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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枉得意

 

少年从官道上一路向北,终于在第二日的正午走到了关外。

官道的痕迹彻底消失在雪中。昨夜下过一场新雪,他放眼望去,只有一片无尽的冷白,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也是这场新雪,掩埋了行人的踪迹,四野荒无人烟,蓝天与白雪相接,在这寒冷摄人的冰雪世界中,他勉力睁大双眼,可还没待找寻出一丝丝生灵的踪迹,眼中忽而流下两道泪水,那泪水还没来得及流尽,已然在他颊上结成了两颗冰珠。

痛。

一股迟来的刺痛攫住了他的双目,仿佛是谁用了什么暗器,将两根看不见的冰刺钉进了他的眼珠!少年急喘一声,不由得将双目紧闭,脚下虽然踉跄了一下,但他及时抓住了小红马的马缰,终于险险站住,小红马的马蹄在雪地中胡乱踩踏了几下,伴着一个焦急的响鼻。他摸了摸,摸到小红马冰冷潮湿的鼻子,口中道:

“没事的,没事的,樱桃。”

说着,他不顾那冰刺般的剧痛,努力掀开眼皮——但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光,那雪光刺得他流出更多的眼泪。如是反复睁闭几次——这与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残忍的刑罚——他的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

可怕的静寂之中,只有嘲笑般的北风在呼啸。

他在雪地之中双目剧痛的工夫,一阵寒意已经从脚后跟蹿了上来。他不敢再耽搁,当下之计,唯有活动起来,不然只有冻死在雪地中的份儿。于是他费力地拔起一只脚,向前迈去。

可是,他又该向哪里走呢?

对,他面向的方向是北方。只要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怎么样?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碰见一户人家,运气不好的话……他的大脑飞速地运转,但这丝毫不能改变他现在成了一只无头苍蝇的事实。他牵着樱桃,每走一步都疑心深雪之下有些看不见的枯枝树杈,或被掩埋的猎户的兽夹。不知道这般谨小慎微地走了有多久,他耳朵一动,忽而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绝不会听错。他本就武功高强,此刻双目已盲,更是全部的注意都集中在脚上和耳朵上——那是踩雪的声音。那一深一浅、一远一近的声音,绝错不了!此刻在他正前方的,那两足的东西,就是一个人!

少年再一次站住了脚。

小红马又开始不安地打着响鼻。在这样的荒郊野外,双目失明的情况下,遇见一个人,反而不知道是凶是吉;一阵鸡皮疙瘩爬上他的手臂。在他还犹豫要不要开口时,那脚步忽而转了方向,由远及近地,向他走了过来。

步伐凌乱,脚步摇晃——他一定是东倒西歪地走来的。少年想道。这人全无内力,只是个普通人。

“咦?这里怎么会……”来人轻轻地嘀咕了一声,每个字都分毫不差地被少年听进耳中,少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张口道:

“老乡,这里可有人家?我现在看不清路,可否烦你带我找个地方落脚?”

那人站住不动了。二人相隔不过四五尺。四野静了一瞬,少年听见那人道:

“你怎的满脸是冰?呀,我知道了,你这是害了眼病了。”

听声音,这人不到三十年纪,话声低沉,语调倒十分镇定,或许已见过许多次这阵仗。

“这样吧……你到我家去——”

话说了一半突然顿住,少年侧耳去听,那人忽然又道:“你学剑的?”

少年伸手在腰间一摸,摸到了他睡觉也不离身的那柄剑——这是京城中最好的师父、奉皇命所锻的一柄剑,剑身乃玄铁所造,剑柄为红玛瑙所制,是盖天下一等一的锋锐武器。

他不说话,只握住了剑。

“好……好……”他听见来人忽然颤抖地笑了两声,那笑声几乎比哭声还更凄切,笑过之后,话锋忽而尖锐起来,“那你就死在这里算了!”

来人说罢,转身又走,留下少年独个怔在这里。那人的脚步声很快又被风声吞没,樱桃不安地兜着圈子。少年只能再次试探着迈出脚步,向那人消失的方向走去。一人一马不知在北风中走了有多久,少年那几乎失去知觉的耳朵才重新捕捉到那一深一浅的踩雪声,这一回,他学得聪明许多,只是远远地跟着;樱桃也通人情,马蹄声放得又快又轻。又走了一会儿,少年才隐约听见了其他的声音:鸡鸭的叫声、劈柴的刀斧声、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接着是开门的“吱噶”一声,那人散碎潦倒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内,半晌,又走了出来。

樱桃被带去了柴房,少年被带进了屋里。

屋里烧着炭火,味道有些呛人。那股新雪的气味在少年身上慢慢化去,融成一股烟熏火燎的暖意。

他的外衣已经脱下,现下披着一条热烘烘的毯子,粗糙的织料和针脚隔着他的绸子中衣亲热地偎着他冰冷僵硬的皮肤,带来一种干燥的慰藉。他垂着看不清的黑琉璃似的双目,还是能听见后厨二人说话的声音:

“……我做着饭呢,一出来你不见了就算了,怎么还带了一个回来?”

