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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长思·二

 

虽然答应了少年与其同行,侠士还是尽职尽责地先将客栈厅堂的桌椅摆放好并且擦拭干净,打开大门后还顺手给马棚饲槽加好了草料。待他忙完日光也暖了些,照得他额上的薄汗闪着细碎的色彩,回眸望向立在檐下的杨逸飞,颇为歉疚:

“劳烦公子等了我这么久……”

少年却是一副沉静神色,丝毫不在意:“我对洛城不甚熟悉,还得侠士先行带路。”而后他展颜一笑,语调中有些促狭,“不过这路途我倒是不打算骑马、坐车,所以这算是额外的请求——一来二去,我们就扯平了。”

尽管侠士不知少年来历,但这两日的交往经历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他对少年提出步行要求的理由也能猜个大概。灾民们昨日从城东退去后,大部分还是会散回城内以寻求一个庇身之所,少年定是要通过缓行来详尽了解灾民们的情况,并为之后的救济做好打算……

侠士思索时,未曾注意少年环顾四周的眸光逐渐黯淡。“鱼盐满市井,布帛如云烟”的盛世之景是从他的师父青莲剑仙李白笔下恣肆而出,然而此刻他眼中所见,却是“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的悲惨现状。入城后偶尔有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若是被路边蜷卧的灾民挡了道,凶厉的马夫甚至毫无怜悯地用鞭子抽打他们。杨逸飞心中愤慨想上前教训打人的马夫,却被侠士死死拽回,并示意他不要作声。在马车离去后,侠士冲上去扶起倒地的老人,一边安慰着一边从袖口掏出两只饼子偷偷塞到老人怀里。

侠士回返后,迎接他的是少年愠怒不解的眼神。侠士理解他的不满,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解释:“公子若想去当铺把玉当个好价钱,还是暂时不要与他起冲突。”

杨逸飞听他这么说,也瞬间领会了侠士的意思,心中那团怒火却依旧灼燃:“告诉我他是谁!”

质问声有些大,引来了几个路人的侧目,吓得侠士顾不上尊卑用手掌捂住了少年的嘴,并在自己唇边比了个“嘘”的姿势。他警惕地观察了一会,趁着无人注意将杨逸飞拉进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那人叫宋南天,来自洛阳大户宋家,城外那个巨大的别院就是他家的。并且听说他家里有朝廷的硬关系,如今这城中的赌坊、酒馆多是宋家开的,而当铺仅有一家,也是他家开的。”侠士看着眼前少年神色变幻,有些后怕般搓了搓手,“公子在立足未稳前还是莫要冲动行事,会让……会让公子的家人担心的。”

杨逸飞沉默地点了点头。他又何尝不知孤身在外常会遽临险境,可他作为李青莲的亲传弟子,自是有股“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的少年狂气。但洛城一行他屡屡碰壁,若非侠士在侧,他也许过得会更艰辛——想到这里,杨逸飞微微舒展了眉头,安抚似的将双手搭在侠士因紧张而交握的拳掌上:“我下次定会注意,你也不要担心了。”

在侠士为数不多和世家子弟的接触经历中,少有杨逸飞这般如此听劝的。他看杨逸飞理解了自己的苦心,竟有种微妙的雀跃感,然而下一秒少年又坏笑了起来:“所以这次,你就拿着玉佩代我去当铺跑个腿吧。”

“……”

侠士无语凝噎,内心腹诽着:这少年看上去这么漂亮,怎么一肚子坏水啊!

当铺的伙计在台柜后因困意而双目呆滞,狠狠地打了个呵欠之后眼前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吓得他差点从木凳上摔下去。稳了心神后伙计摆了副架子,一边照例问着“有什么东西要来当啊”一边细细打量着侠士,看他一身粗布褐衫想必也是个穷鬼,几乎做好赶人回去的打算了,却见侠士从袖口掏出来一块成色绝佳的玉佩,瞬间直了眼。

“这是你的东西?”

伙计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块玉,眼珠都要贴上来了。侠士看着他和今早客栈中李二一模一样的神色差点没笑出声,但还是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咳嗽了一声后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是我家老爷的东西,老爷这几天身体不适出不了门,上下都忙坏了,便叫我这个粗人来宋掌柜的铺子里问问。这洛阳城内谁人不知宋掌柜慧眼,也是我家老爷信得过宋掌柜,所以还得请您掌眼,看看能当个多少,我们好拿钱去换点吃食备着。”

侠士这番话听起来非常真诚,当铺伙计看他憨厚老实的模样,也对他多了几分信任,小心接过玉佩后翻来覆去摸索把玩,沉吟许久后开了个价格:“五百两,出不出?”

先前侠士和杨逸飞商议过这玉佩典当的价格,侠士总觉得这玉定是少年爱物价格不能太低,杨逸飞却觉得既然已要典当就看当铺出价,只要不是低得离谱便可以接受,所以最终二人定的价格在四百两左右。侠士在听到伙计开价五百两后虽然高兴于比预期要高的估价,但他始终抱有“为了杨逸飞再争取一下”的心情,便眉弓一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

“这可是我们老爷代代相传的家族宝物啊,老爷经常抱着装它的匣子说这玉价值千金……若不是老爷重病,加上这天灾,又怎么会舍得当掉呢!早上老爷把玉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泪水都把枕头打湿了,要是真的就只当了五百两,我还不如直接跳入伊河算了!”说罢,侠士抹了一把眼泪,想夺走伙计手上的玉转身离开。伙计本就是压价,见生意不成一下子着急起来:“哎哎哎既是诚心,我再加些便是!七百两,多加二百两,够你交差了吧?”

一番表演当铺居然立刻加了二百两,这倒出乎侠士意料。然而侠士本就对杨逸飞典当玉佩一事心有戚戚,便顺势哭得更为大声,一边哭一边拿头撞着木质的台柜:“老爷我该怎么办啊!您养我这么大我却连您嘱咐我的任务都完不成!我又何颜面再回府啊!”侠士的表演过于情真意切,伙计一下子慌了神急忙去拉他:“好好好,八百,八百两!再多真不行了!”

侠士拿到钱后,抽泣不止地转身离开了当铺。在大街上他又装模作样地哭嚎了几声,见周遭无人,转身便走进了旁边一个偏僻的巷子中,用衣袖擦干了眼角的泪水后将怀中的钱袋塞进杨逸飞手里,喜笑颜开:“当了八百两!怎么样,不错吧?”

他面前的少年却不作声,盯着侠士带着湿意的眼睛一瞬不瞬,直到侠士浑身不自在差点开口询问自己做错了什么时,少年才“扑哧”一笑,无比畅怀:

“你刚才说了什么,我可都听到了!”

“?!”侠士脸庞红透了,他没想到自己这一番表演竟会被少年听去,手脚都尴尬到不知道往哪里放。但少年却取出一块丝帕,认真叠好后轻轻碰触着侠士刚才碰撞在台柜上有些泛青的额角,满是嗔怪:“本是作戏,这么用力做什么……”

在被柔软丝帕安抚的侠士感觉自己的心脏从未跳得如此之快,在这寂静天地中似乎要蹦出胸口一般喧嚷,突然萌生了逃跑的念头,结结巴巴地开口:“公子,此间事毕……我,我要回客栈去了……”

杨逸飞也不作挽留,只是点了点头,而后将手帕塞入侠士掌心:“路上小心。”侠士唯唯诺诺地攥紧了手帕,逃也似的离开了小巷,留下少年嘴角带着笑意站在原地,目视他的背影渐渐消失。

待侠士满是心思地奔回客栈后,迎面与门口的老板迎面相撞。他余光一扫看到老板身边站着的李二和其他面色不虞的伙计们,一瞬间心神了然,微不可闻地低哼一声,面上仍是一副乖巧的模样,心中却已经有了猜测。

老板自去年收留了侠士后,见他一身好武艺并且勤快对他青眼有加,至于他偷偷把饼存下来救济他人的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侠士本就一身正气,早已看不惯以李二为首的几个伙计的小偷小摸,以及他们极度的嫌贫爱富——对于看起来有钱的主顾极为谄媚,面对那些衣着一般的客人则动辄恶语相加,因此在平常生活中几人多有龃龉。今日之观,显然是李二纠缠那几个人一起趁着侠士不在向老板告了恶状,将恶名全扣在侠士头上。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已成骑虎难下之势,加之老板与李二还有些亲戚关系,抹不开面子的结果就是在侠士和李二二选一时,老板最终选择了留下了李二。面对侠士无辜的面容,老板长叹一声,吩咐账房把他的工钱结了,而后转身走向后堂。

那账房是个实诚汉子,也知道侠士是被排挤的那个,碍于其他同僚情面不敢说什么,却趁着其他人没注意的时候塞给侠士一个鼓鼓的包裹,示意他回去再拆。侠士虽因被诬陷生着闷气但不便发作,只好先接下,等到回到房间后将那包裹打开,发现竟是一块块叠好的糙面饼,眼眶顿时一红。

他的行囊并不多,一个小包便够用。结了盘缠后侠士挎起包裹准备离开客栈时,突然意识到少年一行人昨日刚来住店,自己理应和他们通禀一声,便转身上了楼去敲其中一个房间的门,却无人应答。侠士不解,问了下帐房说是一早去城东了,就道了谢沿着往城东的路线快步前行。

快要出城时,侠士不经意间看到城墙脚下有几个凑在一起的黑影,身量颇为熟悉。好奇心让他屏息轻步接近,等那嗓音响起时侠士立刻认出这些人竟是洛城中臭名昭着的混混,被当作门客豢养在城外几个富商大贾府上,天天做些欺男霸女偷鸡摸狗的事情,而此时他们聚在一起怕是又要干坏事。

侠士皱了眉借着女墙的阴影凑得更近,竖起耳朵认真听他们说话,一个粗砺的嗓音响起,言语中满是戾气:

“……宋家说不认得这人,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公子哥,早上拿着一袋子钱去买粮米,看这架势肯定还有钱。”

而后另一个嗓音尖细一些的也开了口:

“老爷说了,来砸饭碗的统统不放过。可惜了,长得还挺好看……”然后是几声带着淫猥恶意的“嘿嘿”笑声。

侠士听到这些话语,四肢百骸如同被寒冰浸透,深吸一口气拔腿就跑,因为过度紧张连脸颊被尖利的枯枝划破流出血来也毫无感觉。等他一头栽进景宁寺的大门时正撞上杨逸飞刚支起今日的粥棚,看到侠士的出现又惊又喜:“你不是回客栈去了吗?”

侠士心急如焚,一把拽住杨逸飞的衣袖:“客栈之事之后再说……刚才我在城墙脚下听到几个混混说要,要对你……”

事发突然,侠士自然未注意礼节,抓握的动作也因急迫而力度颇大,直接将杨逸飞拽到了自己面前。此时此刻二人之间几乎仅有二指的距离,双眸毫无遮拦的对视再度让侠士心若擂鼓,竟是紧张到说不出下面的话。

“要对我怎样?”杨逸飞率先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他本因看到侠士而惊喜的笑容渐渐消失,通过侠士的表现和未完结的话语瞬间便理解了侠士想表达的意思。他也想象过这等状况,却未曾预料会来得如此之快。天灾过后,官仓若无粮,城中的粮米便都集中在几家官绅富商里,囤积居奇以发一笔横财也是对他们而言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自己出现了。

“……他们要对你下手!”侠士涨红着脸终于把话语说完整。可杨逸飞依然平静,甚至有些不动声色的嘲讽,仅仅举起拿着碗和勺子的双手在侠士面前晃了晃。

“乌合之众罢了,不足为惧。”

侠士见少年如此镇定不禁松了口气,可就在此时忽地注意到了他的右手——那是一只缺少小指的手,就这般毫无掩饰地出现在眼前。

“你的手……”

刚开口侠士就意识到这么问过于失礼,一时怔愣在原地。但杨逸飞并不在意,潇洒回应道:“这是天生的,所以我右手无法习剑,而我现在练的是——”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用举着碗的左手朝着侠士比划了一下,“左手剑!”

