓜采花,就是被孟图南拿针扎。

孟图南最近在研究针灸排毒,虽然他总安慰我说不要着急,还有三个月,可以慢慢来,但是他看那个样子比较着急的好像是他。

他每次看着那发黑的银针表情都无比灰败,仿佛我本就时日无多的阳寿对半打了折。

想来他是一片好心,起初我也就由着他折腾。

试了几天不见成效后,他不再来找我,我以为他放弃了。谁知他竟然在医馆不眠不休地翻书,给自己的手扎得千疮百孔,我怕他先我一步去了,直接跟他说别白费功夫了,这毒排是肯定排不出去的,除非把我整个人的血抽干换掉,再把造血的骨头也一根根换掉。

孟图南听了直接蔫了,说自己这么多年的医书都白读了,竟然想出这样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我拍拍他的肩跟他说没事,生老病死乃是世间常情,我这毒本就是神仙难救。

没过几天,奶奶的袄子做好了,开始琢磨冬天种什么菜,孟图南却又开始不停地忙活,我问他在忙什么,他说沁风前辈的病近日恶化严重,已经两天吃不下东西了,若是再这样下去,怕又是只能向先前那般用羊肠强喂了。

我忽然觉着自己这病至少有个体面的好处,没忍住问了一句:“沁风前辈这些年都很配合治疗吗?”

真的有人愿意这样活着吗?

她曾是踏马执剑、名满天下的江湖女郎,真的愿意就这样被抹去名姓,终日困于病榻吗?

孟图南低下头去,过了很久才声音喑哑地说:“她不止一次断食自残过。”

默了一会儿,他看了看我的脸色,又道:“前两日,谷主把《凝气说》拿出来给她看,原是想让她高兴些,但她看过之后便一直又哭又笑的,连水都喝不下了。”

难怪了。

难怪柳谷主这些年从不过问我乌有山其他的事,就只说要这秘籍,现在想来“难得一见的探秘人才”不是在夸我,而是委婉地告诉我不用带回去太多无用的信息。

搞半天这秘籍不是柳谷主自己想要,而是因为沁风前辈也是个剑痴。

可惜柳谷主没料到,李殊援的秘籍只会让沁风前辈更加难以接受现在这个光彩尽失的自己。

这个病就非治不可么?

陶医师说“不治了”到底是不顾沁风前辈的死活,还是在劝柳谷主莫要再勉强?

这些毕竟是柳谷主的家事,我不好置喙,只能与孟图南默然对坐,在心中暗暗叹气。

不过因为治病之事迫在眉睫,来硬的又行不通,青灯谷总算是撤了对秦妙妙的追捕令。

青灯谷当天便往乌有山去了两封柳赐衣亲笔所写的请帖,一封写给秦妙妙,一封写给杜诠之,邀请他们十日之后到青灯谷参加柳谷主的半百寿宴。

不是吧?杜掌门要来?

我刚把《凝气说》带回来,柳谷主不嫌尴尬我还要脸呢。

正好前几日牙人告诉我,在青灯谷东边五十里左右的有一个絮阳村,那儿有一间安静价廉的院子。

我本在犹豫这儿会不会离青灯谷太近,但听到这消息,我当日便写信联系了牙人说要租那房子三个月,并承诺给他三倍价钱。

毕竟死过人的房子赶客,多给点补偿也是应该的,反正我的钱也用不完。

——

010

六日后,九月二十五。

趁着奶奶和孟图南都睡了,我留下一封道别信,坐上小木筏,悄悄从谷中的水道一路南去。

李殊援说得没错,我确实喜欢不告而别。

我讨厌离别,也不知道怎么应对离别。

我人生中经历过三次离别,每一段都称不上什么好回忆。

第一次是七岁的时候被我的“姐姐”从二楼的窗口推下去,让我“快跑,别出声”,我听见那群禽兽问她“小娘子今夜接不接客,你那个水灵灵的弟弟呢”,她哆嗦地喊着“不要过来”,接着我听见了匕首刺进骨肉的声音,姐姐自裁了,她平时遇见危险总会喊“救命”,但是那一次她没有喊。

第二次是十岁的时候被“阿娘”卖给那个苗疆人/贩/子。她当时病得很重,说有个好心的郎中愿意去给她抓药,让我跟着那位郎中去城里上卖些药来,等她病好了就带我换个地方乞讨,不在这块儿要饭了,我听了很高兴,以为终于不会被那几个成群的大孩子抢东西了。但是郎中并没有带我去药铺,我最终看见的是一个脸上带疤的苗疆人。

第三次是十四岁的时候,我跟旸宁谈判,寒蛊已养在我体内三年,该取出来了,我离开端尘山的时机已到。依照约定,他给我引蛊了,但他不愿让我离开端尘山,他说我的血还有用。沾着寒毒的血是很多蛊虫的绝佳养料,我自然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但我不可能让他日日放我血喂养毒虫,所以我假装乖顺,在给他搓头的时候将偷留的食髓虫卵顺着水放入他的耳内,确定他死了以后,我拿走他的通行令和地牢钥匙,放走了他关押的药人,堂而皇之地溜之大吉。

