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暗房
饭菜的香气没一会儿就顺着厨房飘至客厅，蒋一木揉揉腿，半小时前因为常跪而被反复摩擦的膝盖逐渐从痛苦中抽离。他试着下了地，开始是一个趔趄，又缓缓走了两步，好像才终于找回身体与这个世界相连的真实触感。连走带跳，蒋一木趴到厨房门口，对着灶台前忙碌的身影询问是否需要帮忙，郑商转过头讶异地看向男孩，眼神由上至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在观察他是否完好，而后摆摆手说食材已全部备好，推人回去休息，蒋一木只好暂时退出这一方天地。
可他倒没有那么“听话”地回去休息，转而在不大的客厅里开始打圈。刚才一进门时蒋一木就被房间的简约装修风格所吸引，只可惜那时郑商太过性急，搞得他根本还没来得及看一眼……
而现在，终于得空可以看一看了。蒋一木认真地打量着这个空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客厅一面是大大的照片墙，上面布满了郑商各个时期的照片，从胶片到数码，此外，还有一些他与圈内人的合影，蒋一木能认出个一二。人像之外还有许多夹着强烈个人风格的风景或静物照片，应该都是出自郑商之手。蒋一木盯着它们看，不知不觉入了神，好像那背后有一只手在抓着他一样。那种深深的吸引感触蒋一木想来也不知到底该如何形容，可他知道，这里面有着足以让他共情的故事感。
照片墙旁立着一个瘦高的柜子，最上方摆着几个颇具艺术感的相框，蒋一木微微踮起脚凑上去，当即觉得自己是真的发现了宝藏——那几张全是郑商同家人的合照，有一幅还是小不点时期的三人照，旁边就是后来一点点长大的学生时代四人合照。郑商有个小他十岁的弟弟郑业，他在访谈里鲜少提及，蒋一木这也是头回看到他的真容。不同于郑商的凌厉，照片里的郑业看起来明显柔和一些，但……无论是曾经满脸少年气的郑商还是现在成熟稳重的郑商，蒋一木都会为他疯狂心动。
相框之下的几层立柜空间里，定睛一看满满全摆着相机，各式各样的相机，从立即成像到胶片机，从卡片机到微单再到单反……更具体的型号和功能蒋一木不懂，可他知道这些相机的价值。
它们全证明着郑商的痴迷与热爱。
“看什么这么认真？”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蒋一木也不知道男人什么时候突然出来，从身后搂住腰将他环在怀里，蜻蜓点水般在额头印下一个吻。
“刚喊你半天，也不理我……吓的我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
蒋一木噗嗤乐出声，无奈摇摇头：“我能有什么事儿啊？”
“就是有点担心。”郑商附在蒋一木耳边说着这话，每一个吐出的词句都很轻，手顺着腰又向下摸去，带起身体本能的震颤。可男孩不得不承认，对此他确实很受用。
“这些都是你自己买的吗？”蒋一木指着面前的柜子问。
“不是。有一半是自己买的吧，还有一半是从我爸那儿抢来的珍藏品，他也算是个资深摄影爱好者，有朋友送的，还有去二手市场淘的……”一说到这里，郑商的话匣子立刻被打开，他一瞬间变得无比兴奋，眼睛都发着亮光，抓住蒋一木就要给他来一顿从浅入深的理论科普——从品牌历史到光学技术的发展，从德国讲到日本，从胶片讲到数码……但还好蒋一木是个格外耐心的聆听者，他点点头努力想要跟上郑商的思路，没有一点敷衍的意思。
“我家里其实还有个秘密。”郑商神秘兮兮，牵起男孩的手带他走到了卧室旁房间的门口。这里其实在蒋一木刚进门时就注意到了，那门紧闭上面还贴着奇奇怪怪的海报，似乎是杂物间，可出于礼数郑商也不想未经允许就闯进别人的领地。
满怀疑问又对上此刻郑商精神抖擞的表情，蒋一木更摸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还好男人没再卖关子，很快揭晓了答案——推开门来那里面一片黑暗到吓人，蒋一木脑中一瞬间甚至蹦出了无数犯罪现场画面，手掌心也冒出了一片汗水。