这声音是另一个人。

“怎么是我带回来的?!是他硬要跟着我!”

这是那个在雪地里喜怒无常的人。

“……好,好。你总有你的道理。……我刚才看过他的包袱,里面好多金子……”

“这不正好?叫他出伙食费住宿费……哦对,还有看眼病的药钱。”

“钱自然是要他出的……炭价又涨了,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喜怒无常之人似乎听够了这许多唠叨,因着他已经逃出了厨房,一路逃到了火盆跟前,一阵衣袖窸窣声中,似乎伸出了两只冻僵的手来烤。少年依旧默不作声的坐着,脸上一如往常地缺少表情:即便是经历了这样的提心吊胆,旁人也难从他脸上窥见一丁点恐慌的神色,似乎是他天生情感淡漠,又似乎是他眼高于顶,太过孤傲的缘故。

“那是我兄弟,我兄弟人很好吧。”

这人果真喜怒无常,像是把刚刚一番龃龉全都忘记,此刻又自顾自地炫耀起来,连见多识广的少年也不曾见过这么奇怪的人,但他还是没有说话。

“要我说,你这样的富家公子,要狠狠宰一笔才好哩!”那人兴高采烈地道,“可他说,绝不占你一点便宜。等你眼病好了,就快快滚出去吧!”

似乎是想到少年滚出去的日子,他的声音立刻变得喜气洋洋。

“金银于我无用。你们尽可自取。”少年冷冷道。

那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周围的气氛,又变得阴恻恻的。

“在这里将你杀了,那些金子,我们自然自取。”那人道,“嘿!下一两砒霜在锅里,看你敢不敢吃!”

黑暗之中,少年鼻尖耸动,嗅到一阵出奇好闻的饭香。那人也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背手回厨房张罗去了。

一碟荠菜炒肉丝,一大碗白菜炖土豆,三小碗糙米饭,还有一壶自家酿的米酒。

少年从一样东西没少的包袱里拿出随身携带的那双玉箸时,似乎听到了一声嗤笑——这绝不是他的错觉。因为当他循着气味和刚刚盘子放下的声响伸下筷子时——玉箸圆润柔和的一端没有碰到菜肴,只“嗒”地一声落在了桌面。

他顿了顿,再一次伸下筷子,这一回还是一样,“嗒”地扑了个空。

那人似乎还屏气凝神,等待他下一次下筷,但少年还没有说话,只听见筷子和筷子相撞的一声轻响,似乎是那两人的筷子碰了一下,其中一个向另一个打了个脸色;于是沉迷于这幼稚把戏的那人便吃吃笑了起来。

“你别往心里去啊。”那温和的人声说,“他这个人最爱戏弄别人,别人失意他得意,跟孩子没什么两样的。”

“要你说?”喜怒无常之人驳了一句,这时候倒不见了那狗脾气,反而很自豪一样接起了话,转头问失明的少年,“我问你,你现在讨不讨厌我?”

另一人似乎哭笑不得,少年听到汩汩的流水声,断续响了三次,是另一人在为他们三人斟酒。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因为我见死不救,故意将你丢在雪地里。还因为我不许你吃我家的菜。”那人得意洋洋地复述了一遍自己的所为,少年仍旧不为所动,而这也令他不满地敲起了碗。

“那你是挺讨人厌的。”少年慢吞吞地说。话音刚落,那人已经高兴得跳了起来,对另一个人笑道:

“你看吧!我说对了!第一个见我的人就这么讨厌我,可见我活得一点价值也没有,这还不值得一乐么?”

他哇哇大叫,又闷了一口酒的时候,少年已经开始低头吃饭。另一人似乎已经见惯了此类光景,自顾自问少年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思虑了一瞬,静静说:“我叫阿诵。”

于是那人便笑了,他这样的人,不知道笑起来是否同他的声音一样温和可亲。

“我叫程雪时。他么……你叫他王得意就是了。”

阿诵咽下口中的几根荠菜丝,不动声色道:“怎么会有人叫这样的名字?”

“我乐意!你管得着么?”

王得意呛了一句,已经开始喝第三杯酒。菜不见吃了多少,声音却已然沙哑起来。程雪时对这一切似乎司空见惯,只道:

“不要喝太多了,到时候夜里起来吐,可不要叫我给你掌灯。”

王得意充耳不闻,一转眼,壶中酒已经空了大半。其他二人只是照旧吃着酒菜,一问一答地聊起天来。只听程雪时问道:

“阿诵公子是哪里人?怎么这么大冬天的,独个儿一人跑到关外来?”