在没有发现他右手的残缺时,侠士万万想不到面前这个澹荡率真的少年竟会有如此境遇。虽然杨逸飞表现得从容不迫,可那尚单薄的身形落入侠士眼中时,他依旧不免担忧:

“要不我帮你摆平他们,反正我就要离开洛阳北上去了,他们寻仇也寻不到我头上……”

在听到侠士说“离开洛阳北上”时,先前处变不惊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眼眸闪过一丝沮丧与不解,轻轻问道:“你怎么突然要走了?”

侠士本不想在这种紧要关头说这些关于自己的无关紧要的话,但少年的面容在缓缓升起的蒸汽中有些模糊的憔悴,心一软便讲了出来:

“客栈老板因为李二的原因将我赶走……就是你早上见过的那个,所以我在洛阳没有容身之处了。我本就打算冬天过后北上去河朔看看,现在只不过算是提早动身些。”

话音刚落,先前在城墙角落见到的那几个混混果然出现,甚至带了更多的人,手上拿着不同的武器,有棍有枪有槊还有剑,一副不赶走少年誓不罢休的模样。见他们来势汹汹,排队等待粥米的灾民们惶惶然连饭食都不要了,争先恐后地往后面躲,直到那帮人走到粥棚面前正对着面容严肃的侠士时才敢稍稍探头观察情况。而此时的杨逸飞却视若无睹,甚至颇有余裕地将冒着蒸汽的大缸用木盖盖上。

“就是你在这里抢爷的生意?”一个粗壮的汉子举起手中的长棍向大缸掀去,惊得人群一阵惊呼,但“咔嚓”一声巨响后并没有看到大缸倒下的惨状,反而是那汉子哀叫一声,手中的长棍也劈成了两半。出师不利,背后又走出几个混混举着长枪用力朝那铁缸戳刺,缸体却纹丝不动,倒是因金属相碰迸溅出炫目的火花。

“怎么回事?”混混们目瞪口呆,一片哗然。一个身着锦袍手拿折扇的年轻官绅子弟走了出来,神态骄横倨傲看起来是领头者,见到手下竟一个铁缸都对付不了,直直瞪着侠士和少年:“什么妖法?!”

“不过是把铁缸往土地里多埋了两寸,浇了些水等冻上罢了。”少年本来面无表情,在看到对面的惨状时嘴角还是忍不住扬起了一丝讥讽。见掀缸不成,不少混混朝着他龇牙咧嘴气得牙痒痒,其中一个愣头青擎着槊似是要在领头之人面前表现一番,口中“哇呀呀”地叫着直戳向杨逸飞的胸口。侠士悚然一惊,拔出袖中短剑硬生生挡下这击,虎口被震得发麻的同时暗暗蓄了七分力气,一个抹身斜劈将那人震飞了数丈之远。

领头青年也被侠士的武功惊到,握在手中的折扇忘记合上,站着不敢再前进一步。那些混混逐渐聚拢在他身边一边摆好攻击的姿势一边等待他继续发号施令,侠士也举着短剑侧身挡在杨逸飞面前,但少年面对那些充满敌意的眼神却不慌不忙地打开盖在缸口的盖子,旁若无人地用手上尚未放下的木勺在粥米中搅了几圈。

“你们……究竟是何人!”

青年色厉内荏地低吼,侠士和杨逸飞互相交换了眼神后并不作声,继续一同盯着他。背后噤声的人群也开始骚动,有些胆大的直截了当地咒骂起这群混混,作威作福惯了的他们怒意骤生,竟然转过身去用武器击打无辜的百姓。见此情景侠士极为焦急,但隔着众多人他冲不过去,只得先与挡在面前的混混们陷入交战。就在此刻,他的背后忽然响起一声峭厉剑鸣——

侠士回神望去,杨逸飞面带寒霜,蕴了一掌之力拍在一个长匣状的油布包裹左端,只听得匣腔嗡然铮响,他从中拔出一柄通身墨黑、鞘上镶着华贵紫金石的长剑。剑嘶凄厉,环绕着杀气腾腾的他仿佛荡开一圈无形劲风,棚顶树梢上的积雪竟被生生震了下来。

棚前壅滞的人群惊得后退好几步,纵是侠士这般混迹江湖数载的人也未尝见过未出鞘即如此凛绝之剑,更何况那些外强中干的混混们。他们同样被这旷烈剑气骇到,停住了砸打百姓的动作,眼神惶恐地看向领头之人。

青年横行霸道惯了,今日面对不知来历的侠士和少年竟接连碰壁,心里暗道轻敌,却只得向二人赔笑脸:“我……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这就滚,这就滚。”他挥着手示意着其余人撤退,侠士见那些混混作鸟兽散便转过头去再次用眼神询问杨逸飞,见他轻轻点了点头,便放下手中的短剑。

可侠士心头始终压着一股恶气:那些混混衣着光鲜脑满肠肥,灾民们则是衣衫褴褛瘦弱不堪,这惨烈的对比更让他觉得那青年脸上的讨好笑容无比丑陋。一股怒火就这样燃了起来,侠士收回短剑时攥了掌在身后,待青年转过头的一瞬间恶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太过突然,不仅那青年没预料到,连杨逸飞也没预料到。但他看见了侠士眼中的愤慨,已到嘴边的制止话语就这般咽了回去,默然无声地目视着那人重重跌倒在地上。养尊处优的官绅子弟何时被这般当着众多鄙陋之民的面当众羞辱,爬起来后下意识要冲过去和侠士厮打起来。混混们担忧他的安危,嘴上喊着“公子不要”“别和这些贱民一般见识”一边将即将缠斗在一起的二人分开。

一片混乱后那青年被搀着拖走,嘴上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侠士为了激他故意用手指堵住耳朵表示充耳不闻,直到这群人彻底走远才心满意足地放下双手。此时一阵风贴着侠士的眉梢拂过,吹起鬓边散落的发丝,一扬一落,竟有些自由自在、放姿横纵的潇洒意味。

也是在此刻,因有侠士在侧,对于背负了如此沉重责任的杨逸飞而言,第一次如此期待眼前杳霭无定的未来。

闹剧结束,一切仿佛回归了平常。侠士逮住那个官绅子弟狠狠出了恶气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忙前忙后脚不沾地,直到杨逸飞实在看不过去唤他休息片刻。

“公子,真的不妨事……”

侠士接过少年递给他的一个小瓷瓶,讪讪道。少年轻哼了一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向侠士示意着他脸上划破的伤口,眼神热切。可侠士不太习惯如此目光,上药的举动有些笨拙,看得杨逸飞皱了眉夺下瓷瓶亲手帮侠士上药。

侠士不敢动作,空下来的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轻轻屏息。略带凉意的药脂覆上肿胀的伤痕,让他忍不住抖了抖嘴唇,等少年撤开手指后轻舒一口气,十分歉然:

“劳烦公子了。”

杨逸飞后退一步站定,仔细端详了侠士些许,脸颊上又出现了熟悉的狡黠笑意:“你既然无处可去,那我花钱‘雇’你做我的护卫,你愿意吗?”

“啊?”

侠士完全想不到他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侠士不确定地看着少年,目光落在了他未收回的长剑以及那个长匣上,用眼神表达了疑问。刚才杨逸飞拍匣拔剑的动作行云流水,剑意也已臻于化境,这不是一副能自保的样子,看起来完全不需要自己护卫啊?

杨逸飞也明白侠士的疑惑,但却偏不回答,而是走到大缸前亲自舀了一碗粥递给他:“你早上肯定没吃饭,先喝碗粥吧。”侠士本想拒绝,可肚子却适时叫出声,一下子让他的气势矮了少年半截,红着脸颊接过那碗粥,小口小口喝起来。少年就站在侠士旁边颇为耐心地看他喝完粥,等他抬起头后笑嘻嘻开口:

“既然喝了我的粥,我就当你答应了。”

“啊?!”

虽然侠士对成为少年的护卫并不排斥,但这强买强卖的行径还是有些无赖了。侠士叹了口气,认命般将自己的包裹放在角落里,望着开始在粥棚忙前忙后的杨逸飞,又看了看他挂在腰间有点碍事的长剑,轻声唤道:“公子……”

“怎么?”少年手上的活没停,向侠士那边偏过身子竖了耳朵。侠士看他这一心二用的模样有些好笑,走了过去指了指那把剑:“既然我已成为公子的护卫,公子就不必挂着这剑了吧,并且它看起来也颇为贵重,万一磕碰了也不好。”

“哦,你说这个。”杨逸飞了然地点了点头,十分自然地吩咐起了侠士,“你看我手都被占着,那就劳烦你帮我一下。”侠士应了,甫一触摸那剑身时只感到不符合少年心境的肃杀之气,愈发觉得萦绕在这个少年身上的疑团更为浓厚了。

有侠士在一旁搭把手,施粥的过程变得有序而迅速。稍稍闲暇时,杨逸飞突然拧了眉,转头向侠士询问道:

“我先前告诉过你名字,但你为何一直喊我‘公子’?难道是你忘了我叫什么?”

侠士怔愣了一瞬,急忙摇头否认:“记肯定是记得,只是总觉得……”他偷偷打量着少年的表情,见他一副认真的模样知道糊弄不过去,便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有些过于亲昵了。”

这个答案倒是直白得很真诚。杨逸飞也不好强迫侠士改口,片刻沉默后又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对了,早上你回去后我又在城内转了转,打听了些事情。你知道飘轩坊吗?”

“公子说的可是城中最大的酒楼?据我所知酒楼老板姓周,好像是个大商贾,与那宋家是天差地别。”侠士奋力思索着,“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来?听说周老板先前也曾救济过灾民,公子难道是想……”

少年盯着侠士,眸光灼灼严肃:“没错,明日我想去拜会一下他。”而后又展颜一笑,“我刚才吩咐了仆僮今日入住城内,粥食施放完毕后就搬离,那种地方……你就不必回去了。”

杨逸飞仿佛生闷气般扯了下侠士的衣袖,“跟着我就好。”

第二日晌午,杨逸飞吩咐侠士抱上昨日长匣便出发了。路上偶有眼熟二人的百姓向他们致意,少年微笑回应的时候侠士却有些害羞,将匣子抱得更紧了些。二人一前一后不多时便到了飘轩坊门口,只见飘轩坊门临洛水,曲沼环堂,端得一副富贵气象,如今旗幡已在眼前,杨逸飞却不急于叩门,只是在桥边坐定后打开长匣从中取出一把琴来。

那琴通体玄黑,琴弦暗金如雷霆,琴面密布苍白的冰裂断纹,满是风霜雕琢的痕迹。侠士在一旁看着心生疑虑,然而少年敛眸振腕,一曲《流晨曦》就这般在指间泻出——纵使少年右手仅有四指,却丝毫不影响他操琴,只见他厝指如敲金戛石,傍弦则绝无客声,泠泠如清泉白云,杳杳如皓月疏风。一曲未毕,已然吸引了众多人前来欣赏,其中不乏马车驻足,车内的官宦或富家女子掀开帘幔好奇这是谁家儿郎;酒楼绮窗交敞,酒客们探头下看猜测这是哪家琴师。

围观人群愈多,侠士不禁紧张起来,但少年始终未曾抬眸,只专注于眼前七弦,曲调纡回曲折,曲音急而不乱,竟颇有“渊深在中,清光发外”的意境。不通音律如侠士,通过此曲也能知少年琴艺不凡,更何况那些闻讯前来的名师琴家,一个个更是啧啧称奇。

一曲终了,少年收琴在匣后缓步向前盈盈一拜,听众们便自发让出一条路直通飘轩坊,侠士在身后接下长匣下意识跟上。待二人在酒楼门外站定,抬眼即看到一个风仪详审的中年男子从正厅门口走出,鬓发染雪,眉间点朱,自是一番不凡气度。

男子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们目的在自己,用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细细察察地扫过二人,侠士被那洞察人心的眼神看得浑身悚然一惊,少年却丝毫不示弱,直面男子露出一个洒脱的笑容,落落大方地行了礼。

“公子何所闻而来?”