诚然,奶奶和孟图南待我很好,在青灯谷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或许可以和他们好好道别。

可是这不是平常的离别,而是生离死别,我不想惹他们伤心,也不想太直观地感受“这世上还有人不舍得我死”,这样会让我对死亡产生恐惧和不甘。

这种恐惧和不甘可比孤独更折磨人心,我不想这样死去。

是夜无云,朗月高悬,江风微动。

披着来时的那件红色斗篷,我一手提灯,一手撑桨,随着哗哗水声顺流而下,两岸的青山被夜色泼了墨,只能朦胧辨出深浅,看不出轮廓。

一路下来将近一个时辰了,差不多是这个小渡口了,我悠悠朝江边划去。

“红衣入桨,青灯摇浪,微凉意思。”

岸边不知何处有人吟诗,我偏头去找,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形。

玄色锦服,白色毛肩,极具侵略性的眉,富有欺骗性的眼,以及那曲着一只腿垂着一只腿的大开大合的坐姿,不用看背上那把长弯刀,见过的都能一眼认出这是李殊援。

“今夜偶得天赐,巧被在下瞧见了这诗画般的人儿,饱了眼福。”

说完他从树上跃下,过来递我一只手,牵我上岸。

偶遇这种鬼话我断不会信,且不说泉州距此地数百里,就单说他这身行头打扮,就不像先前走南闯北的时候穿的那般简便,倒像故意学我穿得厚实隆重,很难不怀疑他是特地在此候着,目的便是取笑我。

他扮翩翩玉公子扮了上瘾,忽然讲究起礼数周到来,没有牵我的手,只是托住了我的手腕。

将将傍岸的木筏未停稳,我踏上石阶后踉跄一下,扑进他怀里,嗅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药草味。

他扶着我的肩让我站正,接过我的提灯,取下我的行囊背上。

“倾怀。”他唤我。

“嗯?”我抬头望向他。

他拨了拨我额角的一绺细发,双手搭在我肩头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眼神里含着化不开的热意,语气带着久别重逢的慨然:“好久不见。”

我戳穿这比夜色还浓的亲密气氛:“才半月有余。”

十八天,真不算久,可能是这两年我俩一直形影不离,他没习惯这样的分别。

“能让我抱抱你吗?”他神色里带着一丝乞求之意,不知他在泉州是否遇见了难事,我很少见他这副模样。

一般情况下他都是说抱就抱毫不讲理的。

朋友之间抱一下很正常,我嘟囔道:“你想抱就抱呗。”

话音刚落,我便被他拥进怀里,他力道很大,箍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我把脸埋在他的白色毛肩上,绵柔的软毛轻抚着我的面庞。

许是因为沾了露气,他怀里并不似之前那般温热。

“我很想你。”他卸了一些力,附在我耳边道。

我问他:“你怎么穿这么多?”

他说:“为了和你凑一对儿。”

意料之中的贫嘴,我当做没听见,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夜会到这里?来找我可有什么要紧事儿?”

他松开我,揽着我的肩往道上走:“牙人跟我说,青灯谷有位公子想租我的房子,我便来看看是不是你。”

鬼扯,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行将就木之人不必活得太明白,但也不能让人当傻子糊弄吧。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么多?”我语气严肃,颇有审问之意。

我卧底的身份他可能早有察觉,但我想要找个房子,今夜会到絮阳村,这些他又是如何得知的?难道他会千里读心么?

没想到李殊援竟说:“你亲口跟我说的。”

我坚决不信:“我何时说过?你别把我当小孩骗。”

“今年三月,我生辰当夜。”到了道路旁,李殊援松开我的肩,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问你可有心愿,你说想找个房子安安静静地待着,我说可否让我与你同住,你说寿星最大,我便寻了一个好地方建了一间院子。”

说完还要怪我不守承诺:“倾怀想出尔反尔?”

不是,这个承诺我凭什么要履行?又该怎么自证清白?那夜我喝得实在过多,可以说是烂醉如泥不省人事,我到底说了什么那不是李殊援嘴巴一张一闭的事儿?

我据理力争道:“醉话当不得真。你偷拦我的信件,买通房牙骗我租你房子才是不对,因为我没打算和你住一起,你这样擅做主张只会害我白跑一趟。”

说到后来我没忍住带上了怨怒之意,这人做事总不爱过问我,租房子的事对我来说不是玩笑,我不可能依着他。

我也真没想到会因为喝酒阴沟里翻船,李殊援和我住一起那我还有安静等死的可能吗?

