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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谁先觉

 

他初见那个小姑娘时候,正是大仇得报,一切尽在掌中,才突然起了兴趣。把早已安排好的旧事记起来。

那小姑娘被奶娘牵着手,穿一身粉色绸缎制的裙子,越显的皮肤白嫩,好似牛乳一般,偏偏她扎着两个丸子小髻,在日光下也是银白色。反射着光影,边缘处近乎透明的纯净。而发上点缀的金制蝴蝶发簪和脖间挂的带着长命锁的璎珞。可以看出她父母对她的珍爱。

她还带着婴儿肥的面颊,一双淡红的眼睛极大,许是继承了父母优良的外貌,极为精致的五官显的倒像年画上的童女,却有几分妖异。

范闲主动把那团小粉团子抱起来,心道那位跟我长相相似,原来孩子也能这般似我,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我偷生的女儿呢。便是小花也没有这样与我相似的。

范小花是他的长女,长相也是灵动可爱,可是他怀里的孩子,被范闲哄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小女孩还是呆愣愣的,只是眼睛半闭着又低下头,那银白色浓密的睫毛好似小刷子一般遮住那双红瞳,却一直呐呐不言。但也不像恐惧。

她奶娘忙替她回答:“范大人,小姐乳名唤作念念,大名叫梦生。”

“梦生……”范闲略带不解斟酌问道。“为何起这个名字,他向来喜欢舞文弄墨,怎么给自己姑娘取名字倒有些男气。”

“主子说,他甚喜大人所作的一词,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此生不过一梦。”那个奶娘原是官家小姐,家境败落才流落至此,因此对答落落大方。“但我家主人却……”

她面上似带几分为难,纠结后才低声道:“不愿让小姐从李姓。”

范梦生熟练抓取几种药材,仔细测了份量,又慢慢碾磨。

她一头银发,垂至腰间,因为跪坐缘故,绵延至铺泄曳地的裙摆上。淡蓝的衣裙像是宁静的海,她人好似海上漂浮的雪山一样,散发着同样冷漠地气息。看起来清冷且漠然,只有微颤的睫毛,显出几分人气。

“父亲唤我回京都么!可我已经跟爷爷递过消息,下个月回澹州。”她语气很轻,说话也慢吞吞的。像是自言自语般。

范梦生从小在澹州随范建长大,范建和柳夫人对她也足够宠爱,她已经随范若若四处行医数月有余,也有些想念澹州的家。

“哥哥的意思,是你如今年岁也到了。自然要挑一个你喜欢的。”范若若怜爱的替她撩起额前垂落的碎发,看她眼神中的茫然和迟缓,又哄到:“你莫要害怕,哥哥他必然顺着你的意思。你只管选一个你觉得喜欢的就是了。”

范梦生依旧沉默着,她就像一朵冰白色的花,美丽且安静。仿佛她生来的意义,就是做一个美丽的装饰品。

她见到范闲时,也依旧保持着温顺的表象。

“念念……”

她如被惊醒般突然抬头直视范闲一眼,这是她的父亲,拥有着最亲近的血缘,是世界上最足矣让她依靠依赖的存在。

范闲的眼神足够温柔,甚至是怜悯,对于这个少女,他给予的一切在道义和伦理上都挑不出错处,甚至为人所知真相时,还能得一个近圣的夸赞。

“父亲……我……我不明白。”她用手遮住眼睛,过盛的日光照耀在庭院的廊上,她也如那些花儿一样受不了那灼烫的热度。

“为什么要成亲呢?为什么要依靠一个男人,父亲对姑姑说过,一生只要找到可以为之努力的事业,便是终身不嫁,也不算虚度。”

“您让我和干娘习武,和姑姑学医,与您学文。父亲,我已经不需要一个陌生的存在让我改变我的现在。”

她细白的牙齿咬在艳红的嘴唇上,看起来固执又倔强,这样直接的顶撞起范闲刚才的话。

“但是你也该学会却爱另一个人,这是人之常情。婉儿和思思如今在江南,这些本来该是他们告知你。念念……父亲不会害你。”

“那母亲呢?你爱过母亲吗?母亲生下我,你养育我,可我是你的私生女!”范梦生回神后便是彻底的质疑:“母亲和你是爱吗?父亲!你也曾是私生子。我不明白。爱是婚姻束缚,还是你们,你们这样……”

她人簌簌发抖,觉得眼前昏昏沉沉一片模糊。“父亲……”她眼里流出泪水,却是被日光刺激,又主动用黑布系住眼睛,任凭范闲拉着她,带她回室内。

男人的手干燥且有力,把她的手紧紧笼罩,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却也藏着极大委屈。

“您说过,母亲喜欢吃葡萄,喜欢看书,最喜欢看红楼梦。他爱你写的书。您都记得。”她的泪水太多了,仿佛无止境,带着控诉。“可您只告诉我这些。”

“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又因何不顾一切爱着你,生下我。”