“开……开灯吧？”蒋一木小声嘀咕着。
“嗯，你怕黑吧？”
“有点……”灯光应声亮起，不是蒋一木想象的灯火通明，而只有斜前方的小小灯管，发出微弱的红色光芒，这是……
答案也随之递到了嘴边——“暗房”！
大学时代曾选修过的摄影课里有节实践互动就是在暗房里完成的，当时蒋一木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相片的显影原来如此神奇。
“所以你都是在家里自己洗照片吗？”
“对，”这里是郑商珍藏的秘密基地，他怀着虔诚的心想将其与身边可爱的人分享，“你也知道，我平常拍电影其实很忙，难得能有大片空闲时间。应酬之外，我没那么喜欢出去去喝酒，有时间我更愿意呆在家里碰碰这些东西，一个人呆在暗房里，孤独又放松，那种感觉很令人着迷。我可以这里呆上整整一个下午，自己打试条，兑药水，那个时候你会发觉生活好像是有魔法的，时光全被你定格在了那一幅幅的画面里，那是可以被反复拿来回忆的幸福时光……”
听着郑商绘声绘色地讲起洗胶卷的种种，蒋一木忽然有种错位的满足——郑商从未向媒体讲过他的胶片故事，采访中也略显刻板寡言，但此刻，他无疑是鲜活而生动的。
“下次有机会，我们一起。”
蒋一木很开心，郑商的生活终于有了自己。
那天的夕阳很美，蒋一木一时兴起忽然走到窗边去拿靠在角落的吉他，郑商抓起手边的相机记录下那么几秒的时间定格——蒋一木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时而清冷疏离，时而温暖阳光。当他穿梭于光影之中，便自然地就与背后的风景映成了一幅画，情不自禁，郑商用胶片记录下了这样的美好。
“在拍我吗？”听到快门声响，半蹲下的蒋一木仰起脖子看向郑商。
“嗯。”男人点点头。
蒋一木腼腆笑笑：“我还没做好准备呢……”
“不用，我就是想随手记录一下，摆拍就没意义了。拿胶片机拍的，等过几天，找个空闲时间一起洗出来。”
“好。”
那天的时间像是被按下了倍速键，蒋一木想竭尽一切地将时间拉长，去投入地享受每分每秒，可最后，却还是不得不面对第二天清晨的日光。蒋一木早早起床同郑商一起做了早饭，在刚吃完一片三明治后接到了袁明的电话。
通话结束，餐桌面前面坐着的两人默契地对视几秒，眼神里全是恋恋不舍。
“袁哥……等下就到了，应该二十分钟左右，最晚半个小时。”
“嗯。”
蒋一木突然很想哭，但他也知道如果真的哭出来一定很难看，于是只吸溜了一下鼻子，低下头默默吃着盘子里的沙拉，郑商起身走到了他旁边。
“我想再抱抱你。”
蒋一木仰起头搂住了郑商的腰，男人低头给了他一个吻，短暂而深情。
蒋一木从没像今天这样祈祷着袁明来得再晚一些，但可惜敬业的经纪人总是万分守时，最后比约好的时间还早了三分钟。蒋一木在楼上磨蹭了一会儿，郑商本要送送他，可男孩知道再这么一送三送的自己是真会不想走了，最后还是果断拒绝。
“反正又不是不见面了……”蒋一木打起精神说道。
“好好工作。”
“你也别太累。”
当蒋一木终于坐电梯下了楼出了小区走到停在路边的车旁，里面的袁明早已等到了望眼欲穿。
“你们这是不是演了一出十八相送才完事了？”袁明瞄了一眼郑商吐槽道。
“？？”
蒋一木似乎没理解自己的意思，袁明也没再多嘴，一脚油门上路，跟蒋一木聊起近来的工作安排——这几天有两支广告要拍，下周就要正式进组了。近两天的拍摄工作是重头，单主是一家知名日用品牌，虽然名义上是代言，但真由产品名气和广告铺展力度来看，其实是品牌在推人。一个月之后蒋一木将会有一部新戏上星播出，公司企划欲图营造出密集的宣传攻势，想让蒋一木的人气再上一个台阶。
“下午要拍的那家之前也跟你讲过，老国货品牌了，之前做日化的，这两年进军美妆市场，算是个新晋网红，在年轻人里市场很大。这回请来的拍摄团队也是圈子里的大牌了，摄影师是那几家顶级时尚杂志的御用，一般单独想约他拍照还约不到呢，这次被咱们刚好碰上，也挺幸运的。所以，不能掉链子，争取留个好印象，之后肯定还有合作机会。”
