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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你养不起我。”我推开他,环顾起四周。

举目无屋无人,零散地生长着这里很常见的矮树,沙土地上隐约有条脚踩出来的路,太阳高高在上,空旷到乏善可陈。

“这地方有人住?人呢?”我问。

他推着车向前:“我先得藏好我的宝贝,那村子里的人信奉外来客的东西都是天赐的,能摸走一定摸走,那都不叫偷,一点不会跟你客气。”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心里想的是:我弟弟爱上的女人,居然是生长在这样的地方。

太可笑了,不是吗?

、简单

我发现每当事情牵扯到他弟弟的时候,他的反应总是那么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就比如现在,那种能媲美发现啃下了一口的苹果里有半截虫子的表情丝毫不加掩饰。

天可怜见,我得动用多强的定力才能不去狠狠踩他一脚。

我一言不发,拿上头盔,带路,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这地方即便是我也极少过来,就算都是底层,其中也还分了那么些三六九等,说是贫民窟,但它和城市销金窟旁边滋生肥大的那类不大一样,这里聚集的人群大多从一开始,就是这个社会的最边缘人。

他们最初的一代来自于兵燹频繁的邻国,逃难至此,既不被正式接纳,又无力强行驱赶,几十年后,两三代人接续,加上渐渐容纳了从四面八方来到首府谋生而寻觅不到寄身之所的人群,这里就像肿瘤一下膨大起来。

肿瘤当然是丑陋的。

不能否认,所以黄金遍布的天堂国度下凡的他厌恶得有理。

老实说,连我也很难不生出想要干净利落地将这团丑恶切除的想法。

走在坑坑洼洼且垃圾遍地的土路上,旁边是奇形怪状的各类洞穴似的住房,最高的建筑大概也只有三楼的样子,触目之景大写着“穷困潦倒”之外,整个地方散发着一种潮湿的腥臭,这味道飘荡在空气中,无孔不入,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一路上都有不少人,男女老幼一应俱全,老少为主,但他们比游戏里的npc更欠缺真实感,若不是还有几个残存了好奇心的小孩子偷偷摸摸地跟在我们身后的话,那感觉就仿佛闯入了行尸走肉的大本营。

我看着他一脸紧绷的表情,忍不住笑:“你现在知道了,就算小糯把地址给你,你也找不到地方的,你瞧瞧,能找出一块路标或者门牌号,你这个案子我分文不收。”

他没理会我,沉着脸,亦步亦趋。

又走了三四分钟,他像突然醒来,冷不丁顿住脚步,我以为他有所发现,忙一步到他面前,他深吸口气,嘴角撇出了苦笑,摇着头叹:“不知道宜安来过这里吗?他告诉我,那姑娘家境普通,这就是他的普通,呵。”

矛头倏然对准了我,他的眼中闪出挑衅:“这也是你的普通吗,简单?”

我盯着他,他棕黑色的眸子里闷燃着怒意,我想我应该是明白他的意思:简单,你也出身这里吗?

不,我不是。

低贱阶层的三六九等中,托我生身老妈的福,我从小到大不愁吃穿,甚至有时候还颇能整出些小少爷的派头,这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营养不良的形象,从未出现在我的成长中。

但我也被激起了怒,表现形式可不是与他大眼瞪小眼,而是笑了。

故作姿态地歪了歪头——多谢身边“奇人异士”们的耳濡目染,我深得惺惺作态的精髓,我捏尖了嗓门:“差不多咯,普通人也要吃饭也要有个睡觉的地方嘛,哪不一样?这里的不是普通人,是什么人?贱民?”

我的笑声假地令人发指。

他动了动嘴,应该是想反驳我,我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声音出来,他倒是移开了视线,目光飘向这npc大本营的深处。

我意犹未尽地正想乘胜追击,谁知道他的话语倏然如暗箭射出,只是他的视线依然没有对准我:“你真觉得这是普通人?”

声音不大,从耳膜直刺心脏。

好问题。

简单名了,我却答不上来,要跟他抬杠必须违心,可我不愿违心。

于是我只好闭上了嘴,大踏步地越过了他。

走了两步,发现他并没有跟上来,我暗自咬牙,回头一瞅,差点没忍住笑——他被两条骨瘦如柴的狗一前一后地包围了。

可怜的天阶国度下凡的人显然没有见识过这般羸弱如风中残烛却又凶相毕露的生物,手足无措地在原地左右转着身,他见我表情有看热闹的意思,并没有出口求助,而是问:“这些狗不会有狂犬病吧?”

我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

当然我不敢打保票,不过这俩狗无论形容身态,瞅着并不像野狗,虽然敌意十足,但狗眼里并没有癫狂,疯狗的概率并不是太大。

只是我的文明人客户显然很不习惯应付这样的对峙,他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两只狗跟着他转,他再次站定,有些狼狈地望着我,嘴唇微微动了动。

我的心念也跟着动了动,哂笑:“要我帮忙?”