“我不知道。”范闲认真告诉她。“或许如同我的父亲一样,在我第一次进京都的时候,就告诉我,他不是我真正的父亲。我也是自己寻找到我母亲存在的痕迹。我也该告诉你,念念。我不是你血源上的父亲。如果你想,我可以替你找到你真正的母亲。”

这一段饶舌又混乱的话语,是对范梦生唯一的解释。她名义上的父亲范闲希望有人能照顾她的未来,因为她生为“白子”“祥瑞”。拥有着与众不同的白透如玉的肌肤和银白似霜雪的长发,还有那一双妖异的眼睛。却不能见过盛天光,视物模糊,所以哪怕她生来苦学,仍需要被“照顾”。

她本该感激这份爱和安排,可是她仍是茫然,仍是不解,听了范闲的解释才又逐渐恢复往日的安静。

范闲带她在一个阴云沉沉天气,去那个墓地的时候,她麻木的心才起了一丝古怪的情绪。

她还是呆望着自己的“养父”,又看看那雕刻华美的墓碑,虽然是平民墓地,却也足够奢华。

“这里才是你的父亲。”

范梦生美丽的眼睛里浮出几分茫然的愣怔,她无神的眼睛许久才转动到墓碑上刻的李承泽三个字上,忽略许多前缀。

她的手逐渐覆盖在那个名字上,仿佛能通过这个来找到一丝,比身侧男人更亲近的感觉。

可是她仿佛没法落下眼泪,哪怕知道自己本该最亲近的男人已经死亡的消息。还是陌生,陌生的可怕。陌生的她没有一丝实感。

“父亲……”她的呢喃在风中飘散,她整个人慢慢蹲坐在那块墓碑旁边,然后滑跪着依靠着那块墓碑。“爹爹……”

她换了一个称呼,似乎想起久远记忆前,她刻意忽略忘记的,也是因为范闲与男人太过相似,是一个男人把她抱在怀里。拿着拨浪鼓逗她。

范梦生或许是生而迟钝,范闲刚收养她时候,还怀疑她是痴儿过。实际上,她只是不喜欢表露。而作为对她眼睛视物困难的补偿,她生来过目不忘。

她就怔怔看男人的脸。李承泽把女儿抱起来,又扔了扔,飞高高的游戏也不能让她高兴。倒是旁边的奶娘担忧的劝道:“主子,小姐还年幼,小孩子受不得这样。”

李承泽便只好遗憾的把女儿重新抱回怀里。“叫爹爹……,宝贝念念……奇怪,那人嘴巴向来不饶人,我也不是木头性子,怎么女儿这么乖。”

他又亲亲梦生,简直爱不释手。此生最不后悔的便是花费诸多代价得到这个女儿,虽不在意料之中。

“如果那个人也和念念你那么乖就好了。”李承泽遗憾碎碎念道。却被自己女儿突然主动的吻而涌起一股受宠若惊来。

“我不知道你母亲是谁,但是爱吃葡萄的是李承泽,你的父亲,爱看书的也是他……我只认得你的父亲,他临死前,把你托付给我。他…………也是我的哥哥。”

范梦生以为自己都忘记了,却又想起来往事那模糊的轮廓。

“那个人……嘴巴很能说会道……,爹爹提过的,我母亲总也喜欢跟他吵架。”

她面色平静,说话一字一句,极为认真,平静的几乎看不出来内心的波澜。

范梦生觉得自己要疯掉,她回去的夜里,便做起一场场的梦来,她这十几年的记忆反复翻涌。

她的干娘叶灵儿,曾经嫁过一个叫李承泽的人。在她彻底张开后,也喃喃自语:“像,真是太像了。”

她本以为她是像她的父亲范闲,可原来是李承泽,她更似李承泽吗?也是啊!毕竟他们是亲兄弟。李承泽……才是她真正的父亲。

还有梦中李承泽哄着她喊:“叫爹爹…,念念…可惜你娘亲不会认你的。除非……”

他面上露出一丝苦笑:“我死了罢!”

可是,她的父亲已经离世那么久了,她的母亲又在何方?

她就是固执又倔强,近乎疯魔的在第二天就去寻找了范闲。

“父亲,我想知道我母亲是谁。”她头一次这样急切的表露情绪,好似冰山碎裂。满是焦灼:“爹爹说,他死了,母亲就会带我走。可是没有。她是谁…………”

“……爱是什么,爹爹……很爱她。很想和她在一起。太渴望了。”她又开始落泪。哭的哽咽颤抖,泪水好似珠帘晃动,从她面颊滚滚而落,她好似被浓重露水浸透的花,承受不住压力,只能无助的撑着桌案。漂亮的人,哭起来,也是令人感同身受的心痛。“他总是念起母亲,总是争执。非要你死我活不可。可是为什么爱一个人,还要不死不休呢?”