“我明白。”蒋一木认真听袁明布置着作业。虽然这些话他都懂，袁明也讲过无数次，但只要他再说，自己还是会认真去听。
他知道袁明是真的为自己好。
而心情大好，顶着素颜来到拍摄场地化妆间的蒋一木也收获了工作人员的频频称赞。
“为什么现在的男孩皮肤都这么好哦……”
“大帅哥果然是素颜就很能打啊，上妆后应该会是完全不一样的气质。”
“眼睛是太好看了，稍微做一点修饰应该就够了，多了就会有些画蛇添足。”
耳边回荡着夸赞，蒋一木不自觉红了脸，可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笑笑回应。
之后又有专门的造型师拿来了几套搭配让他去试试，从试衣间出来后，造型师又拿着扣子夹子细致地做了调整，不过小小细节便大有不同。虽然整个摄影团队人数并不多，可这回蒋一木着实体验到了什么是专业，点点滴滴下的细致与周到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
准备就绪就要进棚拍摄了，蒋一木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圈内顶级摄影师——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他好像个模特，那张脸虽然算不上多打眼，可棱角分明，身材更是一等一的，再加上材质高级裁剪简约的衣服，整个人都透着种不能忽视的时尚气质。
“你就是蒋一木吧？”男人走到了他面前伸出手，蒋一木跟他握了握手。
“对。”
“我是喻然，合作愉快。”
喻然的气场太过强大，蒋一木在他面前莫名很有压迫感，脑子里一直绷着一根弦，而后，崩到越来越紧，几近崩溃……
“放松，放松。”摄影师的声音轻柔柔，蒋一木的肢体却愈发僵硬了起来，锅般的大灯烤在身上更是灼热一片，额头也冒出了滴滴汗珠，喻然只好连忙喊停，叫化妆师过来补妆，又拉了把凳子坐到蒋一木身边讲解拍摄要求。
“我是真的紧张……也不知道为什么。”蒋一木只好实话实说。
喻然愣了一下：“难道是我太可怕了？”
一句“是”就快要脱嘴而出了，蒋一木赶忙扯住自己。
“不是……就是知道这次拍摄挺重要的，机会难得，团队也很专业，但好像……真的就控制不住。”
喻然笑得很轻，摇摇头，起身走到了蒋一木后面，男孩不明所以，就感受到了肩部传来的强有力揉捏。
“确实都僵硬了，你肌肉还是得多练练……”
这一出动作实在让蒋一木有些震惊，在他的固有印象里，这怎么都不是个有点地位的摄影师会做的，但是……喻然倒还真的没一点架子，又是肩膀又是胳膊最后还顾及到了腰。虽然开始时蒋一木颇为尴尬，但渐渐习惯后，不得不承认这个方法好像确实有效。
“这就是个拍摄，你那么多电影电视剧都拍过，经验肯定不少。别想那么多，脸上的瑕疵后期还可以修一修，精气神没了照片可就全毁了。现在，好点了吗？”
蒋一木迟疑了片刻，喉结滚动了几下，终于从那种混沌的状态里抽离了些许。
后半段的拍摄进程终于顺利了起来，蒋一木和喻然之间更多了些沟通，棚内气氛轻松愉悦。
“行了，”喻然冲蒋一木招招手，“过来看看吧。”
看着屏幕上的照片预览，蒋一木终于放下心来。他从前并没有拍摄彩妆广告的经验，也十分庆幸第一回就遇上了这样专业的团队。
“你条件不错，今天第一眼看你就挺让我眼前一亮的。之前做功课看你的公式照还觉得挺普通，可真人确实够出挑。就是经验确实少了，没那么松弛从容，但这事练一练能出来的，希望我们很快能有下次合作的机会。”
听到夸赞，蒋一木简直受宠若惊，心里一直压着的一股气终于长吁了出来，整个人也活跃了起来，终于又恢复了健谈的状态。之后他在休息室里又跟喻然聊了许久，两人相谈甚欢，最后互留了联系方式。
