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节
和权欲极盛的属官不同,梁度更带着些许父亲在次子身上刻意培养的平和心态,物资富裕的家庭总让人更加从容,再加上他从未觉着韩盈会挑战自己的地位,自己的权威,所以在对待与自己有益处的韩盈时,他是不介意给对方些许帮助的。
但这次不一样。
能应对得了这样大灾的人,古时是神农,伏羲、大禹,近时怎么也得是李太守!
责任往往意味着权力,能担多大的责任,便能拥有多大的权力,长安是有无数人打压她,不给她升官,可这样的打压,在她真能救助这些郡之后,又能有什么用?
昔日的剧孟身无官职,在无数游侠的拱卫下,连周太尉也要向他寻求支持,倘若韩盈真能向她说的那样,那时能支持她的,何止是游侠,这样的影响力,继续留在郡里,对他来说,压力太大了。
当然,这条道路并不好走,古往今来,没多少人对付得了这样的大灾,只是,让梁度忍不住从心里颤抖的,是他觉着,面前的韩盈能应对的了!
这样的人……
罢了,与之作对是最愚蠢的选择,两人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何不给个人情,待来日换取回报?
这么想着,梁度提点道:
“你这救灾的法子很好,旁人也学不来,按理说给上去应该能实施,但此事油水丰厚,你又是女子,长安怕有不少人不愿意将此事交于你手,不过你只是县医曹,身份过低,又未曾做过什么大事,不能全权处理此事也算正常,真正让我担忧的,是朝中道儒之争越发明显,你奏书送上去,怕是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嗯?
远离朝堂,韩盈是很难感受到如今的道统之争究竟有多么激烈,好在她知道一部分历史,不会真的像土著那样,两眼一抹黑,梁度一提醒,韩盈便立刻发觉了问题。
后世分类出来的诸子百家,诸如儒道法农兵阴阳纵横墨家,其实除了墨家之外,其它都不是后世认知中如秦时明月那般的‘门派’组织,而是单个的学者提出的某种治国理念,这更像是学术、观点之争,所以才会出现荀子教导出来两个代表法家的学生,从门派组织理解上看起来很诡异的现象。
事实上,任何一家的‘代表人物’,他们都是不知道自己代表的是什么家,而韩盈传播出去的医家学说,在如今大众的理解中,其实是指‘一个医者的学术研究’。
这样的事情在平时并没有什么影响,不过,学术研究很难独立在政治之外,而一但沾染政治,学术也就开始不纯粹起来,尤其是整个国家的道统,也就是意识形态之争上,背后更是涉及着巨大的利益和人员厮杀。
韩盈突然想起来关于黄河决堤田蚡说的话,之前她还不觉着有什么,现在有梁度提醒,她才猛然发觉不对劲儿,为何是田蚡劝动了汉武帝,又为何是用‘天意’的来劝说的他呢?
不用多想,天人感应、董仲舒的儒家学说便立刻浮现在了韩盈眼前。
一个理由能够成立,其背后肯定要有整套的理论系统支持,有足够的利益导向,同时还有足够多的人相信这点。
天意看似离谱,可同样类似的东西还有很多,整个古代重孝重到父母只要状告儿女忤逆,官府就会毫不犹豫的去杀了儿女,其背后的原因,便是国家拿走了农人的劳作产出,同时又不负责他们的养老,而面对人人都会衰老,又需要农人生养儿女给国家创造新鲜劳动力的情况,国家只能不断的强调父母生养的艰辛,用情感和法律来维持‘孝’的存在。
所以,天意这个理由能够被汉武帝乃至朝中大臣接受,除了说明黄河堤口实在是堵不上外,恐怕还有儒家占据上风的因素在。
而董仲舒代表的儒家……
虽然公羊派的大复仇很不错,但三纲五常以及女主阴,生水灾,男主阳,生旱灾的迷信说法,都是冲着她来的啊!
梁度的提醒,还真是一点都没错。
韩盈忍不住皱起来眉头思索。
朝中的局势没那么简单,首先,汉武帝接受了天人感应,但一点都不认可皇帝失德上天降灾,儒道之争的背后,还是汉武帝和就旧权贵势力的权力争夺,在这方面,如今的汉武帝还没有完全取得胜利,尤其是……他刚刚经历了马邑之谋的失败。
韩盈的眼睛猛然亮了起来。
一个刚在国家战略层面做出错误决策,又遭受天灾的皇帝,他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无德?别忘了,这个时候汉武帝还没有儿子出生,而汉朝之前的功臣拥立过汉文帝,七国之乱由在昨日,而汉武帝还拥有那么多的兄弟叔伯在呢!