男子开口,嗓音温和醇厚。若不是他依然面无表情,侠士竟生出一种错觉,那男子好似是带着期待来见他们的。

抑或者,只是见他?

“自是闻所闻而来。周会长,在下有礼了。”少年答毕,从容地直起身来。侠士在一旁也随着少年的动作向他行了礼,但举手投足间颇为局促,只得局外人一般定睛观察着少年和男子间的会晤。

“不愧是青莲高徒,只一面便知我身份。”男子抚掌微笑后缓步走向二人,充满赞许地再次看了看杨逸飞,之后转向侠士,询问中带了好奇的意味,“这位是?”

这句“青莲高徒”,侠士猜测出少年定是向自己隐瞒了真实身份,因此有些气愤不平,回过神来就被这位“周会长”打量了许久。迎着男子审视的目光他有些羞赧,小声地介绍了自己后便将头低了下去,而此时耳边忽然又响起少年的嗓音:

“这位热心肠的侠士如今是我的贴身护卫!”

男子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见二人反应有趣,隐隐猜出少年怕是没有告诉这位侠士真实姓名,便又将玩味的眼神转向杨逸飞:

“公子来见我,又有何所求?”

侠士用余光偷偷觑着少年。平心而论,他今日被拽来此处其实也不知缘由,只知他面前这座飘轩坊是洛阳城内第一大酒楼、老板姓周,但也仅此而已,他甚至不知道少年为何要喊他“会长”。如今看来,杨逸飞他这次目的不明的拜会……不会是来借钱的吧!

他的思绪忽然极为活泛,那些道听途说的花边消息一股脑全都跑进了侠士的脑袋里。游荡江湖时听他人讲的什么卖身葬父、被骗青楼乱七八糟的小故事他一下子全想起来了,惊恐地觉得杨逸飞来此定是因为囊中羞涩而来投靠金主,脸颊瞬间变得毫无血色,直接拉住少年的手腕低声劝阻道:“路还长着,大不了我去打工帮你还上就是……千万别错入歧途啊!”

“?”侠士这突然的一句不仅让杨逸飞,更让身旁的男子一脸疑惑。但少年反应得迅速,猜到侠士是误会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中年男子很快也反应过来笑出了声,鬓间的雪发跟着身躯的抖动颤了一颤。被笑的侠士先是疑惑,后来意识到多半是自己误解了,松开少年的手腕后捂住脸,尴尬到想将自己埋在地里。

两人乐不可支地笑了好一会儿,好容易停下来后看侠士的眼神都变得温柔起来。杨逸飞整饰了一下衣冠,向着侠士行了个恭敬的礼:

“在下杨逸飞,长歌门少门主,现正应家父之命在外游历。先前以假名告知,是为了隐藏行踪,希望侠士理解。”

侠士看着这样礼数周全的少年有些不太习惯,同时又被他的真实身份惊到,竟一时有些恍惚没有反应。朝堂之外的江湖有四大名门世家,自己虽然接触不多但也听说过,而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其中一位继承人……

杨逸飞看到侠士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恶作剧之心骤起,强压已到嘴角的笑容,一脸严肃地继续向侠士介绍中年男子:

“这位是大唐商会会长,周墨先生。不止面前这座飘轩坊,大唐各道的商会也尽在周先生掌控之中。”

“呃!”

侠士想到先前颇为不敬的话语,慌慌张张地想向周墨补上一个全礼,却被周墨笑着制止了。他耳廓通红,整个人像只落水的小狗抖了抖,半晌抬不起头来。

这段小插曲过后,杨逸飞回归先前的话题,正色道:“我此行是来拜周先生为师的。”

周墨一挑眉:“拜我为师?”

“请先生教我经商之术。”

长歌门以盐商起家,历代门主皆视儒道商道同行并重,周墨自是知晓的。他眯起眼再次看向这个年少的少门主——传闻中的青莲高徒,被青莲剑仙称为“独领狂傲孤高之气”,可现今却是一副沉稳持重的模样。周墨心中忽地被激起一种莫名的胜负欲,沉了嗓音:

“我手上有三尊波斯的金玉琉璃盏,若你能将它们以十万金售出,我便认你做弟子。”

“十万金……?!”侠士在一旁小声咋舌。他作为一个普通人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数字,看向杨逸飞的眼神再度紧张起来,然而少年思考了一瞬,语气坚定地回答道:

“一言为定!”

见少年成竹在胸,周墨微笑颔首。在准备转身离开时,他又发现少年和侠士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另有所求,一思忖便猜了个通透:“若还在担心灾民,你们尽可放心。先前你们做了些什么我自是知晓,城东的摊子我来接手就是。”

此话一出,不止杨逸飞,侠士更是一脸大喜过望,向周墨深深下拜恭敬地表示感谢。对于侠士来说,他虽并不通晓门阀大族间的弯弯绕绕,但今日自己面前的二人,定都是极好的人。

他的腰脊垂得极低,一身朴素破旧的衣袍在金璧迎辉的飘轩坊外显得格格不入,而他这副姿态落在身旁杨逸飞眼中,却比洛城之中那些高轩斗升、胡马鸣珂者更令人眩目。

数日之后飘轩坊便有消息传出,说周老板近期将对外出售几尊稀世珍宝级的金玉琉璃盏,还是由那天门口演奏的琴师来拍卖,一时洛阳城内权贵和富商们尽皆摩拳擦掌,希望一睹这宝物风采。在这之前侠士自是闲不住,得了周墨的首肯后开始在酒楼里打起杂来,因为他手脚麻利并且脾气极好,往来的客商们有不少喜欢他的,就连周墨的独子周宋也不例外。

周宋比杨逸飞还要小两岁,向来寡言的他自那日听了杨逸飞弹琴后便缠了上来,向他请教关于音律相关的知识。杨逸飞自然慷慨相授,还根据周宋手中白玉濯心箫的音色对他进行调息运气之法的点拨,二人因此逐渐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但就在拍卖日前的一个傍晚,周宋忽然心绪不宁,遍寻杨逸飞不得,只好求助于侠士。此时侠士刚刚放下手中喂马的草料,见周宋匆匆跑来以为出了什么事,紧张得连衣服和发顶上的草茬都来不及抖落就迎了上去:

“小少爷,怎么了?”

“你有见过逸飞吗?我怎么也找不到他……”

周宋的眉头紧皱,他极度担心明日的拍卖。这几日交往下来他对杨逸飞佩服之至,但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若是无法完成和父亲的约定,以父亲严肃的性格怕是真的会拒绝少年拜师的请求。

侠士看着周宋纠结困顿的面容心中也是一阵忧虑,然而他不忍心在他面前表达不安,便抿了唇微笑着安慰周宋:“小少爷尽可放心,公子自是聪慧之极。前段时间我陪公子一同去城外施粥救济灾民时也曾遇上不少困难,公子凭借才智尽数解决,想必这次也能一举成功。”

听到救济灾民之事,周宋的眼睛一下亮了:“我也听父亲说过此事,但我极少出门了解得不多,你能不能详细给我讲讲!”

讲故事啊,这我擅长。侠士望着周宋清澈好奇的眼眸,想着这也算是一个安慰他的好方法,就整饬了下自己的衣物寻得一个干净处席地而坐,周宋没什么架子顺势坐在了侠士身旁,目不转睛地听着他娓娓道来。彼时红轮西坠,余光横照,直到周家仆人来唤周宋后他才如梦初醒,恋恋不舍地挥别侠士,同时心里对明日即将举行的拍卖也有了不少底气。

侠士送走周宋后,起身捶了捶有些酸麻的腰际准备回大堂继续工作,就在此时头顶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想不到你还挺会讲故事的。”

杨逸飞站在澄澈暮色中从飘轩坊的二层台檐处俯视着侠士。背着光侠士看不清楚少年的表情,但通过那语气也能想象到少年清隽的脸庞上定然是揶揄的笑,一时困窘想快步离去。可走了几步又想到少年仍在檐上,不放心地转身对着他喊道:“你小心些下来,太高了不安全!”

“那你接住我?”

杨逸飞笑着,在侠士慌慌张张还未做好准备时施展轻功跃了下来,迎着他略带惊惶的面容安然落地,甚至还转了一圈示意自己无事。侠士被少年颇为出格的行为惊吓到,气愤地跺了脚直接离开,而杨逸飞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过分,急忙向侠士道了歉,语气恳切:

“对不起,下次定不会这样了。”

侠士心软,见原本高傲的少年主动低下头来,那一点不满便很快消弭掉,担忧地询问起明日拍卖相关事宜。杨逸飞并不作声,只是双手覆在侠士略显急切而挥舞的手掌上,点头示意他放心。二人掌心相接处仿佛灼人热源,仅仅片刻侠士便耳根泛红背过头去,轻轻将自己的手掌从少年手中抽了出来,定定神彻底跑掉了,留下杨逸飞一人站在残雪重霞中静默许久,而后悄悄地翘了嘴角。

拍卖当日,整个飘轩坊贵客咸集,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大堂中间的三尊金玉琉璃瓶和背后的少年。少年弹奏出《硕人》之曲,竟比先前那首《流晨曦》更臻精妙,泠泠然满弦皆生气氤氲,听众皆如痴如醉。可就在曲之将毕的一瞬,弦音陡然下潜,三尊琉璃盏中的两尊竟应声而碎,唯留一盏傲然而立。

一霎那台下权贵富商们目瞪口呆,有人一时愤慨大骂出声,也有人冷眼相对等着少年解释。侠士混迹在人群之中也是心惊胆颤,在担忧杨逸飞的同时眸光紧紧盯着那些反应激烈的人,生怕他们冲上前去对少年不利。在侠士的眼神逡巡不定时,没有注意到台上那原本凛锐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后逐渐柔和,而后锋芒凝聚毫无惧色:

“世间至美之物,大多有其独有特异之处,无有他物可以比拟。杨某一曲则尽显这三尊金玉琉璃盏的高下——那两尊琉璃盏闻音自惭玉碎,余下这尊闻音傲立,独留世间,正是绝代之宝物。这也正如当年卫庄公所爱慕的绝世美人庄姜,当世独此一人,希望收藏的客官们就请出手。”

听到这番言辞台下一片哗然,但不同于先前的不满,有不少人絮声谈论的同时轻点起了头,颇为赞同少年论调。更有甚者直接喊起了价格开始竞拍,在逐渐热烈的气氛中仅剩的那尊琉璃盏很快被拍出了十二万金的高价。

在这期间,侠士的心情大起大落,当锤声响起后他长舒一口气,心中如一块巨石落地般轻松愉悦起来,甚至和刚刚摸过来的周宋欢快击了个掌。这一幕不仅被杨逸飞看到,同时也被顶楼默默观察的周墨瞧了个彻底,尽管两人目光所落之处不同,但都一样温煦柔软。

自此事毕,杨逸飞终于得偿所愿拜了周墨为师,真正开始入世修心。他本就资质上乘,从刚接触商会事务起便得心应手,不禁让周墨感慨“后生可畏”。

侠士也恪守着先前二人颇为戏言的誓约跟随在杨逸飞身边做了个侍卫兼伴读,还会应着周宋的请求教上一招半式。在周宋因为武功难以精进而泄气时,偶尔会拿杨逸飞作为榜样鼓励他振作,有几次甚至还被杨逸飞本人听到,而周宋总是飞快地跑得老远,侠士只得面对这个愈发沉稳冷静的长歌少门主装傻充愣,装作什么都没说过的模样试图蒙混过关。

岁月易尽,转眼三年已过。在这期间,周墨经常带着周宋和杨逸飞在都畿、河南、山南东道周边活动,侠士也跟着到了不少从未涉足之地。对于陪伴在杨逸飞身边的侠士而言,他眼中聪辩敏慧的少年,已然渐渐收敛锋芒,变得神思蕴蓄、体道居正,一度让他极为感慨,并对未来少年成长为门主之事怀抱期待。

可就在开元二十四年的仲夏,原本平静的生活被一条口信打破——商会运输货物路过瞿塘峡时被劫。送信人语焉不详,却信誓旦旦说无甚要事,这让周墨十分疑惑,加之近期他囿于都畿事务脱不开身,一时心思郁结。他虽在众人面前神色依旧,但仍被敏锐的杨逸飞察觉,私下找了周宋打听发生了什么。

“……是福威镖局在瞿塘峡那边出了事。具体情况不太清楚,这本是一趟熟得不能再熟的走镖路线,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周宋紧皱眉头,看向身边的杨逸飞和侠士,“送信人来去匆匆,模样陌生,也没带什么信物,好生奇怪。”

杨逸飞默然而立,侠士在一旁看他陷入沉思,悄悄往周宋那边挪了挪,悄声问:“那周先生有什么打算吗?”