“我……是苏州人。家中是做生意的。今年十月份,家里二叔到关外来采参,上月还没回来,年关将近,苏州那边离不开人,只好我自己来。”

程雪时“哦”了一声,又笑着说:

“那你这一趟可是受了不少苦啊。原来你是苏州人,那可怪不得害了这眼症呢。苏州下雪总要少些,你来到这里,冷不丁一见太多雪光,一时便看不见了。我们家里有些清热镇痛的草药,饭后为你敷上。这眼症好得快,不出三天你便能看见了。”

“多谢了。”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时,王得意自己一人便已经酒过三巡。不多时,阿诵耳边响起一阵竹筷敲着碗沿的“叮当”之声,程雪时张了张嘴,可是和着这有节奏的敲击声,那耍酒疯的醉鬼已经唱了起来——

得意歌,得意歌,是非得意我评说!

我今与汝歌得意,汝当拍手笑呵呵!

二月末,三月初,桑生裴雷柳叶舒;

朝求升,暮求合,人不得意枉求活。

今朝应为座上宾,明朝痛打落水狗;

昨日来客断门槛,来日门前雀可罗。

美人掷果可盈车,丑女花多映愈丑;

都云老天妒英才,碎玉瓦全谁听说?

他得意,我得意,千红百紫春将尽;

枉得意,枉得意,风雪夜里烛泪多……

“你喝多了。”

程雪时忽然道。阿诵看不见他二人的脸,在程雪时之后,只有那酒鬼断断续续地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紧接着“咚”地一声,是他的头撞在了桌子上,接着便睡得人事不省了。

“叫你见笑了。他酒量不好,还总是喝醉。喝醉了,还非要耍酒疯不可。”

程雪时若无其事地说,阿诵没有问,他便也没有主动提。桌上的饭菜已变得温温的,而阿诵也已经吃饱了。

“一会儿我将火炕烧热了,阿诵公子便在此处住下。我们两个人去里间挤一挤就是了。”程雪时进退有度,已经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说罢,又招呼阿诵坐着别管,自己将碗筷拾掇了,到厨房去洗碗。

王得意犹自趴在桌面上,酒气熏天,偶尔嘟囔出一些谁也听不懂的音节。

阿诵皱了皱眉,摸索着向旁边挪了挪。

二人本也相安无事,只是那醉鬼时不时咂一咂嘴,傻笑一声,笑着笑着,口中又“呜呜”地哭起来,不知道怎么就醉得十分厉害。在他迷迷蒙蒙之间,忽而听见有声音唤他,那声音时远时近,听不真切,高高低低之间,他依稀辨认出那是在叫他的名字。只是那声音冷若冰玉,高高在上,令他很是讨厌。

“王得意。王得意?”

他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声,表示不想被打扰。

“你见……见过……个……男……四十……年纪……”

他听不太清,但仍想说“没见过”,刚一张口,只感觉刚吃下去的几口饭菜就要从嗓子眼里涌出来——他赶紧合上嘴巴,在梦中摇了摇头。

那声音似乎还没有死心,因着它又像是蚊子在耳边嗡嗡一般响了起来。他心中升起一阵恼怒,猛地坐起身来,却双目晕眩,看不真切。

“诶呀,这怎么又不睡了?”

王得意听见熟悉的语声,一抬头,看见熟悉的人,他随手一抓,抓住对方两只沾过了凉水所以冰冰凉凉的手,眼泪又要从眼睛里流出来:

“程雪时!你,你怎么就……嗝,就不是个……女的啊!”他哭了一声,嚷道,“你要是个女的……我、我就……有老婆了……”

说完,他看见眼前那张熟悉的脸孔半是无奈半是好笑的,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知怎的,自己也“嘿嘿”乐了起来,还待张口说几句甜言蜜语,一张嘴,“哇”地吐了出来。

关外的天总是亮得更早些。

王得意醒来时,程雪时还在睡。昨夜他们同住一床,他转头望去,只见到程雪时的背影,隔着月白色的中衣,隐约能看见他凸起的清瘦脊梁。

昨夜时燃烧的炭盆、烧喉咙的烈酒所带来的热度早早地消退了,屋子里又冷得冰窖一样。他不禁伸出手去,为程雪时掖了掖被子;他们盖的被子是去年才絮起的棉花,还算暖和,被面上莫名其妙绣着一对凫水的鸳鸯——据程雪时说,这是布庄现成的料子,又很便宜,那时两人囊中羞涩,只好买了这个。

低头望去,相互依偎的鸳鸯上落着一只骨节扭曲,疤痕丛生的右手,比那两只鸳鸯的针脚还丑。

如同被烫了一下似的,他倏尔将手收了回来。

外间睡着的少年也没有醒。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上,他居然是醒得最早的人。如果在往日,前一晚他吃醉了酒,第二天肯定要睡到日上三竿——或许是太久不见生人的缘故,他睡得不太安稳。