范闲无法拒绝她的恳请,这本对他也是举手之劳。也是他当年忽略的谜题。

但打开监察院浩如烟海的文档,这里记载了庆国建国以来的一切辛密,都被尘封。

范梦生眼睛不好,她只能陪坐在范闲身侧,看范闲根据编号一本本翻找。

而李承泽的辛密极多,作为前朝夺嫡的皇子,他的手下往来,布局谋算,却都躲不过监察院的耳目,仿佛能从这些案卷中看完他这一生。

“爹爹生前,最后一个见的是父亲你。”

“是。”范闲把葡萄递给念念,怕她一人无聊。念念笨拙的接过,她又伤了眼,只能带着束缚的黑色丝布。范闲心想,对她的温柔和怜悯,是否也来自五竹。

她一颗颗安静的吃着甜美的葡萄,听范闲说:“他说他是金陵城中甄宝玉。”

范梦生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她年幼时候和范闲争执过,她也喜欢甄宝玉,范闲说,那只是一个影子,做为和贾宝玉的对照而已。

“可他才是真的……”小孩子哪有那么曲折,只有黑白分明罢。

“说我是贾公子!”范闲的语气带几分怀旧的叹息。似乎也想起自己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和李承泽针锋相对,作为不死不休的敌人,可他也的确对李承泽心软过。甚至还想出手相救。

只是翻阅到一本,也有他的名字。“闲醉千日甘于靖王世子别院,雷雨大作,不得归。二皇子临院召歌姬为侍。乃刺客。被擒而杀之。院内肃。”

范闲想起些荒唐事情。又忍不住笑。可算来念念出生时日,却是那月左右,李承泽遇见范梦生母亲。但也只有这一夜,京城十年一遇的雷雨。暗探只能蛰伏,并无详细记录。

但到最后这些卷宗,却也没有范梦生母亲的任何消息,仿佛被什么抹去。消失无踪迹。

他带着范梦生回了范家,范梦生被侍女簇拥照料。范闲却不知为何也起了兴趣查探。

范梦生梦里是爹爹撑着伞,脸色仓皇惨淡,却还带着笑。

他弯下腰与她对视,好让她看的更清楚些,轻声说:“念念,你很快就能见到娘亲了。”

“爹爹……就把爹爹忘记吧。”

朦胧细雨,是她最后的印象。醒来又是泪流满面。只能喝下苦涩的汤药。

“小姐的眼疾越发重了……”

婢女的声音碎碎传来。然后是范闲亲自来唤她去京都旧地。

她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依靠着范闲,听他讲解。

“……当初你父亲就是在这里居住的。”她从马车中伸出手,觉得夜风吹的冷,却又无形中,透出的亲近温柔,让她忍不住依恋。

范闲为她披上披风,马车滚滚,很快就来到一个别院。

“你幼年,我打听清楚,就被他藏在此地。他为了保护你吧,也是你不想被某些东西所负累,宁可你平平稳稳的过完普通人的一生。”

“是的……父亲,爹爹。你们都很爱我。”她便是这样的纯然直白。两个机关算尽七窍玲珑的人,却偏偏有这样单纯又直白的女儿。

“你的奶娘,当初她离开范府,我也找到了。”

可是夜间范闲看着那个出人意表供述,简直如遭雷劈。他面色惨白,想起范念念的痛哭:“爹爹……很爱母亲…………为什么要爱的至死方休。”

原来,原来这才是一切的真相,他想起李承泽阴狠又无奈的哀叹:“我可真恨你啊!”

里面,还藏了,居然还藏了一份静默的爱意吗?

阴阳共生的体质,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只是在泛黄的机密文件里出现的枯笔一抹。“闲醉千日甘于靖王世子别院………………”

那一夜的风雨雷电。然后便是他如今眼前的范梦生。

他看着范梦生银白的长发和白嫩又脆弱的皮肤。那一双茫然呆懈的红色眼瞳。

“念念,念念…………”范闲反复呢喃着女儿的小名,他深深凝望思索着眼前这个少女,又伸着手想要试探着触碰。

可是,他还是难以置信,心中翻卷着万丈波涛。

这个少女,是他的女儿吗?他原以为是仇人的女儿,他不念旧怨的辛苦养大,已经是圣人所为。可是,他此刻庆幸,他庆幸于对念念的宽容和体贴,也仿佛是冥冥中的血缘交感。

他原来是以为是自己的侄女,终究是亲近点的血脉才忍不住心间宠爱,却原来,本就是他的孩子。

难怪李承泽当年死前,对他说的是送他一份大礼,他还吐槽是一个累赘。

范闲看着范梦生,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虽然范梦生已经喊了他许多年的父亲,此刻,这个男人才真实感受到那份重量。

他早该想到的猜测的,范梦生母亲的身份,白化病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李承泽这个疯子在他刻意隐瞒身份时候做出疯狂行径。造就出来的他们两个要承担背负的共同的苦果。