周宋摇头。“暂时没有,不过以我的了解,父亲肯定想派人去瞿塘峡看看。但最近洛阳这边事务繁杂,怕是一时难以抉择人选。”

侠士听闻心中便有了计较,正想开口毛遂自荐,只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拽了拽,回头竟直接迎上杨逸飞的目光。侠士下意识想解释些什么,却被少年抢了话头:

“既然先生无暇处理此事,不如让我们两个代劳。”

“不行!”

侠士完全没预料到杨逸飞会主动接下这个任务,直截了当地替周宋拒绝了他,态度显得颇为无理:“我自己去就行,你去不合适!”

面对侠士的阻拦,杨逸飞瞬间抛去了外人面前的整肃仪礼,挑了眉竟有些胡搅蛮缠的意味:“既然我不合适,为什么你去就合适?”

侠士以为他自是知晓二人间身份有云泥之别,保全自身不立于危墙之下才是正论,正欲争辩时却被他洞彻人心的眸光攫住,一时失语,呆滞看向面前这个身量逐渐与自己齐平的少年。

“人本无贵贱。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这不是你教我的么?”

杨逸飞话音落下,三人间陷入了无声的寂静。侠士极少与杨逸飞起过争论,一度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周宋则是沉眸盯了侠士许久,见二人都无退让之意,站出来打着圆场:“我先去告知父亲,听了他的意见再做决断!”说罢一溜烟跑了,留得他二人于原地面面相觑。

出乎所有人意料,周墨在听说了这场小小的冲突后只是笑着摇摇头,应允了杨逸飞的同时也请求侠士一同前往,启程前夜还与杨逸飞秉烛夜谈至子时时分。

当杨逸飞拜别周墨踏出房门后,瞧见游廊处伫足着一个无声的影子,举盏前望便见侠士抱臂倚墙而立,听到声响后转头看向他,瞳眸在摇曳火光中潋滟闪烁,如同被春风揉碎的一顷碧波。

“虽然周先生应了你,但你也要许我一件事。”

侠士的嗓音比白日里柔和许多,却掩着少见的严肃。“既是游历结束后要回长歌继任门主,便应完璧归去,不能双手染血。琴也好、剑也好,本是极雅之物,若是沾了血腥,你的心境也免不得改变……”

风清露白中,杨逸飞静静与侠士对视许久一言不发,直至远处响起一声啼蛩,他才仿佛如梦初醒,给了侠士一个极轻极轻的回应:

“好。”

彼时季夏,二人初至瞿塘峡,只见青壁千寻,深谷万仞,碕岸斗入,洄潭轮转,正应了“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载着他们的渔夫在甫一驶入浅湾便神色慌张,将二人送至戏龙滩后急急撑起竿转身就想走,这反常的表现引起了侠士的警觉,疾声喝止了渔夫询问情况。

“官人,这瞿塘峡上游是几个山寨,各个穷凶极恶,上月还有个洛阳的镖队被劫,折损了好几个镖师哩。听我一句劝,官人忙完后也速速离开吧!”说完渔夫头也不回地将船划走了,齐胸高的蒿草随风摇荡遮住了侠士和杨逸飞的视线。

“他说的应该就是福威镖局,看来镖队被劫确有其事,下一步就是多找几个人了解情况。”

听了渔夫劝告的杨逸飞并未退缩,反而用眼神向侠士示意自己身后的方向,侠士凛然一惊,定睛细看竟发现几丈远处有数个人影正悄悄靠近。

“……待他们过来,我们好好问问。”

侠士这话有些豪士的粗鲁,嘴角却是微微上扬,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杨逸飞脸颊闪过一丝纵容,但很快紧皱眉目,小心提防着不速之客的靠近。

见侠士和杨逸飞谈笑自若,身后之人觉得二人定是未曾注意过他们,一声哨响后举着锄头发起进攻。侠士以矫捷身形避开攻击的同时将杨逸飞挡在身后,握拳提胯将为首之人轻松放倒,其余人呆若木鸡,很快被杨逸飞以巧劲缴了械。然而众人停手后,侠士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之人的黧黑面容,忽然意识到了他们真正的来路。

“你们是周边的村民?”

为首的大汉见他们二人面色友善,不禁哀声叫苦:“是啊,我隔老远看到你们下了船,还以为同是前些日子劫了镖队的歹人,没想到……唉罢了罢了。”

其余人听了也向前凑过来,仔细打量了侠士和杨逸飞后,都摇了头:“这二人定不是歹人,分明是个公子哥和随从!赵六,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差点打错了人!”

村民们纷纷指责起刚被侠士摁倒在地的赵六,但那句“公子哥和随从”还是让侠士眉心一颤,怕他们突然起了对杨逸飞的不善之心。杨逸飞看侠士面色不虞,也能猜测到他的担忧,好整以暇地拍拍侠士的手腕示意他放轻松些,而后和颜悦色地和村民搭起话来:

“众位乡亲,我们二人是来了解镖局被劫之事,并非歹人。刚才听这位大哥说,你们见过被劫的镖师们,那他们现在何处?”

平白无故挨了顿揍的赵六垂头丧气:“有几个活着的,被我们救回孤山集了;为首的镖头,听说姓向,被抓进那边的金汤寨去了。”汉子随手往西边一指,侠士和杨逸飞顺着看向远处,模糊中有几个高耸的哨塔立在葱茏山间,想必就是那个金汤寨了。汉子喋喋不休地低声咒骂着山寨,几个听不过去的人捣了捣他,小声劝道:“看开点,姑娘去了山寨兴许还能留条性命——哪像咱们,再来几次土匪,就会被彻底收拾了。”

杨逸飞从未深入草莽,有些听不真切,带了求助的意味看向面色逐渐凝重的侠士。侠士并未作声,将赵六拉起来后再次环顾一圈身边的村民,确认他们不会有歹意后才言简意赅地开口:“带我们去孤山集看看。至于山寨之事,我要再了解了解。”

一行人到了孤山集后,落入杨逸飞眼中的是连成片的低矮草房,和数块萧瑟凌乱的田垄。先前游历时并未见过如此破败之地,少年心口揪紧,眸光满是怜悯之色望向围过来的村民们。有几个人衣着还算体面,看到杨逸飞的沉痛表情便上前好心安慰他:“别看我们现在这样破破烂烂,那是因为前几天山寨刚来大闹一场……若是相安无事,我们孤山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倒是也能过上安稳日子。”

此时,沉默许久的侠士突然开了腔:“你们给山寨进贡,多久一次?要送什么?”

听到侠士这般问,有几个胆子稍微大些的村民就和先前的赵六一样开始怒斥金汤寨,七嘴八舌中二人也逐渐了解了镖队被劫的前因后果:

金汤寨寨主名叫顾全海,刚上位不到一年,却会每隔一两个月来孤山集劫掠一圈,战利品通常是牲畜、谷稻,还有良家未出嫁的女儿。这次劫了福威镖局,也是因为镖队正巧撞上他们下山劫掠,顾全海并不知晓先前镖局在瞿塘峡走镖时和其他山寨不成明文的规定,以至于做出这种天怒人怨的事情来。

可他又是个胆子小的,怕幸存的镖师逃回洛阳后纠集人手来对付他,就找了个喽啰假扮镖师先于他们回去报信试图将损失描述得极小,因此才会语焉不详。但周墨是何等样人,这等鬼蜮伎俩自是能看破,只是苦于无人前来实地查看情况,机缘巧合下才会同意杨逸飞和侠士此行。

“这次那寨主看上的就是赵六家的独生女儿叫小芸的,说是几天后来要人,所以赵六天天魂不守舍蹲在渡口,要把前来的土匪们都敲晕了!”

一个大嗓门的村民吼着,侠士和杨逸飞内心为之一惊。怪不得赵六看到他们两人下了船后会如此莽撞直接下狠手,竟是因为自己的女儿被土匪看中要强抢上山,推己及人,侠士紧攥了拳感到愤怒。不多时,从屋内走出几个循着声音上前来的壮硕汉子,头上包了绷带,衣衫破旧且迸溅了暗色的血迹,想必就是幸存的镖师了。其中一个为首叫薛一山的汉子见了侠士和杨逸飞后“扑通”跪倒在地,涕泗横流:

“请一定要救救我们向镖头啊!”

“别急,慢慢讲。”杨逸飞安慰着,却留意到周围村民听了这话后都默不作声缓缓摇头,心道此事定然艰难。

然而,既已至此,自是要做些什么的——他转头看向侠士,只见侠士肯定地朝他点了点头,原本紧绷的心弦就这样渐渐松弛了下来。赵六反应得也快,看到这二人没有拒绝,便抱了一份希望,主动将他们领到自己家中再进行详谈,待结束时已是月上中天。

送走了薛一山后,赵六邀请侠士和杨逸飞留宿家中。他的想法很简单,二人这样好的身手若是土匪来袭也能保他家人无虞,而他家中有他妻子和女儿两位女眷,相处起来并不方便,二人便因此婉拒了。可此地险恶,虽然对侠士来说风餐露宿是常事,但此刻他身边还有一位金玉般的公子,总不能屈尊纡贵让杨逸飞陪着自己找个山洞什么的地方随便睡下吧?侠士陷入了苦恼。

“无事,随遇而安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仿佛心有灵犀,杨逸飞很轻易地看透了侠士思索之事,站在铺满月光的庭院中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侠士却拼命摇头表示不赞同:“不行,我再去问问有没有可以留宿的人家。”说着,转身就要走出大门。就在这时,赵六想起什么似的朝远处指了指:

“若是要寻歇脚处,走过前面几户倒是有个无人的屋子,前段时间原主一家搬去了蜀中……只是长时间没人收拾,怕是有些杂乱。”

见有去处了,侠士十分高兴地向赵六道谢,临走时顺便向他讨了根蜡烛和打火石。等到了那间废屋门口,侠士发现掉漆的木门上挂了条锈了一半的锁链,便对着杨逸飞比了个“嘘”的手势,之后攀着杂草丛生的墙壁翻了进去,身手利落,如同一个颇有经验的小贼。

不多时,侠士检查完毕,隔着门缝用匕首将锁链挑开,打开门示意杨逸飞可以进来。少年在院中站定,看着侠士轻咳一声,笑容促狭:

“这么熟练,你之前也干过?”

侠士微微红了脸,咬了嘴唇没有否认:“先前流落江湖时住过无人的破庙,怕有歹人,也会这般先行探查一番。”

听到这话,杨逸飞瞬间敛去了笑容。他有些后悔自己说出了那样的话,就这般不经意间轻易撕破了侠士过往的伤口,一时整个人局促起来,哑声道歉:

“……对不起。”

“啊?为什么要对不起?”