名为阿诵的少年睡姿极为规矩,平躺着,两只手交叠在小腹上;他还是穿着昨日那件红衣,不曾脱下;不错,就看他随身带着一双玉箸的矫情劲儿,定是十分爱洁的;王得意在一旁打量他,只见他睡容平静,睫毛低垂,雪肤花貌,倒有几分过于秀气的娇憨,又听他呼吸绵长,想必仍睡得很沉。他身侧的矮桌上,放着一柄剑。

那柄剑,王得意昨日就见过了。

那是一柄过于珠光宝气的剑,剑鞘为红豆杉所制、剑柄为红玛瑙打造,末端还镶嵌着一颗硕大的明珠——花里胡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习武玩玩的千金小姐的爱物……胡闹!当年我选剑的时候……

他嘴巴一抿,忽而转过头去,打断了脑海里那句未竟的话。但是后面的半句,还是在他脑中慢慢成型:若是我选剑……哪怕是一个铁片,我也照用不误。

尽管脑中作着此想,他的目光还是回到了那柄剑上。

阿诵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他听见厨房传来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起锅做饭时油花跳动的“滋滋”声——此处绝不是他在长公主府的卧房;他身下的这处,与其说是一张床,还不如说是一个砖块垒成的坐榻,叫他这一整夜睡得腰酸背痛。

他用力眨了眨眼,眼前却已经不再是漆黑一片,反而有了一团模糊的光影,合着一些看不真切的色块在他眼前跳动。他坐起身来,一条毯子从肩膀上滑了下来。

“吃饭了!”

他听见程雪时的声音,同屋内的所有烟火气一同飘来;他去摸身旁矮几上的剑,摸到冰冷的刀鞘和红玛瑙的剑柄,和昨夜一模一样。

早上的菜同样很简单,三碗清粥,一碟腌黄瓜,一碟芥菜丝。程雪时有些不好意思。

“实在抱歉。要不是这几日大雪,我本想去镇上买只鸡的。”

但他做的饭仍旧味道很好:米粥上有一层厚厚的米油,黄瓜和芥菜也十分爽口——但没来由的,阿诵觉得,这顿饭对宿醉的人来说,确实再合适不过。

他抬头望去,只知道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其余最重要的五官样貌一个也看不清。不知怎的,他忽然十分确信,那个高一些的、正用筷子讨人嫌地在盘子里扒来扒去的,就是王得意。只是他用的左手——他是个左撇子?

他看起来肩膀很宽,骨架很大,坐在这矮桌旁边,简直有点局促了;只有程雪时坐得很恬淡安然。他们一个动一个静,一个急一个缓,天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凑在一起的。

玉箸将最后一口腌黄瓜送进口中。少年的饭量十分克制——甚至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有点过于克制了。或许是因为他有话要说,也或许是因为他将说的话并不中听。

王得意抬起脸来——而这张脸容,在少年的眼中,也是模糊一片。

“我有话说。”

他说起话来还是冷冷的,言简意赅的样子。他听见程雪时温柔而困惑地笑了一声,而王得意则大大地“哈”了一声,声音里有无限的嘲笑;那个模糊的影子用胳膊肘捅了捅身侧的另一个人影,似乎是在说“我就知道他要出幺蛾子”。

“你们的饭,我不会白吃。”名叫阿诵的少年缓缓地说,“我包袱内的金子,你们仍可以自取。只不过,有没有命花,就不一定了。”

“阿诵这话是什么意思?”程雪时声音中的笑意消失了。

少年的神色丝毫未改,字字分明、清晰地条陈起他的猜想。

“第一,这地方人烟稀少,甚至可说是方圆十里,都没有第二户人家。

“第二,我一到这里时,王得意曾问我是不是学剑的。

“第三,你们吃穿用度极为俭省,又不去找寻生计,反而选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过生活……”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疑心你们同关口那家小酒馆中的醉鬼们一样。是朝廷‘除蠹’的漏网之鱼。”

“杀了他!”

一时间,杯盘碗碟全都跌落在地,是王得意猛然起身,掀翻了矮几;他和程雪时截然相反,但默契非凡!电光石火之间,在菜汤和碗碟的残影之中,程雪时已然出手!他手中无剑,但掌法犀利,快,很快!但阿诵比他更快!

“铮”地一声,与程雪时的掌风同时出现在王得意耳中。原来那柄珠光宝气的“娘子剑”果真不是摆设,剑锋雪亮——却是横在王得意的颈项。

滚动的喉结微微划过剑锋,那片皮肤开始发红。

“你别动他!”程雪时吐息凌乱,眼圈透红,嘶声喊道。

程雪时不是阿诵的对手。只需要这一剑,胜负就已经裁定。少年的眼睛还没有好完全,只是凭借眼前模糊的光影与耳旁的声音,就架起了这不差分毫的剑!