李承泽!李承泽!范闲心里反复重复这个名字,他心里惊涛骇浪,无法平静,时至今日,他以为他已经可以处变不惊,却还是失态失语。

他说不得此刻的感受,李承泽又是如何瞒下怀孕的消息又如何生下范梦生,能躲过庆帝手中那群疯狗的眼线。

或许根本躲不过,他又会受到怎样的苛责和惩罚。

只留下一句我恨你的密码,拆开才是,我爱你爱到已经疯掉哪怕已经知道你是我的亲兄弟。也要固执留下这个孩子,这个乱伦产生的产生的…孽种。

李承泽……疯子啊!……仿佛又见那个少年人,蹲在椅子里,露出一个假假谦和温柔的笑。“……范闲么,我想拉拢你。”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可是这个疯子已经死了,死在十几年前,范闲的面前,他独自品尝着那盘葡萄,血流满衣襟。最后一句倒是笑着:“你是贾公子…………”

他不是他的林黛玉。

后来范闲见李承泽时,看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蹲在椅子上,没有半点仪态的一颗颗咽他的葡萄,突然就忍不住笑起来。

李承泽倒是面无表情,这四周逸散着浓郁的香气,熏的人头晕目眩,范闲这才看清楚李承泽正在一个庭院内,隔着一个小湖,看对面的凉亭里影影绰绰有一人在唱戏。

咿咿呀呀的声音模糊听不真切。他就笑问:“你倒是日子过的舒服。”

李承泽看他一眼,又塞了一颗葡萄进嘴里,他还是那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俊美模样,清瘦的身体裹在繁复的长袍里。只是他从椅子上下来时,一双白嫩的脚踩进破落的布鞋中。

“我记得念念每年给你烧的都是新鞋子。放心,我也不抢你的葡萄。”

“你抢过的,你我第一次见面,你就从我的盘子里半点不客气的拿着吃!”

“你当时要让你的侍卫杀我。我吃点你的葡萄怎么了?”

“谢必安杀你了吗?可你还是强吃了我的葡萄!”

李承泽一副与范闲针锋相对句句不让的样子。倒让范闲愣愣的无话可说。他努力看着眼前人,仿佛要把人记的再清楚些。

“李承泽。”范闲眼中却有了水光:“我若到的再早一些,你是不是能留下来能多陪念念吃几十年的葡萄。”

他无力去问李承泽到底如何去想如何去爱。他给不了回答也不会提起问题。只是这样淡淡的提起他们共同延续。

李承泽的面容模糊不清,也不回答。他在范闲眼前踱步,背着手,那大袖轻飘飘的堆落在身后,也随着那戏子唱起来。

“我近日无事,总觉得若是不识字之人,看不了红楼,岂不可惜,便想排成戏谱。但是若是不知世事,也看不懂红楼梦……”

他又慢慢哼起来,范闲依稀听他唱的是:“我本是金陵城中甄宝玉…………”

范闲忍不得说:“错了……”

李承泽深深回望:“错的是你……为何入我梦中……”

范闲惊坐起身,他盖的是苏州最有名的绣庄精制的绸面锦被,里面是最轻软不过的羽绒。在寒冬之夜,屋里的火盆燃的是上好的青霜炭。这屋中陈设无一不华美精巧,他已经享受这半生泼天富贵。

他身侧人也被突然惊醒,林婉儿关切体贴的握住他的手,问道:“做了什么梦。”

范闲看林婉儿一眼,默默回道:“忘了。”

“忘了就再睡吧,明日永儿还闹着你给他讲故事呢?”

永儿是他最喜的一个小孙儿,也最娇惯,可那小孩子伶伶俐俐,也最会讨人喜欢。

他此生娇妻美妾,子孙满堂,权势富贵,皆尝云端滋味。又有何遗憾。

范闲还是睁着眼睛,眼前的黑暗适应后便能隐约看见那绮罗暖帐华美的轮廓。他抖抖嘴唇,还是没能把搁了数年的回答说出口

我才是金陵城中甄宝玉。

那个雪落茫茫不知影的少年

原是你。

“那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李承泽微微低头,还怕压不住自己带笑的唇角,他强行咬牙才没有大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一句极为有趣的乐事。

偏偏发问的人却还一本正经,甚至与他凑近对视间,眼中一片坦然,甚至带着几分痴恋。

“我原来也不信,现在我信了。”

范闲的自问自答,自然自语。好似视李承泽为无物。可他又很认真的看着李承泽,认真简直像爱的是李承泽。

李承泽自然不可能怀疑自己便是范闲一见钟情之人。他只是含笑再拈起一颗葡萄。

这也是他们初见。

彼时的范闲不过是一个重要人物的私生子,因着一桩婚事才入了李承泽的眼,李承泽心里是想拉拢为上,却也要先行试探。

还未见到人,便先听了一首“万里悲秋长做客……”的绝妙诗文。真见面也并未令他失望。

比起清逸出尘的面容,范闲与谢必安交手时透露出不俗的武功,才让他又吃了一惊。

但是那个疯女人问起他时:“范闲是个怎么样的人,听闻你在靖王府见过他了。”