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蒋一木已经是饿到前胸贴后背，上了车后肚子不停咕咕叫，逗得袁明忍不住直乐。
“有那么好笑吗？”蒋一木气鼓鼓。
“有，真的有，”说着袁明又忍不住乐了，半天才恢复正经，“不过你今天后来的表现是真的不错，看来喻然对你还是挺满意的，估计后续合作有戏。”
“希望吧……不过这一天也是真的累。”
“累是好事，不累了说明你在这个圈子里已经混不下去了。”
“倒也是……”
看着窗外一盏盏快速闪过的昏黄路灯，蒋一木心情雀跃，打开手机给郑商发过去了一条消息——“累，但开心，想你”。
一部电影的诞生就好像一场马拉松——前期各项筹备，剧本选角拉资金就能磨掉半条命不说，中期的正式拍摄更是连轴转到一刻也不能停歇，更别提终于看到一丝希望曙光的后期制作……自打《高山》正式结束拍摄进入最后阶段，郑商天天蹲在工作室里忙到天昏地暗。虽然后期剪辑都是他合作多次的老友，但新作品新风格，他们之间还是需要一些时间来重新熟悉磨合。而不断推翻重来，其实已经变成共事这段时间里最常见的事了。会议室里每天都充斥着争吵和拍桌摔门，可等第二天再来，也还是条理清晰地列效果讲方案。
所有人的耐心与脾气不过是在一次次崩溃中逐渐成长。
郑商是这支队伍的定海神针。他从未对外表露过任何崩溃或者软弱，所有情绪上的波折全独自吞下，因为他无路可选——只能咬着牙一直坚持下去，靠自己走下去。无论如何，他至少要对得起整个团队，要对得起那些热爱电影的朋友们幕前幕后的付出。
而全套流程郑商亲力亲为也不过几年。从前他签约在一家大导的公司学习，几年后还是决定离开独立，去做不再会为其他人左右的电影。而郑商电影工作室也由此正式挂牌成立，虽然规模不够大，但全是他一个个面试来的自己人。
他仍旧在成长，同工作室一起成长。
郑商东奔西走忙碌着，倒从没觉得累过，这样的充实让他很有安全感。而作为老板，最大的好处大概就是自由，时间上，精神上——你可以选择任何时间来任何时间走，你甚至可以不来……当然，郑商倒不至于那样散漫。可此刻，一向自律的男人还是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因为这日蒋一木难得回东河，没有工作，隔天他即将进组。
郑商本想开车接人，可蒋一木倒是意外一本正经地拒绝了，说公司会派车来接，他便没再深究去还是不去。早起空闲出一段时间，郑商去了趟超市，回来后就钻进厨房忙碌了起来，难得的休闲时间他喜欢埋进食材里消磨。微信里得到蒋一木十分钟后即将到家的消息，手里刚挑完虾线的活虾下了油锅，应声而起的刺啦声伴随着浓浓的香味升腾起来。
郑商做得入神，入神到完全屏蔽了面前一口锅之外的所有信息，直到刺耳的门铃声连续地响起，他才赶忙关火，擦了擦手，冲到了门边。拉开门，还没能将门外人看清，便被撞了个满怀，紧紧贴住，胸口传来了哼哼声。郑商将人捞了起来，伸手关上了门，将人抵在了门上，自脖颈吻到脸颊，再到唇……唇间的触感依旧，思念已久的脸逐渐清晰，皱紧的眉头终于又舒展开来，一种幸福的满足直冲大脑。
在他的家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和一个爱的人。
蒋一木加入了这顿大餐的收尾工作，将郑商炒好的菜肴一个个端到餐厅，并且还认真地做了精致的摆盘。
他们久违地又一起坐在了桌边，郑商用手边的相机又为他留下一张照片定格时光。男人做的是同上回完全不同的菜品，蒋一木很捧场地从头吃到了尾，兴许还带了些滤镜，感慨他的厨艺真有了点大师的意思。
酒足饭饱，蒋一木同郑商齐靠在沙发上边欣赏电影边消食，顺便还收获了一场两人制小型粉丝见面研讨会——郑商放映的是一部蒋一木没看过的法国电影，伴随着剧情推进郑商会偶尔插入几句分析，蒋一木再借机跟他讨论一下郑商早期的几部作品。一部电影延伸出了几份价值，怎么看都是超值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