“你若不动,我也不动。”

在摇晃的光影之中,少年眯了眯眼,世界正在他眼中急速变得清晰明确起来;他看清了程雪时——倒不是那个笑语盈盈、从容有度的程雪时,是这个满眼通红、形容狼狈的程雪时:

他长就一张笑面,本就是令人见之可亲的文秀长相,此刻这张脸上却只剩惊惶:他穿一身淡青直裰,外头还围着一条滑稽的、不合时宜的围裙,脖子上缀着一串碧玺念珠,此刻正因为他的颤抖而摇摆不定。

转头顺着剑锋往上,他看见了一颗喉结,被锋利的剑刃划出一道嫣红色的小口;再往上看去,这人原比他还高一头,身量很高,肩膀很宽,十足十的气宇轩昂——

那张脸并不说怎样英俊,甚至是较为普通平实的长相;只不过,那微厚的嘴唇的唇角此刻正含着一股淡淡的哂笑:这人一定很“擅长”去笑,他绝对知道怎样笑才讨人喜欢,怎样笑得爽朗快活,只是他已经很久不那样笑罢了。若是你一眼看过去,或许记不住他的长相,可要是见他对你笑了,你就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张脸似的。

“好小子。”此刻那张脸上,嘴角一扯,三个字含在齿间,是王得意咬牙切齿吐出来的,“要拿我们去换赏钱?早知道就叫你冻死在外头——”

“不,我正是有求于你。”

王得意狂笑起来,颤抖的喉结压迫着这柄“娘子剑”的剑锋,似乎丝毫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喉管也在这剑锋之上。

“好!好哇!你这样求人,是非要我们答应不可。”

“不错,我要你同我,去找一个人。”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天子高坐庙堂,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朝廷成立“洗砚司”到如今已有八年。洗砚司称“除蠹”,江湖上称“灭侠”,归根结底都是一样的东西。自打洗砚司成立以来,或威逼,或利诱,已剿灭诸多中小门派;论到少林武当,则早早投诚招安,与武林中事交割干净,裁撤大半,才苟活至今。

“找人?”王得意冷笑道,“你以为我们也信了你‘二叔买参’的鬼话?不过是看着你年轻面嫩,不同你一般见识罢了。”

阿诵抿了抿嘴,王得意乜着他的脸,眼神中说不出的轻蔑。

“你是朝廷中人,你说找人,我便能信么?”

阿诵的剑没有一丝不稳,可他握剑的手,仍然紧了一紧。

“你随身带着一双名贵筷子,所用的剑……虽说娘们唧唧的,可也是削铁如泥——玛瑙明珠易得,可如干将莫邪一般的名匠不易得!何况,你口口声声‘除蠹’、‘漏网之鱼’……”

王得意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不错眼珠地深深盯进少年的眼里去:

“你这鹰犬,到底找的什么人,打的什么算盘?”

“……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并非朝廷……的人。”

王得意冷冷一笑,并不答话。

少年咬了咬牙,道:“我若真是洗砚司的人,若要找人,岂不是易如反掌?何必千里迢迢跑来找你?我来找你,是因为——”

他突然顿住,显然是不知道剩下的话该说还是不该说的好。

“是因为什么?”王得意喃喃了一声,忽而福至心灵,大笑道,“我知道了!我与你要找的人,根本就是十万八千里,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不知道从哪里听来我的名字,便以为同你要找的人有些关系,巴巴儿地跑来……”

阿诵面沉如水。

“现在你用剑逼着我,要我去同你找人……哈哈!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是朝廷鹰犬,做派倒和朝廷鹰犬一模一样!”

“随你怎么揣测我。我只要求你与我同去……你若想要金子,事成之后——”

“他不跟你去。”

二人一同转过头去,望着出人意料的程雪时。

“你方才也说了,怀疑我们是‘除蠹’的漏网之鱼……我们只想过自己的安生日子,谁也不想招惹!你走罢!我们谁也没害过……不过是学了几手功夫!你走罢,就当我们没救过你!”