侠士一脸疑惑地看向杨逸飞,完全没有在意刚才的对话。但看到少年面容沉肃,侠士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试图转移话题:

“我刚才看了,因为门窗是关着的,屋子里倒是很干净。院子里还有水井和桶,等我先打桶水把桌子椅子和床擦了,你再进屋!”

侠士像个勤快的小陀螺,从杨逸飞脚边拎起一个破旧的水桶走到水井那里吭哧吭哧开始打水,手脚麻利地将屋子整理干净后又点上了蜡烛,而此时亮起团明黄光芒,有种让人忍不住想靠近的温暖。

两人隔着矮木案对坐,杨逸飞顺着烛光看去,侠士的眸中如豆烛火微微摇簇,伴着透窗而来的夏夜翦风,竟有种春酒新酿的醺醺醉意。仿佛是为了让自己清醒,他轻轻摇了摇头,伸出手缓缓用指尖抚过那缕火苗的顶端,以一种商量的语气缓缓开口:

“有件事,我想和你说一下。”

相处许久,侠士自是深谙杨逸飞的秉性,见他这副模样便知晓他定是心中有了一番计策,从善如流地点头:“公子请讲。”

杨逸飞收回了看向侠士的目光,继续逗弄那朵烛焰:“若是山寨来要人,可以将我扮成小芸姑娘的模样,你从旁护卫,我们里应外合将顾全海除掉。”

他的神态十分平静,似乎在说一件极不起眼的事情一般,完全不在意这是一场以自己性命为注的豪赌。相比之下,侠士已然震惊到失语,甚至跳了起来,面前摆放着蜡烛的木案同样一抖,烛火瞬间欹斜欲倒,杨逸飞眼疾手快把蜡烛扶正,面不改色地直面侠士失措的表情。

“不行!绝对不行!!”

虽然面前的少年神思敏锐,几无他才智所不能成之事,但这个计策显然极大出乎侠士意料,于情于理他都不应同意。侠士怔愣地看着杨逸飞肃然的脸容,不知之后少年又会吐露出什么惊人之语——然而他心脏动若擂鼓,根本无法镇定下来。

“那你告诉我,有没有比这样做伤亡更小、更易得手的方式?”

杨逸飞的语气已是不容侠士否定的坚持,虽然瞿塘峡之行周墨并没有给他们传达什么具体的任务,可是动身前夜的对谈让他心中早已有了盘算。径峻赴险,越壑厉水,在这之前、抑或是之后,如此险境自己都是要经历的,只是因为此刻有侠士在身边,杨逸飞愿意坦坦荡荡地向他吐露出深藏的心思。

“辞别那晚,师父就告诉了我关于金汤寨的事情,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只不过觉得眼见为实才好。”杨逸飞轻声道,“顾全海此人心无大志,不过一个欺软怕硬之辈,坐上金汤寨寨主也是凑巧。若要除去他而不伤害其他人,此举最为合适。更何况,并非只有我一人,你也在。”

侠士盯着少年良久,一言不发。杨逸飞看起来胸有成竹,但侠士却依旧不放心——一则是他要扮作姑娘模样,二则他可能会与那寨主共处一室,这等凶险之地,若他真有什么意外……

“若是不信我,尽且试来。”

杨逸飞见侠士犹豫不定,站起身宽慰着他,并示意侠士向着自己出招。

曾经二人也切磋过,侠士怕下手过重伤到少年只是虚虚一晃,没想到少年却毫不客气,拨弦数声便震彻了侠士的心脉令他动弹不得,随后一道剑光贴着侠士的鬓角闪过,硬生生割断了一缕发尾。自此侠士才意识到杨逸飞对待任何事都极为认真,并不需要自己的有心放水,因此开始专心致志地与少年有来有回地喂招拆招,至于后来周宋也加入的事情按下不表。而此时杨逸飞主动提出要与他试招,侠士也敛了眉目,做出一副攻击的姿态来。

两人对峙许久,侠士率先出手并指朝着少年胸腔的膻中穴点去,扬起一股劲风。杨逸飞微微侧身后撤一步,以极快的速度从袖口拔出一柄匕首挡在身前,指尖与剑身相击发出沉闷的鸣响。侠士见一击不成,重心下压趁他不备使出扫堂腿来,可此番回合依然被少年灵巧躲过,一个矫捷后翻接着便是毫无预兆的直刺,在侠士稳住身形的同时那凌厉刃锋就抵在了他的颈间。

“……公子近身搏斗竟也如此精熟,在下羞愧。”

侠士没想到杨逸飞武学进境如此之快,惊讶之余坦率地认了输。若是这般身手,那顾全海应是不敌的,所以……

“怎么,还有顾虑?”杨逸飞收回匕首,揉了揉手腕。侠士欲言又止,原本伸出的手又缓缓放了下去,最后还是讲了出来:

“若是我去扮姑娘,公子在外,应该会更好些。”

这回轮到杨逸飞惊愕了,他的嘴角仿佛要抽搐几下似的,却还是很有涵养地没有笑出声。侠士见他一副想取笑自己的样子,脸颊因羞恼染上绯红:“我知道我这模样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我一想到公子要扮成姑娘和那寨主近距离接触,我就、我就……”

他咬着嘴唇把后面的话语咽了下去,逃避般移开视线,却同时错过了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意绪,只见皎净月色穿过窗户在地上落下一片霜白。

计谋既已定,侠士和杨逸飞便告知了赵六,而那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跪在地上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

在等待土匪上门的日子里,侠士依然闲不住去帮村中几户老人家修缮房顶,回去后便是一身土灰。为了不弄脏杨逸飞打扫干净的庭院,侠士总是打上一桶井水偷偷跑到角落里迅速冲洗一下自己便罢,可来回两次就被少年发现,紧接着就是几句温言训斥,侠士只得乖顺地等待热水烧好,再用皂角仔细地清洗身体才算完。

大概过了一周,村中岗哨匆忙跑来说看到金汤寨里出动了覆着红锦的马车,似是要接小芸姑娘上山。得到消息后二人很快到了赵六家,有条不紊地按先前的计划进行准备。

侠士从箱奁中捧出那件朴素的大红喜服时,正赶上赵妻为杨逸飞束发,青冠取下后乌丝如瀑披落在尚未及冠的少年肩头,映着朝阳的冷色翕翕然仿佛振翅的鹤羽。而当发髻被琥珀簪挑起、面颊傅粉唇若抹朱,且身着喜袍的杨逸飞站起直面侠士那刻,侠士只觉得极为恍惚。

他浑身过电般颤抖着从赵妻手上接过一块盖头的红布,缓缓覆在少年头顶。在少年的眼眸彻底被遮盖之前,侠士尽最大努力笑了一下试图宽慰,可那满目忧色如此鲜明,让杨逸飞心弦微颤,反过来轻轻勾住了侠士的小指,如同一个无声的承诺,让他不安的心神镇静了些许。

待迎亲的车队、更是抢人的车队敲锣打鼓走到赵六家门口后,孤山集其他村民竟无一人敢探出头瞧热闹,整个村庄死一般寂静,对比之下乐声更显得嘈杂无序,极为讽刺。很快,车队领头有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走上前来,盯着战战兢兢站在一旁的赵家夫妻,而后将目光转向仆从打扮的侠士打量许久,看他一副貌不惊人的小厮模样也没再多问,粗声粗气对着“小芸”道:“上山!”完全没有了刚才迎亲的客气态度。一众土匪欢天喜地嚎叫着将人赶上了轿子,侠士也被迫卷挟在队伍之中,就这般仓促地进了金汤寨。

刚踏进山寨大门,侠士便皱了眉头。厅堂内摆着酒席,看起来似是要大醉一场,有几个在前排落座的土匪身边还陪着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估计是先前被抢上山的,至今仍被困于此地。最前方坐在首座上的便是寨主顾全海,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还未下轿的新娘子,露骨的眼神让侠士背后起了一身冷汗,心中焦急盘算着动手的时机。

一阵哄闹中土匪们簇拥着小芸走到了顾全海面前,只见这山寨寨主故作矜持将人请到自己身边落座,而后举起酒杯向台下示意酒宴开始,整个厅堂瞬间热闹了起来。侠士环顾周围见没有人注意到他,悄悄地躲到了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借着有利地势时刻观察着众人尤其是顾全海的一举一动。

顾全海假模假样地对着小芸行了礼后,猴急地想将那红盖头取下。侠士心跳骤然加速,手中紧紧握着从衣襟中取出来的短剑,随时准备动手。然而,扮作小芸后一路上毫无反抗行为的杨逸飞却主动拉住了顾全海的手,缓缓摇头的同时举起桌案上的酒杯做了个带着尊崇意味的敬酒姿势,礼数周全动作轻柔,使得顾全海对他低姿态的亲近极为受用,因此也不再急于立刻拿下盖头来。

可没过多久,顾全海眼珠一转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从桌案下方取出一坛包了红布的酒,开封后将杨逸飞面前的酒杯斟满,频频劝饮。杨逸飞只得应他所求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去,幸好不多时堂下呼唤顾全海与他们众人共饮,他也就放过了杨逸飞,起身和土匪们对饮起来。

这场危机被化解后侠士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思考着如何与杨逸飞传递信息,忽然手背碰到一个毛刺刺的物体,转眼看去是几根散落的茅草秆。侠士灵机一动,用草秆编了一个小小的口哨,在堂内的嘈杂声中勉力吹了几下,试图凭借这不同的响声吸引杨逸飞。

而此时乖巧坐在台上的杨逸飞也正靠朦胧的视觉努力辨认着侠士的藏身之处,几声微弱的草哨声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下意识向发出声响的方向扭过头去,一瞬间二人便有了自上山之后的第一次交流。

侠士的打算是等大多数人都醉倒后才好动手,只是需要多辛苦杨逸飞一时了。他这般想着,吹出的声音有了一丝不确定的颤抖,以他们之间的默契,不用靠具体言语就能清楚对方的想法。片刻后,侠士就看到杨逸飞以极小的动作幅度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

得到肯定回复的侠士看了看堂间已有七分醉意的顾全海,和周遭烂醉如泥的土匪们,稍稍轻松了些许。但当他的眼神落在面如土色的被掳女子身上时,心中又燃起了沉默的怒火。

可侠士不知道的是,杨逸飞自喝了顾全海劝的几杯酒后隐约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酒意渐浓后从胸腔处沿着经脉缓慢地激起细细密密的酥麻感。虽然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但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测,顾全海这种酒色之徒强掳小芸上山自是要行不轨之事,这酒怕也是特地准备的,想必里面掺杂了春药类的东西。幸而药性不烈,抑或者是他体内运转的心法气劲清凉,暂时可以压制一部分催生的药性,同时在盖头中可以遮挡稍变的脸色,杨逸飞轻舒一口气,凝了神继续探知周围的情况。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顾全海醉醺醺地回到了首座之上,整个人靠着椅背斜乜着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的新娘子,一副餍足的表情又满斟了一杯,强迫杨逸飞继续喝下。杨逸飞酒量不差,但先前已然被强行灌了不少,在接下这杯时有些迟疑,可就是这一丝犹豫让顾全海怒意突生,整个人前倾扑了过来。

眼见已是箭在弦上的紧急态势,侠士干脆利落地一跃而起,踏过几个醉倒的倒霉鬼脑袋将手中锋刃直直向着顾全海刺去。顾全海虽醉,却依然颇为灵活地躲过了侠士一击,因突如其来的剧变清醒了一瞬,震惊狂怒的同时扯下面前新娘的盖头——只见那盖头下分明是一个盛妆的少年脸庞,根本不是什么小芸,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你们是什么人?!”

