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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鬆动

 

那一瞬间,时光彷佛又倒流回了数年前的那一天。他们也是这样沉默着坐在车里,直到其中一个主动开口。

当初是盛明阳,这次是盛望。

他说:“就前几天的事,他回国做项目,我们在饭局上碰到了。”

盛明阳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皱着眉,良久才接话道:“然后呢?”

“你今早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在他那里。”盛望停顿了一会儿,坦然地说:“我还是喜欢他,还是打算跟他在一起。”

盛明阳搁在桌上的手指抽动了一下。

某一瞬间,他想,如果不是在这样的餐厅就好了,如果周围没有这么多人……但紧接着他又意识到,那又能怎样呢?盛望再也不是那个他一拽就走的少年了。

再然后,另一种认知涨潮似的从底下翻涌上来。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盛望接电话的一瞬间是带着笑的,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岩石开始鬆动了。

很荒谬,他作为父亲,一边在忐忑期待着这一天,一边又想把这些摁回去。他想要结果,不想要那个原因。

但这并不由他说了算,他只能选择全盘接受,或者粉碎彻底。

盛明阳盯着桌面上的某一点出神许久,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眼道:“如果我还是以前那个态度呢。”

“很正常。”盛望说,“你如果说换就换我反而比较意外。但是我想说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你那时候说,让我告诉所有人我喜欢男的,看别人甚么反应。”盛望很浅地笑了一下,说:“你这几年不在这边,可能不知道。我跟很多人说过了,只要有人问,我就敢说。结论挺奇怪的,没有一个人指着我说你是不是疯了。”

盛明阳忍不住道:“那些都是外人,外人当然不管你!”

“所以外人都不在意,家里人担心的是什么呢?担心我被人说荒唐、变态?这个逻辑很奇怪啊不觉得么?”盛望收了笑,有点无奈地说,“爸,除了你,我真的再没听人这样跟我说过了。”

盛明阳瞬间沉默下来。

许久过后,他握着杯子沉声道:“那是当面,你怎么知道人家背地里不说?”

“大街上的人那么多,每天背地里说的话数都数不清。这个人圆滑、那个人木讷、这个人太高、那个人太矮,这个人厉害金光闪闪,那个人废物一无是处,就是背地里说我喜欢男的,跟我刚刚那些话有什么不同么?谁不被说?”

盛明阳没了话音。

盛望看着他,又说:“那时候你还问我,如果不觉得荒唐,为什么会难过。还能为什么呢,爸?”

盛明阳当然清楚是为什么,只是在质问的时候偷换了概念。他对江添说过“盛望心软”,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儿子为什么难过。

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轮迴。为了让他高兴,盛望这几年再没高兴过。现在却轮到他小心翼翼,只想换盛望笑一下了。

盛望说:“我现在敢去公墓了,也敢跟我妈说我喜欢江添,我想跟他在一起。我觉得我妈应该不会骂我,可能还会跟我说新年快乐。”

他默然良久,抬眼对盛明阳说:“你会跟我说这句话么?”

有那么一瞬间,盛明阳几乎要开口了。但也许是沉默太久,口舌生了銹,他心里酸涩一片,却怎么也说不出那四个字。

盛望也没有逼迫,他有着成年人的体面和圆融,又跟少年时候一样心软。

他们近乎沉默地吃完了这顿饭,盛望本想开车送他回去,盛明阳却说雪天路滑,让他不用来回折腾。

可能父子就是这样,想听的话打死说不出口,无用的唠叨又总是一堆。最后还是盛望替他叫了一辆专车。

盛明阳上车的时候,盛望站在车窗外替他扶着门,临行前对他说:“爸,新年快乐。”

这话扎得他心里一阵密密麻麻的难受。

盛望在店前澄黄的光下站了一会儿,直到那辆车没入长街连成线的尾灯流中。雪停了一个下午,这会儿又漫天遍野地下了起来。盛望拉高了围巾,正要往停车场走,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撑着伞从天桥上下来。

那人和少年时候一样,喜欢敞着前襟,在北方的夜里显得高瘦又冷清。他的大衣衣摆被风吹搅得翻飞起来,雪沫打在上面,湮出星星点点的湿痕。

他顺着台阶走到店门前,扫掉前襟的雪衝盛望说:“又不打伞,淋得爽么?”

盛望僵了一晚上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他晃了晃手里的钥匙说:“我开车了。”

“你怎么过来了?”盛望跟他并肩往车那边走。

江添指了指对面的商业区:“刚好在那边吃饭,看到你说洋房火锅就过来了。”

“幸亏我站了一会儿,不然你要追着我车屁股跑么?”盛望说。

“我疯了么雪天追车。”江添不咸不淡地说。

“显得感情比较深。”

“算了吧。”

盛望閒着的那隻手默默伸出一根中指,还没抻直,又被他哥精准地摁了回去。

“工作聊得怎么样?”江添问。

盛望坐进驾驶座,闷头繫着安全带。他发动了车子,扫开挡风玻璃上薄薄的雪层,汇入大街的车流中才开口道:“其实不是工作,我爸找我吃饭,我顺便跟他又出了一次柜。”

江添对于“盛明阳单独找盛望”几乎有心理阴影,一听这话当即皱着眉看过来。

盛望心说要不然我先踩油门再开口呢,他腾了一隻手挡了一下江添的眼睛,说:“我开车呢,雪天容易出事故,不要用视线干扰我。”

“那你骗我说工作?”

“我知道错了,正在坦白从宽啊。”盛望狡辩道。

江添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心说哄谁呢,你知道个屁。

“主要我一个人去那是跟老同志讲道理,两个人就是示威了,他不得掀锅啊?”盛望笑着看着前方车流,片刻后又认真地说:“放心,不会像那次一样了。”

过了好久,江添才慢慢放鬆下来,沉沉应了一声:“嗯。”

盛望说:“我爸好像有点鬆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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