李殊援的房子肯定住不得,看来只能暂时另寻去处了。

“把东西还给我。”我皱眉看向李殊援,语气不善。

晚来风急,野道旁的杂草被吹得匍匐在地,呼呼的风声像困兽的哀呜。

我横眉冷对,李殊援闷声不发。

他站在那儿,肩背笔直,头低埋着,像一个做错了事但执拗着不肯认错的孩子,又像一头蓄势待发下一秒就要突奔而出的孤狼。

两相对峙,他久久不语,我没耐心跟他耗,决然转身,阔步而走。

走了不到十步,就被人蛮横地锢进了怀里。

“我错了。”李殊援追上来,从后面环抱住我的腰,脑袋搁放在我的肩头,焦急地跟我道歉,“对不起,是我考虑欠周。”

“你不用急着找新房子,那间院子我不住,你暂且在那儿住着,我保证不会有人来打搅你,这样好不好?”

他说话时整个人都在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下一秒就要憋不住这哽咽。

不会吧,我也没说几句重话呀,他委屈上了?

我要真生气就把腰上这把剑和肩上的斗篷都取下来扔给他了。

“你先放开我。”我用力挣了挣,没挣开。

“你先答应我。”他抽了抽鼻子,抱我更紧。

“你保证不会有人来打搅我?”我犹疑着问道。

“嗯,我保证。”李殊援语气笃然,信誓旦旦。

“那就先这样吧。”厚皮老脸的人扮起可怜来还真不好对付,我怕自己多说个不字他就要赖在地上大哭不起了,“现在可以放开我了么?”

“多谢倾怀不跟我计较。”

他终于放开了我,转过身朝远处招了招手。

我循着他招手的方向看去,才发现百步之外的杨树下一直停着一架马车。

他招手之后,马车缓缓向这边驶来。

我悔意顿生,感觉自己被李殊援算计了,但我没有证据。

011

最终我还是同意李殊援送我到了住处,因为李殊援说他得坐这辆马车离开,当着车夫的面我也不好说让他在这儿等,假使他愿意等,人家也不一定愿意返程来接。

马车内我和李殊援各坐一方,他先问过了我的伤,又问了我在青灯谷的一些近况,告诉我三日前他从乌有山驾马来的这里,我问他乌有山可有收到柳谷主的请帖。

他说收到了,杜掌门和秦医师此时都已在去往青灯谷的路上。

秦医师竟然愿意赴约,这倒是让我颇为诧异。

李殊援无奈地说若是秦医师不去,柳谷主恐怕会真的如信中所说那般“断臂赔罪”。

说完还探问我:“倾怀可知这赔的是什么罪?”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恩恩怨怨?”我警觉起来,反将一军,“秦医师没与你说么?”

青灯谷追捕秦妙妙的缘由,乌有山当真不知么?

若是不知,杜掌门又为何敢接济秦妙妙,难道不怕开罪了柳谷主?

“秦医师与我不过点头之交,怎么会跟我说这些?”李殊援伸手抚了抚毛肩道。

我无心追究他这话的真假,想起他今夜的异常之处,问道:“你此去泉州可遇见了难事?”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上的扳指:“就是去见了个朋友罢了,在当地随便逛了逛瞧了瞧,发现远不如和你一起云游好玩,于是没几天便回了乌有山。”

两年前我与李殊援从南海打道回中原时途经过泉州,那时怎么没听李殊援提起他有个老朋友在那儿?

不过他若是有意瞒我,我也无话可说,毕竟他没有告知我一切的义务。

谈话间,“吁”的一声,马车停了。

“两位公子,到了。”

车帘被掀开,凉风灌入这一方天地,吹得人通体生寒,我没忍住打了个冷颤,李殊援率先背上包裹下了车,而后抓着我的小臂接我下车。

李殊援提灯走在前面,我裹紧身上的衣物,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关了门风吹不进来,寒意散去许多,李殊援轻车熟路地在各个房间点灯,顺带着搬来一个取暖用的炉子。

“床榻被褥都是铺好的,用料都很厚实,可以放心睡觉,后院还有一间温泉房可以沐浴。”李殊援坐在我对面给我交代着一些基本事宜,把包裹推给我,“你检查一下有没有落东西,没有的话……我就先走了。”

我打开包裹,一样一样地清点着自己的东西,奶奶给我缝的袄子还在,但是平安符不见了。

霎时间,气血上涌,我整个脸都急红了。

“丢了什么?”李殊援问我,“我给你找找。”

“一个平安符,金黄色的,半个手掌大小。”

我们一起翻找了一遍后还是没有发现。

我差点就要冲出门去马车上找,但起身之前我下意识摸了摸襟口,发现确有异物之感,我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将东西取出来确认。

金黄布袋,朱红字纹。

幸好幸好,虚惊一场。

李殊援也松了一口气:“这是你求的平安符?”