“……你能怎么帮?”他苦笑,“即便是你,我也不希望你被这种来路不明的狗咬一口,我都不知道你们这上哪找疫苗。”

“别把这里想象得那么蛮荒,海文特岛再怎么说也是有名的旅游胜地,该有的都有,何况你还有钱。”我把拿在手中的头盔挥了挥,继续笑,“我帮你打跑这两只狗,你主动亲我一下,这样可以吗?”

不想勾起他的“创伤后遗症”,我又嬉皮笑脸地加了一句,“就当满足我扮演英雄的癖好。”

遗憾他还是摇了摇头,为了表示坚定的决心一般向前迈出一步,两只狗也不甘示弱地紧紧跟着,他朝前面那只脱毛严重的黄白狗扬了扬手:“走开!”

狗没有动,但是龇开了牙。

他紧紧盯着狗,冷不丁地抬脚踢过去,先发制人虽然值得赞扬,但效果却不如预期,我眼看着他踹向狗头,那狗虽然瘦,动作却依然灵活有力,就他的力道显然并不打算真的伤害狗,只是吓一吓畜牲,狗却没有嘴下留情,一口就咬上了他的小腿,他后面那一只也配合默契地吠叫着往上扑。

我知道这是没办法旁观下去了,冲上前用手中的头盔猛地一砸,先把后面那只打飞,再改打向咬着他不放的秃毛狗,那狗硬气,脑袋中了两下还是不松口,我无奈只好照着它的肚子给了一脚,它发出一声哀鸣,终于是放开了邵辉堂,摇摇摆摆地向后退去。

威胁解除,我忙蹲下身来察看,他的裤子已经咬烂了,里面能见到血迹和破损的皮肉,想着他先前刚受过肩头的伤,我登时火冒三丈,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质疑。

居然让客户在短短的两天时间内见了两次血!

对,我不是保镖,但他出事的这两回,都和我在一起,这样下去,我的生意迟早砸锅。

可惜那两只狗已经逃了,我失去了通过发泄来平息怒火的渠道。

盯着他的伤处,我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让脑子转起来的能力,直到他——

把我拽起,拉近,嘴唇擦过了我的。

擦了一下,读秒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好歹成功地重启了我的大脑,愤怒被惊愕踹飞,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眼,诸多念头汹涌而至。

他用手指抚过我的下唇:“不要露出这样狰狞的表情。”

“啊?”

“你刚才气到鼻子都位移了,”他的语气很平静,神情像在播报天气,“这样不好。我知道在这里我很没用。”

他顿了顿,微微垂下了眼,“对不起。”

我脑门上跳出了问号,旋即感叹号,再接着问号,最后一个犹如棒球棍的感叹号直击过来,有点发蒙地笑:“你以为我是嫌你没用才生气?”

他看了看我,没吭声。

但我还是从他若无其事的面具里察觉出一丝渗出来的沮丧。

我也叹了口气,拉住他往回走:“先去清伤,打疫苗。”

看着他张嘴,我截断了他的话:“快一点的话一小时就能回来,不准反对。”

大概是刚才五官变形的怒意慑住了他,他还真就乖乖闭上了嘴,由着我拉扯前行。

我抓着他的手腕,一路没有放开,他也没有抗议。

就这么水到渠成。

海文特岛虽然某些地方落后“先进文明”一个世纪,但在服务“先进文明”方面,还是体贴周到的,所以他担心的缺医少药的情况并不存在,只要找对地方,荷包足够丰厚,被狗甚至被蛇咬伤这些本土色彩浓重的伤情,处理起来是非常丝滑顺畅的。

即便有这么个插曲,所耗去的时间也并不多,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又重新来到了村子,可能是临近中午的关系,活人多了起来,还是以老幼居多,他们算不得衣衫褴褛,但所有人都呈现出一种灰不溜丢的色彩,毫无生气,毫无希望,无从改变,受困于这狭小的、荒凉贫瘠的空间。

我沉默着,他显然也没有开口的兴致,按图索骥,我们找到了他的弟媳玛琪娅真正的娘家。

站在鹤立鸡群的砖房门口,我感叹:“不管怎么说,你弟媳还是没有忘本的。”

他瞥我一眼,抿了抿唇,上前刚要拍门,门倏然打开,从里面跳出一个身高还不到他肩膀,梳着两条辫子,一身蓝底粉花及膝裙,年龄大概在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她抬着小脑袋,用一双水灵灵的棕色大眼睛望着他,笑容可爱,羞涩又……狂放:“你好先生,你能娶我吗?”

他石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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