顾全海怒吼着,将手中的酒坛砸向面前的侠士。侠士偏过身子躲开,而后酒坛直接撞上了堂内的柱子,清脆的碎裂声伴着迸溅出的酒液惊醒了几个尚未大醉的手下。他们抬头望向首座发现了偷梁换柱的杨逸飞和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侠士,吱哇乱叫着抄起手边的家伙便冲了上来。

台上杨逸飞避开顾全海的攻击后使出了和先前与侠士切磋时一样的招数,从袖口拔出匕首抵在了他的咽喉处。台下侠士面对冲过来的喽啰们左闪右躲,转到他们背后用手刀劈晕了好几人。眼见自己处于下风,顾全海眼神中闪过惊恐,可转头却看到杨逸飞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绯红,忽然想到刚才灌了他许多掺了料的酒,又一下子冒了怨毒的兴奋,口中发出面对猎物势在必得的“嗬嗬”声,趁着杨逸飞身躯不稳将他重重按倒在地。

在混乱中放倒了几人的侠士正好抬眼看到这幕,不禁又惊又气,未加思考便脱手将手中短剑向顾全海甩去。他的力道极大,那刀刃疾如飞电刹那间便刺入了顾全海的脖颈——鲜血喷溅而出,金汤寨寨主瞬间殒命。那些哼哼唧唧爬起来的土匪们看到七窍流血的顾全海震恐地尖叫起来,堂下再度陷入无序的混乱之中。

此时,侠士悄悄俯身将躺在地上的土匪作为身形的遮蔽,迅速爬到杨逸飞的身边,扯了他的衣襟:

“公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速离开!”

杨逸飞狠命地拽出被压住的衣袖,心一横将侠士掷来的匕首从顾全海脖颈上拔了出来,割断袍袖蹒跚地借着侠士的手臂站起。他本身着赤色喜服,浸透了血后整个人如同燃着令人畏惧的怒焰,加之手中还举着滴血的匕首立在首座处,一时令土匪们面如土色战战兢兢,竟无一人敢上前。

侠士见唬住了众人,急忙拉住杨逸飞的手腕往门外跑去。没想到少年顺手拿了身边的一个火把,等出了厅堂后将火把掷到门口的木制哨塔上,火苗立刻蹿得极高。侠士不解地回头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杨逸飞边跑边回头看是否有人追来,身体的不适让他的嗓音有些喑哑:“先前我和孤山集的村民约定过……若是成事,便以火为号。”而后他看着侠士释然地笑了笑,“这下那些姑娘们就有救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救她们!”侠士有些震惊。

在刚进山寨时侠士便留意到了那些被掳上山的女子,却没想好如何在全身而退的同时将她们一并救出,更何况刚刚顾全海忽生杀意,事态千钧一发。然而这种情境下,杨逸飞居然还能留得后路,为她们拼得一个活命的机会……

侠士心口涌起一阵酸涩,握着他手腕的右手更用力了一些。可也在这时,杨逸飞脚下忽然一趔趄,整个人似要向前栽倒,侠士感受到沉重阻力的瞬间转过身去,正好迎上寻不到重心的少年,二人就这般巧合地撞了个满怀。

“公子!”

侠士被杨逸飞这突如其来的异常表现吓得不知所措,用手臂虚虚环着与他齐肩的少年不知该如何动作。很快杨逸飞缓了过来,直起身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安慰着侠士:“刚才喝酒喝得多了些,酒劲颇大,一时失仪……”

“你要是撑不住,就莫撑了!”

见杨逸飞脸颊不自然地绯红却还在勉力支撑的模样,侠士既心痛又焦急,咬了牙将他架在自己肩头,顾不上脚下踉跄跌跌撞撞地下山。那被药性催发的喘息愈发粗重,落在侠士耳边不免激起些绮念,但他依然保持着理智努力侧过身躯与少年保持了距离。然而杨逸飞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只凭着本能撑靠在侠士身上,侠士越躲他靠得越近,二人就这样保持着极为暧昧的姿势一步步挪出了层叠山峦。

彼时日已西沉,迎着他们的是一阵幽寂的冷风,霎时两人都因这股凉意打了个寒颤。杨逸飞也逐渐清醒起来,刚才的搏斗中他头顶的琥珀簪失落了,原本盘起的发髻也随之散下,耳旁细碎的鬓发映得他一副雌雄莫辨的清丽容貌,让本来有些牢骚想发的侠士一时心慌意乱,用力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侠士这副困窘模样落在杨逸飞眼中颇为有趣,他用空着的左手摸了摸自己还在发烫的脸,故意倚在侠士身上,低低开口:“若天黑前还赶不回孤山集,我们怕是……要在这山里过夜了。”

那可不行!侠士内心哀嚎着。杨逸飞现在的模样怕不简单是喝多了酒,更可能是顾全海心怀鬼胎在酒里下了药,逼他喝下后好任其摆布。何况就算这少年再怎样天才,也没法立刻将体内的药性缓解,万一真的严重,他又怎么向远在千里之外的长歌门交代啊!拼上他这条命,也得把这个未来的门主带回去!

“……你还走得了吗?”侠士不敢看他,嗓音里却是满满的担忧,“走不了我背你。”

杨逸飞喉头滚动了一下。侠士虽然名义上是自己“雇”来的护卫,但自己并没有将他真正当作一个护卫来看待。无论是东都洛阳寒冷的初春,还是山南东道清冷的深秋,他们二人总是形影不离。这趟瞿塘之行,原本只是带着师父周墨的任务去调查镖局被劫之事,却意外卷入一个村落和山寨的冲突中,他自己也以身饲虎亲历险境。这一路上,侠士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竟有些“宽而栗,严而温,柔而直,猛而仁”的意味了。

他虽年少老成,但也只是终日于门内焚膏继晷,对外界的一切仅停留在对墨字的通晓之中。而身边这样鲜活的侠士,喜怒哀乐是如此真实——向贫弱鳏寡伸出援手的同时,又敢对官绅家的不肖子弟举起拳头;对自己典当玉佩心有戚戚,却又为自己巧思售卖出名贵瓶盏无声叫好。荀子说君子安礼乐利,谨慎而无斗怒,可侠士的存在就像是一颗石子投进杨逸飞平静无波却暗潮激荡的心海之中,在不为人知的深处惊起了无声的波澜。

见少年不答话,侠士就默认他走不动了,蹲下身示意他攀扶上来。杨逸飞轻叹了口气,即使浑身乏力却依然暗自运功强行压制住了体内乱窜的不适感,之后将下巴抵在侠士颈窝后顺从地将全身贴在侠士后背上,以无条件信任的姿态示意侠士背起他来。

这算是二人除了刚刚意外的抱拥之外第一次如此亲密的碰触。侠士虽觉得如此这般有些越界,但他一门心思全在杨逸飞被下药之事上,因此毫不犹豫地将少年背起踏上回程之路。路途之上二人不发一言,在这安静的气氛中侠士忽然想到他在送亲路上曾听到土匪们对顾全海娶小芸做妾之事津津乐道,言语肮脏露骨不忍卒闻,气得他差点忍不住在路上将他们抹了。然而似乎当时就有人提到下药之事,侠士恍惚记得那人说先前面对不愿就范的女子时,顾全海便用了此等腌臜事物。

思至此处,侠士极为懊悔:为什么自己没有早些意识到即使是杨逸飞假扮的小芸也会在顾全海的算计之内,若是他提前警示过,少年也不必承受如此痛苦!他这般想着,心中满是恼恨与不甘,无意识地加重了护着少年的双手力道,捏得他背脊上的少年紧紧抿唇皱了眉头。

山路崎岖,侠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怕颠到杨逸飞不敢走太快,又担心他药性骤发,故而时快时慢,颇为艰难。杨逸飞也意识到了侠士似是在置气的心结,轻声劝慰道:“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春药……你不必担心。”他的吐息带了温暖的气流略过侠士耳畔,侠士的脸颊也在夕阳的余晖中悄悄地泛起红来。

在侠士心里,杨逸飞始终是那个洛阳城外景宁寺前忙碌的少年模样,举止端方却带了些不谙世事的稚气。但二人相知已近四年,在青莲剑仙李白和商会会长周墨的教导下,杨逸飞早已成为琴剑儒商凿琢精深的天才,面对侠士依旧将他看作小孩子的种种表现,也只是笑而不语任凭施为。他偶尔在周宋偷偷抱怨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乐在其中的快意,也只有此刻,周宋才能真正见到杨逸飞符合年龄的真实一面。

等二人到了孤山集时已入夜,可村中竟是灯火通明。远远地侠士似乎听到了喜极而泣的哭声,猜测定是金汤寨在顾全海被杀之后被得到传信的村民攻破,那些被掳的女子也因此得以回归。他心中宽慰,侧过头去想和杨逸飞说一声,却注意到少年紧闭双眼,脸颊上满是隐忍的痛苦,一下子再度慌张起来:

“公子!醒醒……我们回来了!”

就在这时,守在村口的赵六也冲了过来,看到侠士与杨逸飞身上的血迹心惊胆颤,急忙上手去搀扶杨逸飞。在被碰触时迷蒙中的少年忽然转醒,看到是赵六,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帮忙,勉强笑了笑:“我们已将顾全海除掉……辛苦帮我们烧些热水,洗去血污。”

赵六忙不迭地点头:“恩公放心,我妻一直守在屋内将热水备好,只等恩公归来。”见杨逸飞拒绝他的动作,也从善如流地收了手,殷勤地在前方带路。等到目送他们回到废屋,夫妻二人还在门口站了许久,确认不需要帮忙后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侠士将杨逸飞扶进屋,利落地剥掉少年身上包裹着的染血喜服,哄着有些迷糊的他脱去内衬以便洗浴。强忍着灼火般的陌生欲望,杨逸飞咬牙听从侠士的安排,将整个身躯浸入温暖的热水时,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握着皂角的手掌,抬起头看到侠士背过身子,因为尴尬嗓音瓮声瓮气的:“刚才找了许久只剩我用过的这些,村中嘈杂,一时寻不得其他清洁之物……公子若是不嫌弃,先用着吧。”

在侠士看来,像杨逸飞这样的世家公子平日里是断断不会用他人用过的皂角,但此地物资匮乏,只得委屈他一下。本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没想到少年只是轻巧接过,笑着道了声谢,而侠士红着脸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找干净衣物去了。

待清洗完身体后,杨逸飞安静地躺上了床,侠士则警惕地在门口观望许久,落了大门的锁。当他回返时意外听到榻上的少年口中泄出的压抑喘息,而这让夏夜本就闷热的空气莫名增添了一股带着情欲的滚烫。

“这手段真够下作!”

侠士捏了拳头,想象面前是顾全海,朝着虚空打了几下以舒恶气,然而这对缓解杨逸飞体内的情热毫无作用。之后侠士担忧地俯下身触碰少年被衾之外的掌心,却一下子被攥住了手指,抬起头便与那警惕的眸光对视,瞬间尴尬万分。

杨逸飞见是侠士而非其他人,先是长呼一口气,之后带着求助的神情,扯了扯侠士的指尖。侠士被他似同调笑的神态和动作激得一震,垂下眼睛絮絮道:“若是春药,公子可以自行纾解……我会堵上耳朵蒙上眼睛,尽可宽心。”

少年听闻后,面容上露出了极为罕见的困惑神色,皱着眉头轻轻开口:

“可我不知要如何做……”

侠士的脸颊红得像熟透的秋柿,呆愣地盯着杨逸飞,嘴唇嗫嚅着仿佛在咬字嚼句,斟酌了许久才试探地问道:

“你……从未接触过这等事吗?”