我摇了摇头:“奶奶给我求的。”

我曾给李殊援说过我有一个玩伴以及一个奶奶,不过在说给他的版本里,奶奶是收养我长大的好心奶奶,孟图南是打小相依为命的手足。

李殊援和孟图南的关注点惊人的相似,他挑眉问道:“这个‘良缘天赐,百年好合’是什么意思?”

“老人家随便求的,我和小孟的是一样的,都有这八个字。”我企图蒙混过关。

“你们两个都有?”李殊援额上青筋直跳。

我觉得往这个方向靠合理极了,笃定地点头道:“对,说不定大师觉得奶奶是为一对男女求的。”

李殊援忽然笑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用以形容女子,这位大师眼识心境确实过人。”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意会到这人看出了我在骗他,在和孟图南拈酸吃醋,但又找不出我话里的不是,便只能咬着牙阴阳怪气地夸赞。

实在有些过于幼稚了,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笑过后我又立马敛了笑容,让自己从原本的情绪里强行抽离出来,然后对李殊援说:“没少东西,你该走了。”

我低垂着眼眉,没敢再看李殊援。

李殊援起身的速度很快,走得也大步流星,仿佛毫无留恋之意。

但他的脚步到了门口停了一瞬,而后我听见了他折返的脚步。

“要百年好合也该是我和你百年好合。”李殊援的声音落在我耳侧,敲得我的心砰砰作响。

可惜我是短命鬼,注定没有百年之福。

他弯着腰,身形几乎完全罩住我,托起我的后脑,让我与他四目相对,我们的鼻尖只隔咫尺。

“洛倾怀,我想吻你。”李殊援的声音紧绷得不像他自己的,喉结来回滚动了好几次,“我数三下,你可以推开我。”

他在紧张,我也不遑多让。

我右手将平安符攥得发皱,左手抬了几次都没能抬起来。

我不想推开他。

这人真是蔫坏。

“三。”

“二。”

烛火摇曳,映在李殊援的眉梢眼底,将他的脸庞渡上光影,和那日傍晚在客栈门前如出一辙。

只是那时他面目舒展,眼下却神色克制。

没等他数到一,我仰面迎了上去。

四唇相触的那一刻,我牙关轻启,李殊援比我心急,左手捧着我的脑袋,右手抓住我的肩膀,游蛇般灵巧的舌头钻进来,不依不饶勾缠着我的。我们的舌头好似两片共柄的树叶,总是密不可分,起先像在追逐比拼,你搔我一下,我挠你一下,有来有往谁也不肯认输;后来变成亲昵的嬉戏,贴在一块温存,细细舔舐彼此的叶脉。

但李殊援总是贪心不足,只是这样他嫌不够,还要把上颚、舌下阜都挑逗一遍,让人又痒又羞,而后使坏地轻咬一口我的舌尖,把人从迷醉中唤醒,才肯高抬贵手放开我。

贴得太近,昏黄的灯火全然被挡住,他的脸半隐在晦暗的阴影里,我只能看到他那双含情带欲、笑意盈盈的眼睛。

“宝宝,这次不是我强迫的你。”他拍了拍我的脑袋。

一点儿眼力见也没有,他就不能自己认下吗?

像是读到了我的心声,他又补充道:“不过只要你想,可以算我强迫的你。”

我拿出比翻书还快的翻脸速度,抬臂打掉他作乱的手:“你什么时候走?”

李殊援迅速把手收到背后,偏过头深呼吸了一把,像是被气惨了。

而后,他直起腰:“现下、即刻、立马便走,免得待久了舍不得。”

说罢便迈着阔步,步就走到了门口,阖门之前还不忘叮嘱我:“好好照顾自己,有事给乌有山寄信。”