李承泽还想着范闲那个向往迷恋的眼神,若是做戏,范闲也算是此中高手,更是不可小觑。若是真的……有可能是真的么,那便真的是笑话一场。

于是他微笑着回答:“诗文不俗,武功不俗,人,亦不俗。”

“哦,他竟值得你这般夸赞么?”长公主李云睿突然转身,脸上带着欣喜又温柔的笑容,她那张美艳的脸,介于少女和少妇之间,看起来纯真又妩媚,她抬手咯咯笑起来,眼神里却皆是漠然。

“那便杀了吧!”

比起内库能带来的泼天财富,一条人命显得太过微不足道,何况,要付出的代价,也同样微不足道。

李承泽把玩着手里古朴的紫砂小壶,他向来爱这种风雅之物,手里温热的粗糙质感,让他微眯眼眸。似乎在深深思量,许久,他才应到:“便杀了吧。”

可他还是去了醉仙居,等那个根本不会来的人,司理理是盛名最盛的花魁,她一身黑衣勾出窈窕妩媚的身形,芊芊素手却是熟练分拨茶水,并恭敬奉上。

他记得情报里,范闲甚喜这个姑娘,一个刚在他面前说对一位女子一见钟情,念念不忘的人。转眼间又去眠花宿柳。

可李承泽也知道,范闲那日却不在花船之上,只是拿眼前这位美人做一个掩饰。

收到范闲遇刺的消息,李承泽还是理所应当的表现出几分慌乱,实际心中却生出几分庆幸。死的只是护卫而已,范闲重伤也留了条性命。

他李承泽就是这样的左右矛盾,要杀范闲的是他,还苦心绸缪,知道范闲没死,开心喜悦的亦是他。

他托靖王世子去探望,借李弘成的手去知道范闲点点滴滴的消息。还有其他情报来至。听属下说范闲去监察院大闹一场。

范闲说:“人人平等,侍卫亦是人命。也是我大庆子民。”

用家国大义,用伦理纲常,通通压不住他复仇的火焰。甚至不顾身上重创,当街拦杀程巨树。

“殿下,范闲所为虽然值得称道,但也太过可笑了,一个侍卫罢了,至于这般胡闹,还说什么人人平等。”

李承泽尝着口中糕点,他百无聊赖的蹲在椅子里,看水榭里养的游鱼纷争,争夺的不过是他落下的糕点残渣。此刻水面上皆是红金熠熠。水波动荡不休。

“是啊!可笑!”

而范闲追查幕后谋划之人时,李承泽这次兴致勃勃与他再见。他那时候甚喜一书,没想过竟是范闲所作,便带着一边品读一边等候此人。

范闲或是为了敷衍应付,或者是急着报仇。他说出:“比起太子,我更看好殿下。”时。

李承泽心间喜悦,却比第一次被庆帝重视,而参与政事,还要来的快活。

却真是敷衍吧,这个人和他的父亲一般,是滑不溜秋的泥鳅,逐渐学会官场上虚伪的客套。熟练游走于他和太子之间。不时撩拨,却也始终没有松口。

“我很生气,范闲。”李承泽自言自语道:“你可能不明白,我并非是要所有谋臣都入我手中。可是你,我得要你。”

他的确对范闲一见钟情,但这个钟情,钟情的是范闲背后的司南伯范建,在户部一手遮天。掌管天下钱粮,钟情的是范闲婚事后得到的的内库,日进斗金的巨宝。钟情的是监察院若有若无对范闲的袒护。还有庆帝对范闲显而易见的偏爱。最后才是这个少年的风骨,风光霁月的坦荡快意。

“但我耐心有限啊!”李承泽眼睛落在书页上,因为翻看过多,那纸张边缘都有些破损发毛。

“黛玉葬花…………也真是风雅多情。”

等待着他的却是庆帝的暴怒。那个威严冷漠的帝王,毫不留情的把手中的折子丢到他的身上,力气之大,伤得他额前都留下一道血痕。

随后便是狂风暴雨般的训斥:“争,朕允许你争,可你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他没有抬头,却要被那道犀利的视线穿透般,心间的惶惶不安,在男人说出那句:“太子,终究是太子。”而彻底绝望。

“但是哪怕朕死了,他也死了,这庆国的皇室都死尽了,依旧轮不得你去肖想朕这把椅子!”

“你这违背阴阳的逆种,还要朕教你怎么苟活吗?若非朕顾忌骨肉亲情……如今你觉得朕对你还不够宽容?”