在侠士的听闻中,但凡官宦或富家子弟,十几岁时大多都会被父母安排通房女婢,因此自是早早谙熟房中术。本是宅内私事不足为外人道,然而他面前这个青涩已褪愈渐成熟的少年出身世家大族却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这让侠士心情极为复杂。

“可是之前先生告诉我,这种事要和喜欢的人做才行……”少年的脸庞也逐渐羞红,“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他正说着,身躯忽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原本握着侠士的手指极为用力,像是在拼命抵抗着汹涌的情潮,眼角也泛起潮红的湿意。侠士从未亲眼见过这等场面,下意识想逃离,却被杨逸飞攥住手腕不放他离去,回头又撞上那双如一汪春水潋滟的眸子,头脑中的理智之弦“嘣”地断裂开来。

“帮帮我……”

迷蒙的吐息就像咒语,轻易地控制了侠士的思想和动作。侠士拉着杨逸飞的手缓缓朝身下移去,隔着亵衣的布料触碰到了已然硬挺的性物,颤抖着抚上去,顺着不甚明晰的表面经络一路下滑,至顶端的铃口处停下,开口时嗓音抖得不成样子:

“公子就这般……抚摸就好……”

杨逸飞仿佛一个认真求教的学子,听从侠士的指导上手操作了一番,但他本就被春药所苦,双手无法掌控好力度,不知碰到哪里惹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因痛楚皱紧了眉头。

虽然侠士没有勇气直面少年的神情,听到声音后还是关切地抬起头来询问道:“怎么了?”

少年抿着唇摇了摇头,下了决心再度动作起来,却依旧不得其法。侠士咬了牙伸出手,不再隔着布料而是抚上了真正的性物,甫一触摸只感到肌肤肌理如玉般干净温润,硬着头皮开始用指腹轻轻搓揉。雏子似的杨逸飞哪里经历过这种情欲刺激,羞耻地呜咽几声,腰腹不自觉地弓起,双手抓握住侠士的双肩,几番抚摸之后从唇间逸出一声暧昧的呻吟,紧接着泄出了丝丝缕缕粘稠的精液,迸溅到侠士的手腕和衣襟之上。

相比于杨逸飞红如滴血的脸颊,侠士见他顺利纾解,神态倒是轻松了不少。可他没料到,那药并非先前杨逸飞安慰他时所说是“不入流的春药”,反之药效极烈,很快又是不断袭来的情潮,逼得少年喘息渐渐破碎,眉目间泫然欲泣。

“还是……好难受……”

侠士哑然,不知该如何继续。杨逸飞双眸微红,羞赧地用袖子将他衣襟上的浊白精液擦拭掉,一边颤着一边咬紧了唇努力将低喘压回喉咙,却没曾想愈加压制欲望就反弹得愈加猛烈,来回几次少年甚至连哭吟都无法控制,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屋内,惊得侠士未经细思凑身前去用唇覆住少年还在抖动的唇瓣,试图封掩那轻柔的泣声。

这是一个毫无预兆的吻,唇舌之间再无更多碰触,却让侠士在反应过来后无比惶恐。可这吻对于溺于欲海的杨逸飞而言更像是一个温柔的安慰,他似乎意犹未尽缠着侠士不愿放手,侠士挣脱不开,只好由着少年环着他的腰际收紧双臂将他拢入怀中,继续啄吻渴求着进一步的碰触。

这已足够越界了。侠士的理智在模糊中警告着,但他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在少年的怀抱中沉沦下去。此时,两人间不再有身份的鸿沟,天地中只剩下了一个因情动而讨吻的少年,以及一个沉湎于片刻温存不肯醒来的自己。

一吻将毕,侠士垂睫暗了眸光,下定决心一般跨坐在杨逸飞腰腹之上,颤着手将身上的亵衣解开,露出光裸的大腿来。手边是涂抹伤处的药膏,他轻轻挖出一块,低下头探到腿心间紧闭的穴口,生涩至极地将微融的膏脂顺着褶皱熨开。如此重复数次,侠士的身体几乎酸软到支撑不住,但依旧咬紧牙关忍着艰难用手指拓开那处,因不适而急促的喘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团朦胧水雾,仿佛泪水落在了杨逸飞脸颊上。

就算再怎样未经人事,杨逸飞也能明白侠士此时在做些什么。他哽咽了一下抓住侠士的手腕试图阻止,可侠士本就觉得无比羞耻,自顾自地动作时也是避开少年的眼神,这一抓一握简直是忽然的刺激。侠士瞬间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后甩开了杨逸飞的手,腰身不稳直接伏倒下来,略带湿润的穴口蹭过那贲张的性物顶端,惹得少年同时轻呼出声来。

二人现今肢体相缠,以极为暧昧的姿势抱在一起,即使再跨越一步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侠士的头颈垂得极低,敞开腿心用指节撑开穴口,扶住杨逸飞漂亮温热的性物,心一横将那顶端对准翕张的脆弱入口,努力吞吃了下去。

“呜……啊……”

作为下下之策,侠士并没有做好被侵入的心理准备,更何况此时境遇还是自己一手促成。他呜咽着压低了腰身试图将那物吃得更深,甚至还轻轻摇动臀股,感觉到性器顶端的凸起撞得内壁软肉微微外翻,整个穴道被撑得极满,从内到外都在温驯地讨好着那根因药性膨大的阳根。

杨逸飞喉咙发紧,带了怜惜用手握持住侠士微陷的腰窝,顺从欲望的渴求开始顶弄起来。坚硬的性器如同利剑凿开层叠交缠的穴壁嫩肉,一次次借着无法妥善控制力道的挺动抽送楔进更深之处,侠士被他无声却发了狠的动作颠得身躯不断起伏,磕磕绊绊地哭喘着央求:

“不…不要……轻、轻些……啊……!”

侠士处在上位,随着身下人的动作二人交合的地方越发经受不住逐渐压下来的身体重量,使得湿软的内壁再度吞吐肉刃至难以承受的深度,双腿打起颤来,背脊伏得极低,一副任君采撷的诱惑模样却不自知。这一切落在杨逸飞眸间,他眼角飞红心尖酥麻,又一次极重的深顶让侠士仰起头几乎哭叫出声,那包裹着阳根的湿润软肉随之用力绞紧,逼得杨逸飞终于泄出了灼燃的欲火,从铃口顶端的精窍中疾射出滚热的精液,烫得侠士浑身狠狠哆嗦了一下,不禁流下了眼泪。

“……呜……”

侠士的泪水同时充斥着情欲的欢愉与不安的苦痛,杨逸飞心头一紧,双臂抚上他抽搐的背脊将他环抱起来,用带着热意的唇舌轻吻他颤抖的眼睫。侠士抽噎了几声后渐渐平静下来,两人肌肤相亲之时似乎听得到彼此激烈的心跳,在静夜中同频共振,像交颈的鸾鸟般亲密无间。

如此纠缠许久,杨逸飞觉得体内的药性已然散去大半,然而埋在侠士体内的性物却仿佛食髓知味不愿离开这温柔乡。他低头看了看怀中侠士带着泪痕的绯红脸颊,起了坏心思又开始用性器顶端抵着内壁上经受不住的一处,时重时缓地研磨起来。

侠士意识混沌,又突然再次被抓住腰际不断作弄,颤抖无力得像沾湿双翅的蝶。那磨人的欢愉实在太过刺激,他的呻吟随着体内性器碾顶的节奏越发凌乱,整个人如同漩涡中的小舟疯狂摇荡着,凭靠本能死死抱紧了杨逸飞的脖颈。

“呜嗯……不、不行……啊……”

不同于言语上的抗拒,侠士的穴肉却将杨逸飞的性器缠得极紧,似乎不满足于深深浅浅的抽插,而是渴望更用力更为粗暴的肏弄。杨逸飞感触十分敏锐,便遂意又狠又重地冲撞着将低泣的侠士送上了欲海浪尖,那淫荡穴心因过度的快意失了控制像泉眼般泄出淋漓水液,从媚红柔软的穴口顺着二人交合之处溅溢开来。

眼见侠士身下阳根翘起遽临高潮,杨逸飞又使了坏,用手指搓磨起那根顶端红肿的性器,封堵住精窍不许他射。侠士哭得浑身发抖,呜呜咽咽可怜极了,胡乱哀求着他放手:

“公子……不是说好……就、就这一次……呜啊……!”

“你和谁做的约定?我怎么不知道?”

杨逸飞哑着嗓音回道,却始终不愿松开手,故作委屈继续温声哄骗着侠士:“若你答应将来和我一起回长歌,我就放手……”

“唔嗯……哈……我……我答应!”

侠士被哄得晕头转向,脸庞覆满春欲潮红,完全没听清只顾使劲点头应下杨逸飞的话语。虽然知道侠士是情动中的搪塞之言,杨逸飞却依然满心欢喜,守诺移开覆在他精窍处的指尖。侠士惶乱哭喘了一声,在被情欲折磨至极限后终于如愿泄了身,整个人失去支撑彻底倒下,泪痕纵横的脸颊抵在杨逸飞的颈窝处,低泣着昏睡了过去。

侠士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正午,他的脑袋依然昏沉,可记忆却无比清晰——昨夜他为解杨逸飞中的春药以身体为引,最终两人竟同行云雨,缠绵欢爱了一场。回想起那些破碎片段,侠士极度羞耻燥得浑身发烫,掀开被子下榻就要夺门而出。但当他打开门时,杨逸飞正捧着一碗粥米站在门,面色如常:

“既然醒了,就吃些东西吧。”

侠士彻底恍惚了。他本以为此事毕后两人之间会尴尬到无法相处,然而少年的表现和往常别无二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见他呆愣着不接下饭食甚至还有些生气,用力将陶碗向他怀里推了推。

“这是赵嫂早上送来的,你一直没醒,我就一直用小火热着。你要是站在这里一动不动,那干脆还是饿着好了!”

见杨逸飞眉头微蹙,侠士如梦初醒急忙接了碗,就站在门口迅速地喝完了粥。入喉之时侠士意识到这粥米温度正好,并且不同于表面温吞的卖相,竟还有些许草药的清淡气息——他皱了皱鼻子,便闻到了少年手心残留的药味,似是用作活血化瘀的当归和川芎。侠士趁杨逸飞没注意,偷偷将腿心打开了一个弧度,果然感受到了隐秘之处传来的轻微疼痛,同时还有一些略带刺激的药物触感,足以证明昨夜的荒唐真实发生过。

……既然他是装作若无其事,那我也奉陪到底好了,至少我们还能正常相处。

侠士如此想着,借着碗口的遮挡用余光观察着面前的杨逸飞,只见他抿起了唇眸光飘忽,眼眶下方还泛着淡淡的青,有些可怜也有些可爱。等粥喝完,侠士还未发话,少年就以极快的速度夺走他手上的碗,一副承担起所有家务的可靠模样,与先前孤傲的公子作派大相径庭,看得侠士差点忍不住捧腹。

在两人绝口不提那夜的古怪默契下,侠士的身体也逐渐恢复。时值孟秋,这几日村中热闹起来,侠士也起了好奇心倚在门口到处瞧,只见有村民扎起了纸幡,才忽然意识到中元将至。习俗中中元是祭亡之日,也是布田祈谷之时,侠士散漫回想道,杨逸飞自离开千岛长歌已有许久,先前在东都尚有先灵牌位以供祭祀,可今年怕是赶不回去了,他这般礼法敬顺的世家公子,又要怎样在此地度过呢……

侠士胡思乱想着,意外地在和煦日光中坐在门口睡着了。杨逸飞从村中归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侠士毫无防备的熟睡面容,心头一颤俯下身去,用温热唇舌轻轻在他微微张开的双唇上印了一个轻柔的吻。

对于杨逸飞而言,这些天来侠士仿佛无声纵容着他那晚的失控,不提、不问、装聋作哑,他有时甚至觉得,若是做得再过分些,侠士说不定也会接受。但同时杨逸飞也震惊于自己竟会产生这种阴暗念头,一来一去,内心像是在被不断撕扯一般痛苦不堪。

“至此肠断彼心绝,云鬟绿鬓罢梳结,愁如回飙乱白雪”,这是师父李青莲笔下的《久别离》,可明明心尖上的人就在眼前,为何自己却如同诗中思妇,愁绪纷乱、忧虑不安呢?