接着,他的人和影子被关在门外。

院子里的马儿嘶鸣一声,车轮轱辘的响动和马蹄哒哒的踩踏声渐渐听不见了。

——

012

翌日,清晨,我带着惺忪睡眼早早地起了。

没想到来这里之后第一次起床是被鸡鸣吵醒的。

我分明记得这方圆两里没有邻居啊。

推开房门,看到七八只母鸡在院子里咯咯飞扑,我才猛然意识到,这扰人清梦的是自己家的鸡。

一个人住是需要养些家禽来下蛋的,我险些忘记这茬。

去柴房给它们舀了些苞米和秕谷做早食,路过马厩时才发现这儿还栓了一匹鬃马,应当是方便我去集市上采买用的。

看这马的品相,我都忍不住要替它骂一句李殊援暴殄天物,这样的上等良驹竟然把它栓在这儿。

这千里马恐怕十有八九会被我养废了,跟了我它最能彰显自己的时刻也不过是驮着我去市坊间转转。

喂完鸡马,我在灶房慢悠悠煮了一碗面,成色尚佳。

我浅尝一口,八分满意。

自从离了端尘山我便没怎么下过厨,但我闲来无事时喜欢看奶奶做饭,帮她打打下手,对我来说依葫芦画瓢煮个面并非难事。

吃完面,我钻进了书房,出乎我意料的是,这里的书册相较于乌有山上李殊援的书房只多不少。

大致浏览了一番架上书目,发现这儿书多是因为李殊援不知从哪搜罗来了许多民间杂书,文集、杂谈、话本、图册应有尽有,我甚至看到了接连几本避火图集大喇喇地摆在那儿。

没捺住内心的好奇,我随手抽出一本,被“龙阳之好”四个大字吓了一跳。

简单翻了几页后我面上的热意几乎要压不住,很难想象李殊援会看这些东西。

不对,这倒真像李殊援看的东西,不然他怎么会懂得那么多,在床上那样厉害?

思绪不由地逐渐飘向更不可说不可见的事情上,回想起那些天的种种,我没忍住暗骂了一句“衣冠禽兽”,手里也跟起了火一般。

将图册原原本本放了回去,挑三拣四了一会儿,我最终选定了一本文集。

看书这个喜好是我到青灯谷之后养成的。

在十四岁之前,没人教我读书,我大字不识几个,在青灯谷上学堂的时候总要提前抱着书让孟图南教我把字认一遍。

我很晚才从书中读到一些是非善恶、人情风俗、奇闻异事,那时我才明白,先前经历的那些不幸只是因为我生来比较倒霉,恰巧撞上了这世间的滔滔恶意,这世上其实不乏良善者和崇高者。

自十四岁以后,我人生的每一刻都算是上天的补偿眷顾。

虽然因为寒毒缠身,我的这一生会很短,但我并未觉得上天在这件事上待我不公,我的双手不知沾过多少鲜血,死于蛊毒也算是因果报应。

晌午左右,我放下手中书本,揉了揉发酸的肩颈,起身伸了个懒腰,双脚刚迈出书房门准备去灶房做饭,便听见院外有人唤我。

“此院主人可在家?”

我应声而出,看到一个粗布褐衣的老伯站在外门的栅栏旁。

老伯看着五六十岁的模样,眉浓目邃,留着卷曲杂乱的胡须,佝偻着背,背上还有许多柴木。

“我便是,老伯找我可有事?”我过去给他开了门。

“有位公子交代我每天来这里送木柴和药。”老伯动作别扭地放下背上的木柴,我这才发现他左手提着一个药包,而他右手的袖管,空空如也。

右臂残缺还每天上山砍樵,该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

我微蹙眉头,想接药包的手踌躇着。

毕竟是要入口的东西,只听一面之词未免太过草率。

老伯看出我的不信任,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条递给我:“哦,这个,是那位公子写的药方,我上午去药铺抓药就是按的这个方子,公子若不放心可以一一比对。”

我展开纸条,确认是李殊援的字迹,这药是我在乌有山时冬日里常喝的,除了多了一味我不认识的药虫,都是些添补血气的药材,最后一行甚至标粗写着——忧念卿体,故出此策,老伯抓药砍柴不易,望莫做推辞。

李殊援还真是爱操心的命,不仅惦记着我畏冷的体质,连烧炉取暖的木柴不够用都料到了。

只是一日来送一次东西,也不算太过打扰。

我笑着跟老伯道了谢,交代他以后来了把东西丢进院内便可,不必再特地问过主人是否在家。

013

丘阳城是距青灯谷最近的大城镇,由于柳赐衣五十大寿,大宴天下英豪,近些天来尤为热闹,街边巷里都是打扮各异的江湖人。

来这之前我特地挑了一身不起眼的素色衣裳,戴上侧边垂着纱帐的帷帽,虽然这城中认识我的可能只有青灯谷和乌有山的人,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选择了遮掩面容。

今日是个烟蒙蒙的雾雨天,并不适宜出门,但街上依然熙来攘往,路边的小摊跟前挤着不少叽叽喳喳有说有笑的年轻男女,有的撑了伞,有的没撑伞,也有的跟我一样戴着笠帽的。

我手牵马驹走在石板路上,脚步刻意放得很缓慢。

身后的小姑娘已经从城门口跟了我一路,我在等她开口。

“姐姐。”

小姑娘约莫七八岁大,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些许懦怯。她没有戴帽也没有打伞,头顶两个小小圆圆的发包,额前鬓角的头发都湿透了,贴在皮肤上。

“我是哥哥,不是姐姐。”我停下脚步,转身低头问道,“你唤我可是有事?”

“那……哥哥,你需要有人帮你看马吗?”似乎是因闹了乌龙羞窘,她把头垂得很低,声音也变小了许多。

我看着身量方及我腰的小姑娘,歪头问她:“你能帮我看马么?”

见我主动问起看马的事,她抬起头来,双手握拳,脸蛋红扑扑的:“不……不是我,是我爹爹,他可以帮你看马。我爹爹以前是车夫,我喂过马,可以把小马安全牵过去的。”

“那你爹爹呢?他怎么没有带你一起?”