“我说了,金银你们可以自取。”阿诵冷冷道。

“几两金子够买你的一条命!”程雪时恨恨道,几乎要哭出来一般的,红透的眼睛死死瞪视着阿诵。

“算了。雪时。”王得意说,“这事必定重于他的人品性命,才叫他这样相逼。”

程雪时闭上嘴巴。从阿诵看来,他的眼神几乎有了几分怨毒。

“我知你是被逼无奈。”王得意眯起眼睛,不知道脑子里转着些什么鬼主意,阿诵忽而想起了王得意是个多么喜怒无常、不讲道理的人,“我也不想为难于你。这么着,我提一个要求,只要你肯照做,我绝无二话,就跟你走。”

“王得意!”程雪时又恼又恨,王得意却只是盯着阿诵。

“你说。”

“我要你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

方圆十里之内了无人烟的这一处小屋,静得有些不同往日。

那柄珠光宝气之剑已经不在王得意的颈间——若要以他的性命相挟,要他同去,他心中生怨,难保不在路上生事,于寻人探案无益;可若要让他心甘情愿……王得意提出的条件——

少年挑着眉毛,眼中射出冷箭似的愤怒。

王得意的双臂已经抱了起来,经过两臂的挤压,胸前浮起两团微微的弧线。他脸上带着一种人如其名的得意表情,他似乎生来就知道怎么样挑动自己的眉梢眼角,怎么样勾动自己的嘴唇,让每一个笑容都恰如其分:他既可以让这个天赋发挥在他想让别人喜欢他的时候,也可以发挥在他想让别人生气的时候。面对着阿诵的逼视,他纹丝不动。

“你——”

少年只想转身就走,大踏步离开这个地方。他不笑时就是冷冰冰的,合着他极美丽的外貌,显出一种不可逼视的清艳来;此刻他气得两颊生晕,倒似春融雪消,有了几分可供人亲近的活气。

程雪时站在王得意身后,面无表情地观察着他。

他忽而转身就走。

他走出门后一刻钟有余,屋内的两个人才对视了一眼。

“这……这就算完了么?”

程雪时绞着自己的手指,上齿咬着下唇,眼中仍有惊魂未定的慌张。

王得意顿了顿,拉开一把椅子,在满地狼藉中坐了下来:“或许……”

他只说了两个字,紧接着,一个红色的旋风又撞开了门,那简直是一团火!是因着来人的怒气,也是因着来人的速度——因为只要慢上一瞬,他就会想要杀人!

那人影已经势不可当地跪了下来,“咚!”的一声,叫人疑心他这一跪是不是将地板都跪穿——伏下身来,两只拳头按在地上,“咚咚咚!”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当他再直起身来,白得欺霜赛雪的额头已经红了一片。他还跪在地上,抿着红艳艳的嘴唇,胸脯起伏不定;他双眼中燃着两簇冷冰冰的火苗,那火苗简直喷薄而出,直烧到王得意的脸上来——

“不,这,这不能算……”程雪时喃喃般地道,将几乎哀求又带着埋怨的目光投向呆若木鸡的王得意,满心指望他巧舌如簧地毁约,“这,这怎么能……”

阿诵抿着嘴,冷冷地望着二人。

“你……”王得意怔怔地唤了一声,忽而不是那么笑得出来了——他什么时候都可以笑,不单单是开怀的时候,还有难过乃至于痛苦的时候……可是现在,他只好扯了扯嘴角,甚至没法去看少年的眼睛;他抬了抬眼皮,终究又垂下来,心道,这少年果真长得漂亮,难怪他要用那把娘们剑……不过,生气的时候,倒比平时冷冰冰的样子好看多哩!

然而现实并不容许他自顾自神游。他叹了口长气,最终说:“你起来罢。”

“王得意!”

“你同意了?”

程雪时的声音回荡在他的右耳,阿诵的话声掷在他眼前,他的心倏地一颤,敏锐地察觉到,一待他答应下来,这事便再没法脱身了。这是他独有的一种,几近动物般的直觉。

“我……跟你走。”

王得意虽然喜怒无常、不讲道理、爱讨人嫌、嘴贫嘴碎……但他好歹一诺千金。

程雪时在为他收拾行囊时不知道嘟囔了多少句埋怨话,他只好左耳进,右耳出;阿诵正抱着膀子,在门口冷冷地盯视,他感到那两道视线,狠狠打了个寒颤。

“好了,这是你路上的干粮……还有几件换洗衣服……路上冷,给你带了件夹袄——入关以后,恐怕要热,热了就脱下来——可不许扔,到了客店自己洗干净……”程雪时絮絮地念叨,王得意神游天外地听,“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要有数……你现在……唉,总之凡事不必往上冲。”——他冷冷看了一眼门外的红色身影——“人家功夫比你强一百倍。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雪时。”王得意突然打断了他的唠叨,“我同你说过……你若是肯,我们就算入关也——”

“好。”程雪时道,“反正这一次我也劝不住你!若是这次回去,你见到关内风头过去……”

他说了一半,剩下的不必再说,王得意就已经明白。

程雪时将阿诵和王得意送出门口。那匹名为樱桃的胭脂马被照料得很好,正甩着尾巴打着响鼻迎接他的主人。

“王得意……”他还要叮嘱,但阿诵已经骑上了马,居高临下,冷冷地望着——要是他额头上的红痕能早些消下去,就能更冷艳威风些了。

“没事的。”王得意安抚道,现在他的笑容中总是无奈更多了,“我绝死不了的。”