不管从利益还是从明面上,汉武帝是需要更好的理由,方案,甚至是好的结果,来将这场天灾带来的政治影响全部化解,转变成让他坐稳皇位的政治资本!
韩盈脑中闪过了更多的灵感,她对梁度拜道:“我知道此事不易,但平民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若是不救,恐怕不知要死多少万人,若能救他们性命,被千夫所指又有何妨?
梁度深深的看了韩盈一眼,道:“随你吧。
从梁度手中拿到山阳郡受灾情况的韩盈,灵感爆棚的她,按照根据如今朝堂形式洋洋洒洒的写下一份长达三万多字的救灾疏,大框架上,和之前的设想没太大区别,不过角度却有了新的变化。
她从大统一国家的立国之基出发,论述了底层平民和国家的关系,而后以受灾灾民只为求存,为此不惜付出一切的论点,驳斥了天人感应、天命学说对国家的稳定作用,同时还指出这点会被野心家利用,成为攻讦、控制皇帝的工具,紧接着,她提出了新的理论——
‘劫’。
即,万物有阳便有阴,有正便有邪,两者处于动态,在一个范围内此消彼长,互相影响,而正邪分天地正邪和人之正邪,天地间的邪随着时间的推移,便逐渐积累增加,转化为灾难,这便是劫,天地产生的劫难是不以人力所转移的正常现象。
而面对这样的劫难,如果人正确应对,努力救灾,那便会以人的正气生天地正气,便可以遏制灾祸继续滋生,倘若人不正确应对,那人邪和天地之邪互相催生,发展出更大的灾祸。
这是后世神话中发展出来的理论,在小说中已经被用烂了,韩盈将其改了一下,添加了不少私货。
推出这么段理论之后,她又笔锋一转,表示上面不过是骗普通人把戏,但不救灾和救灾的区别一定很大,后面洋洋洒洒跟了这次水灾、以及蝗灾、瘟疫成型的原因都写了出来,而后紧跟着救灾办法,以她为主体的粗略救灾办法,修水渠的方法,以及这次成功之后的各种好处等内容。
写完之后,这封终于成型的救灾疏,被快马加鞭的送去了长安。
以此封侯
汉武帝最近的心情显然不算多好。
事情的起因是马邑之谋,但他不高兴的地方显然不至于此,而是整个事件连带着过往近十年时间所积累的愤怒。
对于汉武帝来说,他从幼时知道高祖白登山之围后,便已经对匈奴产生了敌意,后来先帝送宗女和亲,对方仍是时常进犯中原,畏威而不畏德,必须剿灭才行!
这不只是出于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王土的意识形态,还有越发危险的局势,越发强大的匈奴养活不了那么多的人口,他们只能劫掠中原,随着次数的增多,匈奴的野心越发高涨,再不给于痛击,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想要分疆裂土?
而局势发展至此,不只是匈奴一个威胁,如今西汉国土不多,只有汉武帝最后控制版图的一半左右,周围四夷势力且实力强盛,比如南方就有闽越、南越、西南夷等敌对势力。
他们所掌握的地盘,便是后世的广西、云南,广东、浙江、福建等地,基本上都是省大的地盘,即便是如今地理环境恶劣,人口也达到了危险的数字,比如,其中势力最大的南越,人口数有上百万,其兵力完全可以挑起一定量级的战争。
正所谓国家大事,在祀在戎,局势发展至此,无论是面对国外的压力,还是面对国内的局势,做为汉国继任皇帝的刘彻来说,他的历史使命中,必然包含了用战争打出汉家子民生存空间的任务。
而被汉景帝挑中继任皇帝的刘彻正好本性好战,可好战归好战,能不能发动战争又是另外一回事儿,继位汉武帝面临着极为尴尬的情况,祖宗们给他留下了能够拿来征战的人口和钱粮,但这份遗产,并没有那么好拿。
汉朝是真正延续起来的第一个大统一王朝,问题就出现在这个‘第一’上,后代的皇帝没有多少经验参考,非要说的话,都是学的刘邦那一套,即,有什么用什么,什么好用用什么,然后平衡、平衡、往死里平衡各方势力,谁大打谁,打到平衡为止。
可等汉武帝登基,他便尴尬的发现,势力大的异姓诸侯清理了,权大的功臣也熬死了,又起来的同姓大诸侯也被打没了,从朝堂到地方看着好像没敌人,但又处处都是敌人,更糟心的是,这些敌人又以柔和顺从的姿态出现,口中念着黄老,高举着祖宗之制不可违的理由,再加上窦太后尚在的名分,硬生生压了他七年无法掌握实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