李承泽又忍不住颤抖,他想狂笑,想要嘲讽这个满嘴仁义道德,伦理纲常的男人,我也是你的儿子,我也是你的血脉,我也是人,我和太子有何不同,你推我出来争,又为何不允许我多争一些。

你本意便是推我出来赴死罢了!又何必说的这样风光霁月。

可是他只是颤抖着,血落进他眼中,也顺着眼角滚落面颊,好似流出血泪,分外狰狞。但是他仍是恭顺着深深俯首:“儿臣不敢。”

“范闲的话,你与太子的争斗,不可再涉及此人。”

这个冷酷皇者,作为操纵棋局的棋手,居高临下的在局外冷眼旁观。但是刺杀事件再嫁祸太子。还是引动了他的怒火,让李承泽彻底认清身份。

一个生来有疾,不分阴阳的人。是男女共生的怪物。李承泽一直没有忘却自己的隐疾,但是被这般刻薄羞辱。他还是满心绝望。

再没有这样的耻辱,连他的父亲都对他失望透顶,废物利用般拖出来,给过于怯弱温柔的太子当一把磨刀石。

刀钝了可以磨的锋芒毕露。但磨刀石却永远不可能成为一把利刃。铁器和石子,云泥之别是这般残忍。

他想到注定昏暗的结局,让他离开这座沉沉宫阙时,险些绊倒在地。幸而谢必安及时搀扶他一把。可再见范闲,他也可以当做无事发生般露出虚伪的笑意。

庄墨韩语动殿中人,抄袭窃文的罪名好似污水一盆。列坐之人皆窃窃私语,看范闲也好似嫌恶鄙夷。

范闲却仰天大笑,他面色酡红,醉意朦胧,少年人贪杯宫中好酒,又与北齐使者对饮,互不相让。此刻不知是否还留有神志,于是他却是当堂大笑。

用以反驳的是一夜口吐诗文三百篇,篇篇可惊世流传万古。

范闲醉极而诵,他狂傲不羁,且饮且念,或是击缶,伴乐音而念,或是绕柱慢行,似醉似醒。

但他突来兴致,揽着李承泽肩膀高吟:“人生自是有情痴……”

他与李承泽四目相对,眼神极亮,却也旷远,仿佛看的不是李承泽,而是更远处的一个世界。他的来处,是不可归,只能追忆怀念。只能仰望。空间时间也挡不住那份情意,是一个疲惫的游子,渴望归乡。

李承泽直视他的眼,范闲醉了,于是他平日清逸出尘的脸是满是红晕,身上皆是浓厚酒香,好似谪仙红尘打滚,沾一身因果。他今日举止也过于癫狂桀骜,但是范闲爆发出的惊世之才。让他有这般傲慢的资本。

仿佛一眼万年,范闲仰首再饮,酒液淋淋挥洒,从他嘴角面颊倾覆到脖颈衣衫。他再接道:“此恨不关风与月。”

李承泽曾对他说过:“你我间,不谈国事,谈风月。”

可是他与范闲的愁怨,本就不关风月。他与范闲,也并无风月可谈。

宴席已散,宾客尽散。到天边露白。李承泽却仍无困倦,他脑中是范闲诗文百首。是范闲身上酒香。是范闲那一眼,极旷远寂寥。他身上浓郁的孤寂,让李承泽感同身受。

太寂寞了,是天地幽幽,寻不到所求的徘徊茫然。

原来你,也是这般寥落。

他睡了半日补眠,靖王世子李弘成又来他王府拜会,说昨夜宫内进了刺客,杀了长公主宫内一个侍女。

李承泽懒懒抬眸,打个哈欠,接过侍女送上的汤水,清亮的果汤散着浓郁的甜香。他尝了一口,觉得平复脑中胀痛,可说出的话,却与李弘成的情报完全不相干。

“听闻,靖王叔当年爱酒,有幸藏了一坛千日甘。”

李承泽微笑看范闲一无所知远去。他以为这只是一场风过无痕的梦境,虽然他偶然间也会再梦一场,可醒来身边却也是空寥寥无一人。

那张硕大华丽的紫檀木床,铺设华丽,他向来喜欢享受,厚被高铺,自然绵软。可梦里那张床,硬的有些硌人。男人半点不怜惜的压制他。把他紧紧束缚。沉重的呼吸声响在耳畔,带着潮热的湿气气。

他那夜是做了一场无眠的好梦。可任凭他再食髓知味,也终不可得。

范闲大婚时,他还送上厚礼恭祝,终究没有亲至。他要如何呢,难道去见自己自幼宠爱妹妹的夫婿。曾经春风一度的……情人。再祝他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李承泽蹲在椅子里,听管家报过礼单,打发人去范府庆贺。他夹一块鱼肉,今日起晚了些,也恰至休沐。便让人把早饭午饭并成一餐。

可是他递到口边,便忍不住腹内翻涌的恶心感。吓的一侧服侍的婢女连连请罪。

他扔了筷,也没有心情再干嚼。在书房听暗卫奏报京城大小暗线时,他却又昏昏欲睡。险些从椅子上跌落。

再那一瞬间,李承泽心间涌起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眼中一刹清明。

如果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这将让他万劫不复,也能让他看到他那个高傲自信的父皇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出现类似瓷器崩裂的难以置信造就的暴怒。