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单独出来招揽生意?

“我爹他腿摔坏了,不能走路。”小孩声音闷闷的,“我娘最近病了,所以只能我一个人来。”

我听后心中不好受,对她说:“那你带路吧,我跟你一道过去,我还有消息要向你爹娘打探,到时候一起付报酬。”

小姑娘点了点头,伸着手要过来牵我的马,我摆手相拒,只让她在前面给我带路。

孩子人小劲多,小腿迈得很快。

走进隐匿僻静些的巷子后,我叫住她,将帷帽取下,让她戴上。

“我不用的。”她摇了摇头,看着我愣神。

我问她:“怎么了?”

她红着脸,睁着水灵灵圆溜溜的眼睛说:“哥哥你真好看。”

被人夸好看对我而言是家常便饭,那些赞美有些过于客套,有些过于轻佻,我很少给过那些人回应,但小孩的真诚我不忍忽视,我把帽子扣在她头上:“谢谢你的夸奖,你也很漂亮,带路吧。”

小姑娘笨拙地扶了扶帽檐,转过身继续带路。

七拐八弯地穿街走巷了一刻钟左右,经过了商铺宅院密布的中心区,我被带到了一个偏僻老旧的宅院外。

小姑娘住在这么大的宅子里?

踏进大门之后,我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宅院。

除了高大的外墙和气派的大门,可以说是与一般的大宅毫无关系,这里没有前堂,没有厢房,更没有亭台水榭,只有成片的耳房大小的小屋子,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分布在东西北三面。中间留了很大一块空地用来做菜地,南北两端各有一个水井。

小姑娘告诉我,这宅子的主人是个漂亮姐姐,但是那位姑娘不想住了,便把这宅子里原本的房子都拆了,改建成这样的小户,让没主人收留又租不起店面的穷苦工住进来,每月每户只收取三十文钱的租金。

十步外的一户人家的房门口,两个小孩三四岁大的小孩在嚎啕大哭,小孩身后各站一个老人家,为谁家小孩先动的手吵得不可开交。

我问小姑娘如果有人闹事怎么办,她说他们有两位管家大哥哥,里边的人闹事超过三次下个月就不能在这儿住了,如果是外边的人进来闹事,没有由头的会被打出去。

她看了看吵翻天的老少四人,向我解释说:“这种吵架是不用管的。”

说着摘下帷帽递给我:“雨停了,哥哥你戴吧。”

我接过帷帽戴上,心说那位姑娘还思虑得挺周到,不光做了善举,还特地请了人管控,并未放任自流。

女孩说她家在靠西边一点的角落里,可能会有点远,我说没关系,女孩指了指远处草篷下弯着腰跟老人家说着话的倩影道:“哥哥,那位姐姐就是宅子的主人,这儿的人都叫她秦医师。她昨天还给我娘开了方子,没收钱。”

“哥哥突然有些急事,亥时你牵着马到西边侧门等我。”瞥见那身影后,我急哄哄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串铜钱,放进小姑娘的手里,“这个是给你的报酬。”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打道出府了。

当真是个猝不及防的巧遇,出了府我都有些惊魂未定,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宅子的主人是秦妙妙。

秦妙妙怎么会在这儿?

冷静下来后,我倏地想起李殊援的话,意识到这会儿秦妙妙确实应该在丘阳。

柳谷主的生辰宴就在明日,她若要赴会,至少得在丘阳留宿一夜。

同样的,杜诠之应该也在城中。

出门之前,我纠结过到底要不要在今日进城,一是天气又湿又冷,对我来说有些难捱,二是这几日城中人多眼杂,行动恐怕多有不便。

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驱马入城,因为有一件事我得弄明白了才能心安。

药方里那味我不认识的药虫,究竟是什么?

久病成医,加之孟图南的耳濡目染,常见的药材我大抵能认个七七八八。

一些罕见的草药我可能真不认识,可是这天底下的虫子我鲜少有不认识的,尤其是可以入药的虫子。

我在端尘山四年,每日睁眼闭眼都是虫子,但李殊援写的这个“痂虫”,我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那虫子呈长条状,大小不及蚍蜉,通体呈殷红色,有八对足,带着钳嘴,这模样大小实在不像是可以入药的虫子,倒像是……蛊虫。

但是死了的蛊虫大多只能做毒药,极少能用做正经药材。

李殊援自是不可能毒害我,我只是怕……

向当铺老板买了一张丘阳城的地图,让他给我标注出图上所有的药铺后,我开始照着地图逐一探问。

城中一共有五家药铺,问过四家,四家都说不认识我手上的虫子,也没有一家承认见过李殊援写的这副药方。

随便找了一家店扒拉了两口晚饭,我忧心忡忡地进了第五家药铺。

掌柜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举着透镜对着这巾帕包的两只虫子看了半晌,眉头皱了又松,摇头摆脑地端详了许久。

看他颇有研究的模样,我忍不住问道:“掌柜可是识得这虫子?”