“你答应过我,将来会陪我回去……可不能不作数啊。”

睡梦中的侠士并未听到少年的心声,歪了歪头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了过去。杨逸飞苦笑着自嘲说自己什么时候也如此患得患失了,而后从屋内抱了衣衫,拥在侠士的身躯之上。

中元当日,村民们焚楮送亡,原先热闹的村子里除了人群的窸窣声和火焰吞噬纸钱的“噼啪”声外,并没有更多的声音。侠士醒得晚,待他下床后在屋内遍寻杨逸飞不见,心中有些莫名的惊慌,衣服尚未穿好就急忙跑出来寻找。

起初侠士尝试循着人群辨认,却徒劳无功;又跑到了少年曾经逗留过的人家中,也一样寻不得。在内心的不安到达顶峰时,侠士偶然路过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注意到地上隐约有些脚印痕迹,便沿着蓊茸繁荫深处走去。

不同于入口处的樛枝蔓叶,很快映入侠士眼帘的是一片空旷的废弃田地,以及遍地荒冢。杨逸飞站在一块被风霜侵蚀的旧墓碑前沉默着,鬓角的碎发被风吹起,遮掩了他哀痛的神色。当侠士准备上前唤他时,却发现了细密日光倒映之下,少年脸颊的斑斑泪痕。

“乡亲悉零落,冢墓亦摧残;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

他轻声吟着,用手温柔地抚摸着漫漶不清的碑铭字刻,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村中之冢,尚有亲人为他们祭拜。青山林里,这些零落无主的孤坟呢?”

杨逸飞脸上的表情亦痴亦梦,侠士眼睁睁看着他眼眶中萦织的泪水无声滑落。

“你看啊……一个小小的村庄,竟会有这么多的孤冢。”

相伴的几年间,侠士从未见过他落泪,可就在孤山集后这座无言的青山林中,杨逸飞在侠士面前第一次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他的泪水是有重量的,他并非为他自己而哭,而是为了苍生而哭。生而微眇,死没荒野。在此处,尚有一隅可容纳孤独的游魂;天下之大,又有多少尸骨在风中无依无归?

纵使是见惯了生死的侠士,在面对这个悲泣的少年时心肠也忍不住柔软了一瞬,安慰般将他环进自己的双臂中。此时,远处村庄里隐约响起凄恻的《薤露》曲,举声清越,响振林木: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侠士感觉到怀中的杨逸飞微微颤抖,像是一段兀然拔起的峻峭墨竹,于嘶厉山风中低低呜咽。少年低头时正枕上他的颈窝,侠士也闭上眼轻缓地抚着少年的背脊,带了些凄怆的共鸣,更有一丝倏如转电的意动:

他既有这般悲悯之心,若是做得江湖一派的掌门,也定是襟怀磊落,玉洁松贞。

瞿塘峡事毕后,侠士和杨逸飞拜别了村民们,一路北上再次回到了洛阳。此行来回有三月之久,待二人回返时得到消息,周墨与周宋先行南下往扬州去了,并且留了个口信邀请他们一同前往,因此二人又顺长江而下抵达扬州。

侠士先前从未来过江南地界,只觉得周遭景象皆与中原大为相异,使得他甫一登太湖之畔便有种醺醺然的沉醉感。然而,不同于洛阳的初见,这次是侠士亦步亦趋跟在杨逸飞身后,加之新安杨氏在江南一带声望极高,路途中有很多人遇到杨逸飞时毕恭毕敬。

正逢周墨周宋转赴千岛湖,杨逸飞便按照周墨的安排接管了扬州商会的相关事务,由于他聪敏勤苦,迅速在政道与商道上声名鹊起,身边聚集了闻名而来的众多名士。他也因此极为忙碌,辗转于不同的交游场合,整个人逐渐变得玲珑圆通,已然有了一副长歌门准门主的稳重模样。

此时的侠士将杨逸飞的转变看在眼里,心中为他的成长感到高兴的同时,也感觉到了明显的失落,偶尔还会有寻不到立足之地的难堪。他身份低微,在江湖之中还勉强有些地位和好名声,而如今面对庙堂之事,他不仅插不进话也帮不上忙,再也无法像往常一样潇洒快意。

这般沉寂了一段时间后,侠士决定趁着杨逸飞忙碌时偷偷离开,在扬州城内不起眼的小店铺里找点活计打打下手,待黄昏后再回到商会。可杨逸飞这边早已习惯侠士的陪伴,偶尔一两次寻不到侠士,他还当侠士是有自己的事情;次数一多,他也敏锐地觉察到侠士是主动躲避自己。

杨逸飞本就心思细腻,更添说有关侠士,稍一细思自然很快明白了侠士的苦恼,但苦于繁杂事务难以抽身,一直到孟冬才稍微腾出时间。凑巧周墨周宋从淮南道回到扬州,侠士也受邀参加二人的洗尘宴,他便打算宴后留得侠士细谈一番。对于侠士而言,也有段时间没有和杨逸飞像先前一般亲近,在面对这一邀请想到要与他共席,不禁苦笑起来。

洗尘宴上,周墨贵为商会会长却没什么架子,一顿规格极高的晚宴也如同家常便饭一般,席间不停地询问着有关瞿塘峡的相关情况,以及杨逸飞接手商会事务后遇到的棘手问题。杨逸飞思路敏捷对答如流,周墨极为满意频频点头,旁边的周宋满脸钦佩,想继续向侠士求证除去顾全海的细节时意外发现他颇为沉闷,只在周墨开口时有些反应。

周宋心中不免疑惑起来,印象里侠士并不是这般寡言的性子,难道是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心里这般想着,决心之后单独和侠士聊一聊。

这顿饭大家各怀心思,结束之时侠士反常地率先起身,向周墨行了个恭敬的礼后拔腿就要离开。而此时杨逸飞和周宋也同时站起拜别,留得周墨一人莫名其妙。

二人一同离开厅堂后,面对一脸困惑的周宋,杨逸飞先开了口:“前段时间忙于事务,没怎么和他说过话。近来对他的心情多有忽略,因而……想和他谈谈。”

“哦……”周宋点了点头,后退了一步示意杨逸飞先请。等他目送已是青年身量的杨逸飞消失在游廊尽头时,忽然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来。思忖了一阵,他唤来几个熟悉的商会伙计,吩咐他们私下打听打听杨逸飞和侠士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侠士满心都是避开杨逸飞落在他身上的眼光,步伐急了些,没注意到庭院后低矮叠垒的湖石,脚下一绊摔进宽广的荷池里。深冬的池水刺骨冰凉,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落入了水中,瞬间浸湿的衣袍无比沉重,直直坠着他沉向深处。侠士用力挣扎着将手举出水面稳住平衡,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掌攥住了他的手腕,运力将他从荷池中扯了出来。

被救出的侠士伏在地上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一般涨红了脸,而那只手的主人也抚上他的背脊,轻轻拍打着助他排出呛入的池水。侠士稍微平静下来后面对着表情复杂的杨逸飞,齿关还打着颤,咬字也不清晰,吞吞吐吐地道了谢:

“多……多谢……公子。”

杨逸飞一挑眉:“就这般不愿见我?”虽然他语气责备,手上动作却没停,隔着衣襟渡了些气助侠士缓神。侠士抖抖索索地站起,一下子被扣住了手腕往寝屋方向拽,拉扯之间又被杨逸飞推进了屋中。

“不用,我……我回我自己房间就好。”

侠士衣角和裤管还滴着水,不多时便浸透了地板上干净的地毯,整个人局促地站着不敢动弹,湿鬓发胡乱粘在脸颊上,看起来十分可怜。杨逸飞叹了口气,下了命令一般让侠士进来靠近炉火并且脱下衣衫,侠士眨巴眨巴眼睛,乖顺地听从了他的安排,最后只留得一件贴身亵衣,安静地跪坐下来。

屋里被烘得温暖,明亮的火光映在二人眼眸中轻轻摇曳,原本积攒了不少话语想说的杨逸飞也将词句掖了回去,一声不吭地盯着侠士看了起来。侠士没敢抬头,用手腕强撑着身体不倒下,但一缕忽然的冷风从窗户缝隙中直扑过来,他一时没忍住打了个闷闷的喷嚏。当他狼狈地准备缩成一团时,意外从背上感触到了柔软被褥的温度——杨逸飞正站在他身后,眸光中满是隐忍的情意。

“明天在南北酒楼有场筵席,你陪我同去吧。”

对于侠士的逃避他没有多问,也没有抱怨,反而是侠士这边十分心虚。而此刻侠士只能点头应下,尝试着回归到他们之间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关系之中——一对寻常主仆。

第二日的南北酒楼中,繁肴绮错,旨酒泉渟;笙镛和奏,磬管流声。来客皆是有名的达官贵人,杨逸飞于其间谈笑自如礼节悉备,赢得了不少人青眼。忽然有一客提到了他当年洛阳一曲拜周墨为师的美谈,便有其他人怂恿着让他再弹奏一曲,甚至还将席间另一人推了出来说要比试。

那人本在一旁坐着笑看,却冷不丁地被众人指名道姓要让他与杨逸飞比试,一时有些困窘。但他很快整肃仪礼,脸上带着温雅的笑容,起身向堂中主座方向盈盈一拜:

“我这琴艺怎敢与杨贤弟相比,怕是要劳烦贤弟多加指点了。”

等那人直起腰身后,侠士才从人群的缝隙中细细观察这位中年男子。只见他姿貌出众,双眸顾盼生辉,神态端庄温醇,举手投足之间尽皆名士气度,使得杨逸飞也不免高看他一番,微笑着回拜道:

“还未知高士名姓。”

男子笑道:“在下康雪烛。”

侠士恍然。他先前也听说过康雪烛的名字——江湖人美称“素手清颜”的万花名士,因为出身遥远东海所以整个人笼罩着不同于中原的特别气质,加之孤身孑立,引得不少年轻女子倾心。可后来人们渐渐知晓,康雪烛原有一位相濡以沫的恩爱发妻,前几年因病去世后他便思念成疾,几乎在江湖中销声匿迹。等他再次被众人注意是因为一双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雕刻巧手,所有经过他手的木雕无一不让人惊叹栩栩如生巧夺天工,有的作品甚至被皇家收藏。有人问他为何在雕塑工艺上钻研精深,康雪烛回答说想借此塑出一座雕像以怀念亡妻,如此痴绝不禁让众人慨叹,也因而在江湖名噪一时。

眼下,正是如此一位声名显赫的名士要与杨逸飞进行比试。侠士虽对杨逸飞的琴艺深信不疑,此时却有些微的动摇。他落座在后排,也忍不住倾身凑了上去,一瞬不瞬地盯着杨逸飞舍不得移开目光。

二人执琴对坐,康雪烛示意杨逸飞先弹奏。杨逸飞喝了些酒,从心底里翻出了些许狂狷之气,指尖轻触琴弦时奏出一曲《喜春莺》来。曲调纡回曲折,抑扬起伏;曲音急而不乱,多而不繁,“垂丝百尺挂雕楹,上有好鸟相和鸣,间关早得春风情”,青莲剑仙李白笔下的春日盛景仿佛在众人眼前缓缓铺开,江南草长、群莺乱飞,至曲之终仍如醉如痴恋恋不忘。

一曲已毕,众人尽皆叫好。康雪烛径直站起,带着钦佩的神色向杨逸飞端起了酒杯:

“杨贤弟琴艺炉火纯青,我再弹奏便是贻笑大方了。此局我认输,自罚一杯!”

紧接着他仰头灌下酒液,在众人的笑闹声中翻过酒杯示意杯中已空。杨逸飞也笑了起来,同样举起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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