说罢,他再多看了一眼,便背上包袱,翻身上马。二人同骑一匹马,倒没觉得特别拥挤。

走出半里了,王亚离在北风中回身望去,只见熔银天地之间,唯有他和程雪时的一间小屋矗立,不由得心生怆然。小屋门边依稀有个人影,依旧望着、望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关外的天是一片浓郁的青蓝色;而经过一夜后的雪面上融着淡淡的灰。

在蓝天与灰雪之间,行着一匹马。马上载着两个人。

樱桃的马蹄踩在凝实结冰的雪面上,有了几分难得的迟疑和谨慎。名为“阿诵”的少年坐在前面,手中握着缰绳,身后坐着另一个人高马大的讨人厌的男子——也是那个叫他折损尊严的罪魁祸首。

这一马二人缓缓地行着,谁也没有想要催促怯怯的樱桃。原因倒各不相同:阿诵是犹在心神激荡之中,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下去,一眼也不想看到王得意;王得意则不知道怎么回事,难得的话少,不知因为什么出着神,甚至脸上也不再挂着那懒洋洋、不怀好意的笑意。

走了一会儿,在天与地的寂静之中,坐在马背后侧的男人突然开口道:

“再走一个下午,我们就入关了。”

他话声淡淡的,阿诵莫名从中听出了一种似有若无的怅然;但他的额头还在一跳一跳地刺痛,这纯是他自己的错觉。疼痛的或许不是他的额头,而是他的尊严——而他自己是绝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所以少年没有说话,依旧冷冷地目视前方。

“我们要到哪里去?”

身后的人又问。

少年还是不说话。

但王得意的耐心很快告罄,他在樱桃的背上挪了挪屁股,开始不讨人喜欢地拖长了音调:

“别摆那一副臭脸。我又没有要你去吃屎。”

“你!”

果不其然,少年猛地拧过半边身子,脸上的红云直烧进王得意的眼里去;只不过他脸上的红云并不是因为羞赧,而是因为恼怒。王得意有滋有味地欣赏了一番,眯起了他的笑眼。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真要选的话,三个响头和吃屎——似乎还是三个响头好接受一些。阿诵鼻翼翕张,嘴唇抿了又抿——他那红艳艳如同涂了口脂一般的嘴唇,本就是极为引人注目的——果不其然,王得意的眼珠也转了过来,望着他抿起的嘴唇。

阿诵对上王得意的眼神,勃然大怒。

“你!你不许想!”

“想什么?我想什么了?”

“你自己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诶,我可真不知道啊!”

“你……你……”

“怎么又生气了?我真不知道……不如你讲给我听听?”

“……”

樱桃载着背上的两个人走到关外时,天刚刚擦黑。

还是那间小酒馆。阿诵曾在这里吃了一盘酱牛肉,喝了一壶烧刀子。它本是白日开门,夜里也灯火通明的,此时此刻却大门紧闭,没有一点声息。

两个人从马背上下来,阿诵牵着樱桃,将她栓去马厩;王得意推了推门,门却是从内闩死了似的,从外头推不进去。

“关门了?”王得意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又喊道,“老于!老于!在家吗?”

回答他的只有从马厩走出来的阿诵:“别叫了,这里有道小门,可以进去。”

王得意的神色在不知不觉中凝重起来——他是认识老于的。他也知道,老于绝不会轻易离开这个小酒馆。他金盆洗手多年,关内风声太紧,唯有在关外有这么一个落脚之处。这地方渐渐也成了其他人的落脚之处。所以,并非仅仅为了自己,就算是为了其他逃难到关外来的兄弟们,他也不会轻易关门谢客的。

思考之时,王得意已将最后一句话说出了口。

樱桃正在马厩中嫌弃地打着响鼻,对着马槽中的干草犹豫不决。阿诵推开眼前那道小门,王得意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地向内张望,但阿诵停住了脚步,慢慢道:

“他确实没有离开这里……”但……

“那老于——”王得意推开呆立着的阿诵,自顾自走进门去,可——

破旧的酒馆之内,竟横七竖八地,倒着一地的尸体!

那永远不会再回应王得意的“铁手飞鱼”此刻也脸朝下地趴在柜台,身体都已僵硬了。

室内一片冷寂。没有了人的笑声、骂声,没有杯盘碟碗的碰撞声,这里成了一片微缩的坟场;桌椅板凳都还如平时一样,桌上的餐盘之中,还有吃剩的饭菜,因为天气寒冷,没有来得及彻底腐坏;而人们只是倒着,像是突然吃醉了酒。

“没有打斗痕迹。”阿诵道,食指在油乎乎的桌面上抹过,同大拇指一起捻了一捻,“也没有积灰……没错,两日前我来过这里,那时候,一个死人也没有。”

王得意阴沉着脸,无数的可能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老于的仇家找到这里来了?不,可能性很小……在老于被洗砚司追杀得走投无路之时,他的仇家也应该一样。或者不如说,武林凋敝,又有谁会跑到关外来下这样的毒手?

