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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节

 

对别人来说,这个职位可能还不错,但对董仲舒来说是有点屈才的,对方三年前还是江都易王刘非的国相,只是在建元六年的时候,长陵着火,他起草了一份宣扬天人感应的奏书,被主父偃偷去交给了汉武帝,其内容差点让皇帝杀了他,不过最后没杀人,只是罢免了江都国相的职位。

这段过去的真实性韩盈暂且没有怀疑,但对于董仲舒脱离刘姓诸侯王这点来说,她觉着还是可以恭喜一下的,毕竟如果汉武帝不当人指数是十,那西汉的刘姓诸侯王指数绝对能有一千,乱伦是基础,杀人取乐挖人坟墓什么都干的出来,还有的诸侯王‘爱好’是毒杀丞相(董仲舒未来就在这个诸侯王刘端身边干过四年,每天担心自己会不会死),总之,能离他们远点简直可喜可贺大好事儿啊!

就是现在,韩盈着实不太清楚董仲舒见她要干嘛。

跪坐在董仲舒面前,韩盈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这个她既觉着厌恶,又有些敬佩的老人。

对方年近半百,鬓角已经开始发白,不知是不是降职的缘故,整个人精神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

将茶水沏好,推到韩盈面前,董仲舒开口问道:

“昌亭侯可知,自古以来夫妇有别,妾妇之道,也应为顺为正者,如此方能正阴阳之序,尚书有云,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而今以女子之身乱政,引天降罚,还不悔过矣?!”

不是,你请我过来,就是过来骂我的?

听完这段话的韩盈也没有先恼,实话说,一个支持大一统,刚权贵,还敢用天人感应给皇帝套缰绳的大儒,他要是真这么固执落后,那对她来说可真是好事儿。

“传闻商以人为祀,取悦神灵,故此征伐不休,以至身边部落尽皆叛离,而周公以德塑天,定人伦,使人脱蒙昧,定礼乐,使人知行事,以安天下,我敬周公大功,可天地万物自有其序,从不以人之意志转移,更何况天?”

韩盈嘴角含笑,她看着董仲舒:“不巧,家徒善养六畜,其中鸡数以万计,牝鸡还真不是没有,生出来的蛋没一点儿问题,博士要是以这种正常的现象来诡辩,我也不介意说说黄河决堤之本因,又或者直接胡搅蛮缠,比如,这世间一把锁配数把钥匙,岂不是说妇人天生该有多个丈夫?”

形象又有些……的比喻,让董仲舒伸手端茶杯的动作一顿,道:

“既非阴阳定序,可此事自古而今不知多年,以女子卑弱之况,你行事也不过是徒然生乱罢了。”

听董仲舒这么说,韩盈便明白他刚才那句不过是试探。

对于一些旧秩序的获利者来说,维持旧有秩序永远比出现新秩序有利,同时也能减少变动,但董仲舒又有点像革新派,也不是那种固执的老学究,韩盈不知道他到底是站在什么立场,不过他能试探她,她也能试探回去,看着对方,韩盈直接反问道:

“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董仲舒摇了摇头:“尊卑、强弱不能安于其序,以至天下生乱,也是对的吗?”

韩盈能够理解对方对一直对秩序的强调。

正在统治的王朝,不代表稳定的社会环境,西汉从建国来一直处于各种各样的问题中,天灾、外敌,内乱,权贵横行,官僚垄断职位,商人做大……而每一种问题,都代表着无数民众流离失所,沦为奴隶,乃至大批死亡,肯定会有人想去改变这些。

从董仲舒的上书内容来说,他也是为了这个目标。

而为了达成这点,董仲舒的方法,是按照周公和春秋战国儒生们不断完善的制度礼法,将每个人放在其应该放的位置上。

就像是一场调整过的扮演游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和操作要求,如果所有人都能达到这样的标准,那社会肯定能稳定下来,问题是,没人会按照这套要求来,大家都只想要权力,不想要义务。

“我只见这世上,主人能够肆意妄为,未曾见过多少被奴仆劝住的主人。韩盈轻叹:

“博士所提三纲,一环套着一环,而非单论,故此夫可欺妻,母可欺子,官也可欺民,君……亦可欺臣。虽有德论,终究是无用也。

“天下间,强者只会恒强,弱者只会恒弱,强弱并不固定,但处弱面强之时都是一个道理,妻顺夫已如仆伏主,母待子又岂非无怨无恨?即便母还能为母,父待子如仆,母如何去护?而夫于家中虽如君主,于外强亦是如奴仆……难道,这就是博士所求的‘序’吗?