老人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看模样是寄生在海错体内的奇虫,近年来沿海一带常用来调理气虚不顺。”

“老头胡说什么呢,我们那边没有这样的虫子,更没人吃这样的虫子,我看这像西域的厥虫。”

一个的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我偏头看去,发现自己左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背着斧头的年轻男子,对方体格高大,相貌端方,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手里的虫子。

我又瞥了一眼掌柜,老头正伸手擦着额上的虚汗。

谁胡扯谁懂行显而易见。

我将这虫子往左边捧了一些,问道:“这位兄台可知厥虫如何生长,毒性如何,可否入药,有何功效?”

“这是西域罕见的蛊虫,只长在活人体内,活着的时候毒性不小,死了是无毒的。”男子扶着下巴,有些纳闷道,“我只知道这厥虫与寒蛊相克,若是同时一个人体内同时有厥虫和寒蛊,寒蛊会渐渐被吞噬,可我没听说它死了还能入药啊,西域的蛊师只会觉得死厥虫晦气。”

只长在活人体内,那我这几日吃的药里那么多虫子哪来的?

虽然暂不知这虫子死后的药效,但这虫子恰好可以吞噬寒蛊,李殊援会不会早就知道些什么?

我稳了稳心神,问道:“若是中了厥虫,具体有何损害?”

“会伤口难愈,一旦受伤便血流不止。”背斧的男子道。

我点了点头,将帕子收好,道了句多谢,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倘若方才那人所言无假,这厥虫只寄生于活人体内,那我每日服用的这些虫子无非就两种来历,一是取自身中厥虫之人的血液,二是取自身中厥虫而亡之人的尸体。不过取血的前提是能止血,若是止不了血,活人就会变成死人。这样的话,在血中取虫和在死人身上取虫并无区别,前者还更麻烦。

这虫子根本不像是正经药铺里有的。

我曾问老伯在哪儿抓的药,老伯说是在丘阳城中的药铺。

如今看来,老伯多半在骗我。

不过有没有可能他不是在正经药铺抓的药,而是找的江湖郎中呢?

可是西域人并未发现这虫子有任何药用价值,一不能卖钱二不能治病,没有利益驱使,会有人冒着不敬死者的骂名不嫌麻烦地剖尸取虫么?

理智告诉我,这虫子是无论在哪儿都是买不到的,只能现取。

老伯就是在骗我。

但是这药方是李殊援写的。

可恶的李殊援伙同了老伯来骗我。

可是李殊援为什么要骗我?

他知道这虫子的来历吗?知道我体内寒毒未清吗?

这里面有太多的巧合,我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

我在街道上心不在焉地走着,脑袋有些发沉发木。

天早已完全黑透了,道路两边的铺子关了大半,卖小玩意儿的摊贩却只多不少。

提着漂亮花灯的女郎们成群结队地往一个方向走,我听见她们说今夜有人会在河边放烟花,请整个丘阳城的人看青灯谷弟子在游船上舞剑。

但这些热闹都是她们的,与我并无关系。

寒月洒下霜辉,我只身一人走进幽谧的小巷,第无数次对自己说:别胡思乱想,我该快些回去,等明天中午老伯来送药的时候把事情问清楚便是。

014

灰墙下,拉着一大一小一马三道影子。

小女孩蹲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那男人穿着一袭黑色长袍,手里提着一盏漂亮的兔儿灯,烛光把他脸上的疤痕映得愈发狰狞可怖。

这张脸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个把我卖给旸宁的南疆人贩子。

他竟然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丘阳,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在干骗小孩的勾当。

我向二人走近,女孩率先看到了我,起身冲我喊道:“哥哥。”

南疆男人偏过头,目带凶光地看向我:“这就是你在等的哥哥吗?”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像被毒哑了的人强行扯着嗓子说话。

“对,我拜托了她给我看马。”我捏紧了腰侧的剑柄,挤进二人之间,对女孩儿说,“你可以回去了。”

我并未对捏剑的动作加以掩饰,反而把手肘曲得很明显,只要是会武的人都能看出这动作里的戒备和威胁之意。

“谢谢哥哥。”小孩的圆眼睛在我们两人之间飞快转了转,半晌之后,像是终于给自己打好了气,一溜烟窜进了门。

小女孩比当初的我聪明太多,至少从头到尾没惦记过那个兔儿灯。

惦记的猎物跑了,老东西终于肯撕破脸皮,他手一松,让手里的灯落在地上,发出阴森森的诡笑:“年轻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莫要多管闲事。”