他实在厌恶庆帝的虚伪和居高临下,能让那个人愤怒。实在是很有趣的事情。可是不值得,用那个可能出现的至宝去看一出好戏。不值得。

代价根本不对等!他怎么舍得。

到暮冬时节,范闲早就带了家眷去了苍山修养。他好似只求避过京都风雨,可是这个时节,却只会下漫天的雪。洋洋洒洒,把天地遮蔽成一片混白,见不到丝毫污秽。

二皇子殿下收集天下名厨,准备开一家酒楼的消息却不胫而走。哪怕王府剔除不要的厨子,被其他酒庄拉拢聘走后。手艺也足以让人慕名而至。

可李承泽的身体却逐渐丰腴起来。原本清艳的脸,清瘦的文人身形,逐渐有了朝中饱经风霜大人们的稳重。

他刚送入两个厨子到靖王府,便被李弘成委婉劝告:“殿下近来越显富贵了。”

李承泽偏爱文雅,对俗物非是不喜,也觉庸俗。听到此话,他却眉头不皱,还亲自夹了片肉脯到李弘成盘中。

“你尝尝便知了。”他发出满足的叹息:“人生在世,复又何求。”

但他求的仍是天下。至少长公主被满天言纸赶出宫阙,甚至赶出京都,去往信阳后。他和信阳密谋往来,还是谋求天下。

但是庆帝当时暴怒苛责,已经让他看清楚结局,只不过按部就班。被动安排。他,从来命不由己,由他人。

尤其是他如今有了更深的顾忌。仿佛又加一层镣铐,他小心在这天下棋上起舞。是步步迈上山巅。也是步步逼尽悬崖。

北齐情报网已然瘫痪,传来的消息也断断续续,但范闲在北齐大放异彩。其中最吸引人的仍是盛传他和北齐圣女海棠的风月佳话。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承泽抚掌叹道:“轻灵新巧,好词。应是或是,是或不是。语浅意深,果然是他所做。”

低跪的探子却又道:“殿下,崔家与北齐暗中往来一事,被范闲所察。崔家,怕是保不住了。”

崔家终究不过是个引子,这火焰迟早会烧至信阳方面,也迟早会爆发,炸的二皇子一身血色。至少他与信阳的牵扯,也并非密不透风。

范闲也自然会知道,那场恨之入骨的牛栏街刺杀,是他李承泽暗中谋划。

李承泽的脸已经显的越发臃肿,却还能看出来清俊的五官,而他粗壮的身形,让那个微微凸起的肚子,也显得和谐起来。

他漫不经心的烧掉密信,灰落在檀香木桌上,又随风飘到地上,被人踏上一脚后,就彻底看不出形状,更何况上面的痕迹。

“告诉姑姑,不用着急。且等范闲回来罢!”他低笑道:“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啊,这京都,也太过无趣了些。”

和太子的争斗缺了一味,总嫌乏力,朝堂上的明争暗涌,还是一切如常,失败者跌落尘埃,带着一族暗淡。胜利者也不一定能洋洋自得。一切皆要看那位陛下的心思。

可帝王之心深如海,怎可猜测。李承泽心中一直盼望又恐惧的事情,真为庆帝所知时,庆帝却并非杀他后快。

李承泽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不可言说的地方产生撕裂般的痛苦还是把他拉回人间,或是因为那声啼哭。

幼小的尖利的无助的哭嚎,环抱着幼童的人也只是僵着手臂,完全不知道如何去哄怀中的小崽儿。

李承泽醒来便是见庆帝那双阴鸷的眼眸,此刻落在他身上,如一把利刃反射寒光,面容上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他压制着心中的失望和恐慌,浮肿的脸看起来狼狈又可怜,失血过多后,连嘴唇都是发白的虚软。可是他还是微笑道:“父皇,请恕儿臣失礼,不能给您请安了。”

这个微笑是十足的应付和虚伪,但李承泽惊惧难平,虽然不觉得能瞒过此人,如今被拆穿还是心中惶恐难安,又忧心于痛哭的小孩子。

那个孩子的哭声逐渐微弱起来,像一只奶猫一般,有气无力的嘶鸣。他光是听到哭声都难掩心痛,虽然他还未见过那个孩子的面容。

“李承泽!”庆帝冷喝他的名字,李承泽吓的一惊,直接从床上滚下,拖着身子跪倒。

巨大的痛苦也挡不住他心中的恐慌,鲜血又从身下溢出,浸透纱布后渗到白色的亵衣上,于是他感觉腿间温热一片。

“父皇。”

庆帝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儿子,眼里的嫌恶几乎不加掩饰,“那个人是何人!”