弱势群体的地位上升,只会是全体弱势群体一起提升地位,绝不可能出现单个群体上升,其它还处于落后的状态,大家要么手拉手一起进步,要么互相踹着后退,明清时期对女性的极端打压,伴随着是整体男性,尤其是士大夫群体地位、权力的下降,夫妻喻君臣,既然夫能凌驾妻至此,君又为何不能如此凌驾于臣身上呢?

被汉武帝连坑两把,当过的江都王国相的董仲舒别说清楚,简直是切身体会到了韩盈说的内容,他沉默片刻,终于说道:

“此序并非我求也,我更愿行大道,只是如今已非尧舜先王之时,何谈天下为公?

嗯?博士你别吓唬我,你到底是复古派还是进步派?!

好吧,他可能是个实用派。

女子承继

大道,也可以说是天下大同,是儒家版本的乌托邦,主要追求消除私有制,统治者选贤任能,最终使整个社会能达到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理想状态。

韩盈对儒家描绘这个理想世界还是比较喜欢的,毕竟在后世,除了私有制没有消灭,其它基本上都已经实现了,甚至在消灭私有制上,也已经有了新的方向,既继续发展科技,用不断提升的劳动生产力,去消灭剥削和两极分化,最终达成生产资料公有和共产分配方式。

只不过,现代这样几乎就是儒家描绘大同世界的社会状态,在建设的时候没有依靠儒家的任何理论,不过‘儒’在华夏社会几千年来一直变化,越发的趋向保守和僵化,西汉时期的儒和后世理解的已经是两回事,介于现在的时代和社会状况,韩盈对董仲舒提出的这套理论,还是比较认可的,只是有一个疑问一直在她心里——为何现在的大多数思想,都在崇古呢?

春秋战国至秦汉之初,由于社会生产力的变化引发旧有制度的崩溃,无数新的理想型社会也开始被构建了出来,仅韩盈了解到的,除了儒家的大同,还有农家的‘并耕而食’,道家的‘小国寡民’,以及一些不太完善的无政府主义,其总类繁多、方向天马行空,自由度和幻想高到让人感叹,这仿佛不应该是古代能想象出来的东西。

但这些理想化的构建,再细研究一下,便会发现,每个都在抗拒生产力改变带来的变化,不是拒绝进步,就是直接闭口不谈,尤其是儒家,崇古复古的简直要魔怔了!

韩盈的老师尚傅读书虽多,但终究没有拜入哪个大儒门下学习,无法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如今见到这么一位大儒,她也就将自己的不解问了出来。

“博士知晓古今之变,已生不同,当择新法,只是为何这农、道乃至它儒之论,皆不视其变化,只为回古呢?

正视社会变化并能够适应这种变化,甚至是推动社会变化的人,自然不会喜欢倒退,甚至会对复古崇古产生反感,不过,韩盈产生的不是反感而是疑问,说明她的看待问题的深入能力比凡常人更高,这让董仲舒将对她的评价继续往上提了一层,只是这个问题……

他想了想,回答道:

“自周末诸侯乱攻伐至秦一统天下,各国皆用法,偶用墨,而今用黄老,何曾用这几论?再者,今制脱于古,总会依古言制,至于你所提,应因古之制存焉尔。”

董仲舒一说,韩盈立刻就明白了。

她忘了件事儿,华夏的政治大佬们不会向西方那样写各种各样的社会构建研究书的,一来是如今没纸载体不够,二来,他们直接自己撸起来袖子执政变法,早就把自己的政治理念社会构建给施行出来了!

再者,西方构建各种理想国度的背景,除了挣脱宗教,更重要的一点是当时已经进入了蒸汽时代,虽然变化也会带来社会动荡,但先进生产力创造的财富太多,哪怕是少量的分一点残羹剩饭给底层人,也能让整体生活相较于过往更好不少。

而春秋战国只是更换铁农具,提升了农人的粮食生产,更绝的是提升之后,国家还要征税,征人,不断的发动战争,对于距离尧舜禹还不远,早周时农人真的自由自在当野人,也就是春秋时期的那些先贤来说,不想回到古时没国家约束的情况才怪啊!

对未来社会的幻想,终究无法脱离原本的时代……

看着韩盈恍然大悟的神色,董仲舒也不由得提问道:“说起来,你为何对崇古如此厌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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