我回敬道:“老东西,那你也该知道,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

话不投机半句多,电光火石之间,我拔剑出鞘,他袖中甩出两道银刀。

竟然是个用飞刀的。

如果没猜错的话,依着南疆人的习性,这刀上十有八九还带着毒。

我侧身躲过飞刀,迅速后退两步,蹬上墙面,借力旋身到他背后,直取他毫无防备的后颈。

他偏头躲过一剑,朝后扔出一刀,我用剑鞘挡过,发出“铮”的一响。

这一剑被躲过,我料想他第二招多半预判我会前扑,便急忙后撤,果真又躲过一刀。

飞刀数量有限,失手越多便越心急。

我还没站稳,余光便瞧见右侧有四道刀影飞来,我后仰躲过,而后从低处出剑刺其腰腹,被他即时闪过,只刮伤了他的右臂。

太久没好好练剑,出招速度远不如前,不然第一剑也不可能让他躲过。

这一瞬的懊悔让我分了心神,没注意到他躲我剑时有一刀直冲我颈部而来。

我暗道糟糕,这距离太近,可能躲不及。

“钉——”

不知何处飞来一把玉扇,打落了我面前的飞刀。

但仅打落这一片还不够。

老东西躲完剑又使了两片过来。

我此时的身位太低,再压低去躲之后便会起不来身。

殊死搏斗之际,一旦陷于被动很难再有机会反扑,不如险中求胜,暂时硬接下这两枚飞刀。

趁对方得意疏忽,我调用内力,猛地将手中利剑掷出,剑锋直指老贼的心房。

奇怪的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我的身前不知何时闪出一道人影。

紧接着,三道利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在这暗巷中响起。

一道大而远,两道微而近。

远处的老头胸膛已被利剑刺穿,仰面瞪眼躺在地上。

面前的人闷哼一声,身形一顿,挺直的背脊微曲。

“你还好么?”我站直了身体,想伸手去扶一扶他。

还没触碰到,对方就已经跃上了墙头,然后脚踏着一堵又一堵高墙,奔走向远处,消弭在夜色里。

“你有同伙?”老东西死死盯着我,目眦欲裂。

他倒在地上,浑身发抖,血淌了一地。

掷剑这一招是我在端尘山处理“烂肉”时学会的,因为这样我不用那么切真地感受到自己在捅人刀子。

没想到今日能用到这老贼身上,终于算是用对了一回。

我走过去,摘下帷帽,抽出插进他胸口的剑,抬腿踩上他脖子,道:“十一年前,在飞沙城,我们见过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看到我的脸,忽然癫狂地大笑起来,嘴角溢出一股又一股鲜血,“我记得你。”

“你的主人是我见过最大方的。”他看着我,目光渐渐涣散,像是在追忆美好的往昔,“我没想到你能卖这么好的价钱。”

“我也记得你母亲,那个临时变卦的病女人,我都要带你走了,她突然找到我说她不卖了。”说到这里,他面露陶醉之意。

我收回脚,换成剑抵在他的脖子上:“她后来怎么样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狂笑不止,面露挑衅,“你猜啊。”

我懒得猜,既然他无话可说,那便可以不必再说话了。

刚准备给他一个了结,他忽然又老实交代了:“不听话的买家,自然是杀了,不过她有点姿色,她死之前我也没亏待她。”

说罢猖狂又下流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畜生。”

我忍无可忍,将他的脖子捅了个对穿。

——

015

人是我杀的,为免牵累那位黑衣义士,我撕了一片衣袍裹走四分五裂的玉扇,嫌那老东西脏了李殊援送我的剑,我又驾马去河边洗净了剑上的血迹,等我终于回到住处时已将近子夜。

进门后我想起今日送来的药还没喝,拐去灶房,把药倒进陶罐加水煎熬,而后才拿上衣物去了温泉室。

温泉室里水雾缭绕,朦胧一片,池边屏风罩了一层云烟,画上山水仿若真境。为了通风防潮,这屋子梁顶架得很高,四面都各开了两扇门窗,我将门窗一一关好,褪去衣物,赤足踏入池中。

温汤洗去身上风尘,驱走通体阴寒,但是捋不清纷繁的思绪。

我端详着手中捏着的半截白玉扇柄,雕枝画叶,通体莹润,心中不禁感叹那位义士的慷慨,无论是财物还是性命,对方似乎都丝毫不吝。

看着这玉扇,我脑中忽然闪过李殊援那一柜子的白玉珍宝,以及他常戴在手上的那个白玉扳指。

他答应过我不来打搅我的,应该不会这般言而无信吧?

我将碎扇放回一边,暗笑自己多思多虑。

但是假想一旦产生不经证伪便难以消除,我越想越觉得心中不踏实,索性从浴池中起身,披衣掌灯去了书房。

将暖炉点燃后,我在桌前坐下,取出纸磨好砚,咬着笔纠结思索了好一阵,最后自暴自弃地写下:近日身在何处,可来过丘阳?盼复,盼安,盼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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