“儿臣不知。”李承泽咬牙忍着痛苦呻吟,心中却想,若是你知道他是谁,我与他的下场怕是还要更凄惨些。

庆帝压着心间暴戾弯下腰,仔细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儿子。这个异常的怪物。他最厌恶之事还是发生了,这个自甘堕落的贱……自甘下贱的孽种。

许久,庆帝将他抱着的那个婴儿丢进李承泽怀中,李承泽慌忙接住,他不敢想这个柔弱的孩子直接触地会造成怎么样的后果,可他还是大半身子摔趴在地。

幸而他一直跪着,跪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是谢必安吗?”

男人似乎为他找了个台阶,他曾经形影不离的护卫,再合适不过的替罪羊。李承泽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慌忙道:“是……”

他闭上眼,想到孩子真正的父亲,亦是心如死灰,脸上的绝望茫然根本无需伪装。

可是他看一眼怀中的孩子,生来便是白嫩可爱,此刻哭累了哀哀窝在锦被里,等着她未知的命运。

“那这个孩子,便是他的独子了。”庆帝脸上露出一丝虚假的悲悯来,怜悯此刻俯视着眼前卑微可怜的人。

他一甩广袖,丝绸反射华光:“这孩子朕亦喜欢。既是你的独女,也是朕的长孙女。朕血脉稀疏,不会对他如何。”

庆帝自顾自的向门外而去:“好生思量吧!承泽,朕原以为你是要比太子聪明些的。却原来也是个蠢货。”

他清瘦的身形消失在门外,却有多了个一个小太监低眉顺眼的捧着一碗汤药,恭敬奉送道:“殿下,这是陛下的赏赐。”

李承泽的黑发散乱,勉强遮住面颊,他把孩子抱在怀中,那小太监还想再催促时。他便直接端起一饮而尽。

自然不是致命的毒药,李承泽有些失望的叹息。他以养病的名义被暗中圈禁两个月才被允许踏出王府后,便是被庆帝召见。

此时他身形已然恢复消瘦见骨的风流姿态,沿途见他之人都知晓他病的果然危险。难怪要这般修养。

依旧恭敬跪倒,聆听教诲,等着庆帝的斥责和暴怒。可庆帝只是缓声道:“朕已替你扫清手尾。”

庆帝说的扫清,是只的是口耳相传的只言片语,是监察院登记在册的机密文件,已经其他阴私手段的一切存在。

从此这件事如雨后路上的尘埃,皆被冲刷干净。除了那个孩子。,但是那个孩子的痕迹也可以被随时磨平。

这是保护,亦是威胁。保护的是他和皇家的颜面,一个怪物,一个笑柄。言语也可杀人,威胁的是那个孩子。他付出诸多代价求来的宝物。随时可以变成被焚毁的灰烬。如那些文件一般。

他仍是二皇子李承泽,仍是在翰林院编书的李承泽,与太子针锋相对,野心昭然若揭,一心图谋这大庆皇位。

可此刻,他跪在庆帝面前,不像一个儿子,不像一个臣子,只是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他亲自给自己拴上了最牢靠的锁链。

庆帝拿过一个普普通通的木盒,亲手交给他道:“小孩子总爱多病,当年你们兄弟几人也曾让我日夜忧心。”

李承泽却抖着手没能接稳,木盒触地,却是滚出来一副长命锁的璎珞。还有带着铃铛的银手环来。

“朕愿她长命百岁,一世无忧。”

再见范闲,那人眉目依旧。只是更俊朗些,越发沉稳,如明珠光芒暗隐,失了最初锋芒毕露的少年意气。更纯熟的应付往来。

可还是毫不退让的得罪大皇子。大皇子和北齐长公主的车架堵在京都城门处争执不休。他带着三皇子前去迎接,也要调和。

如今大庆所有皇子在京都外同时出现,并排而立,也是件很少见的事。

但是李承泽懂范闲为何如此,对于手握军权的实权皇子,他拉拢是自寻死路,用来当一个敌人却最好不过。

毕竟此刻范闲与太子和二皇子墙头摇晃,态度暧昧。他又同时握着内库的继承权和监察院的司职。加上庆帝的荣宠和自身家世。鲜花着锦,亦是烈火烹油。

李承泽寻了机会与范闲一见。这次便没有横生枝节。

范闲仍是对他怒意横生。

他暗示李弘成带着范思辙与三皇子做皮肉生意时,便想到今日局面。对范闲来说,为了拉拢范闲,他百般献好无用后,便是创造把柄也要与范闲达成合作。

可惜范闲最恨的便是对他身边人下手。

李承泽坐在茶水铺中,先自称手段下作,他等着范闲回答,却又想起去年此时,他初见范闲。

范闲对他说:“那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范闲也曾对他说:“我与殿下也算一见如故。”

他不明白范闲对他蚀骨的恨,和百般针对,自从范闲回京后对他手下势力的打压。毫不遮掩的针对。当年如见故人,现在已是仇敌。

不过他也非要弄得清楚。

“牛栏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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