“他们脸色青紫,口角流白沫,是毒杀。”阿诵说。

“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王得意冷冷道。

阿诵的脸色变得比尸体还冷。

“那你能得出什么新结论?”

新结论?王得意什么结论都得不出来——一种迟来的恐惧在六年后重新追上了他。此刻他对阿诵说话夹枪带棒,可不再是游刃有余的逗弄了。能够把这一屋子武林中仅剩的精锐一锅药死而不叫他们发觉,至少一定是个用毒高手。这样的用毒高手——五毒早已绝迹江湖,洗砚司也密切盯梢,怎么会——

他突然跳了起来!

“程雪时!”

“这跟他有什么——”

“我们得回去!现在就回去!”

他猛地撞出门去,甚至将阿诵带了个趔趄,一路奔回马厩;已经对马槽里的干草不情不愿张开嘴巴的樱桃呆呆地定住了,困惑地看着王得意哆嗦着双手解她的缰绳——那只丑陋的右手,在冷风和内心刺激之下剧烈地刺痛起来,几乎无法自如地伸展和收拢——但是很快就有另一双手将绳子接了过去:这双手是白皙修长、保养得当的,除了剑茧,没有任何丑陋的伤痕,灵巧而轻便地解开了绳子。

“上来。”阿诵跨上马背,沉声道。王得意爬了上来。

一路上,王得意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坐在马背上,在阿诵背后。北风猛烈地呼啸,带着冰冷彻骨的吐息,喷在他们二人的脸上,王得意却感觉有火在炙他的心。

“驾!”少年的叱喝声回荡在无尽的平原与不再流动的河面,樱桃撒开四蹄,全力以赴地奔跑——一天的路程,她居然已经跑过了半程。天空降了下来,深蓝色的苍穹中低垂下几颗孤冷的星星。

樱桃又跑了大半个浓夜。

借着不灭的雪光,他们出奇幸运地原路返回。在离王得意和程雪时的小屋还有半里远的时候,前方那片冷冰冰的深蓝色夜空忽而被染成了橙红——

樱桃愈跑愈暖,那火势也愈来愈近。

王得意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火已经太大,连雪都融化,所以这一跤他摔得极重,但他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他只怔了一瞬,连阿诵都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他已经在渐渐融化的雪堆中打起了滚;他牙齿格格打战,但是自己感觉不到,尔后在阿诵的呼声中,一头扎进了小屋!

阿诵将半死不活的王得意再拖出来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王得意昏昏然睁开眼,只见到一张满是黑灰的阴沉的小脸。

雪已经彻底融化了,露出其下冰冷坚肃的土地。他们两人并肩盘腿坐着,王得意身上披着一件已经烧黑烧秃了的狐裘大氅。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

阿诵的疲惫和怒气有着同样近乎变成实体的压力,让王得意的肩膀沉甸甸地塌了下去。

“至少有一个好消息。”他有点讨好,也有点庆幸地说,“没有尸体。”

“说不准就是你的程雪时杀了那些人,然后放火遁走了呢?”阿诵冷冷说道。

“不,程雪时绝不是那样的人。”

阿诵不再说话。

信任很愚蠢,但同样很可贵。

熹微的天光渐渐变亮,红日开始从辽阔的地平线上爬起。阿诵突然说:

“你知道我要你同我去找谁吗?”

“不知道。但我不会去了。我要去找程雪时。”

“是驸马。”阿诵自顾自地道。

“……就算你有一百个驸马失踪了,又与我何干?”

“你又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吗?”

“……为什么?”

“因为在驸马失踪前总是拿在手中的一本书里,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字迹宛然,是他亲笔所书。”

“你不会要说……”那种动物般的直觉又一次从王得意的脊梁攀了上来,“那纸条上写的……”

“纸条上只有五个字。”阿诵转过头来,面无表情,但仍无比凝重,“‘王得意,关外。’”

王得意呆呆地看着他,他嘴角挑起一个讥嘲的微笑。

“不管是程雪时,还是那个小酒馆,还是驸马……你不觉得我们已经——身在彀中了吗?”

入了关,雪便不如在关外那么厚重了。

习惯了在关外奔跑时深一脚浅一脚的樱桃疲惫地行过大门,背上载着两个人。即使是怎么样的神骏,也熬不过这两天一夜的奔波。在被守卫叫住查验时,她停下了脚步,用轻巧的蹄子在原地转了一圈小小的步子。阿诵正眼都不看那守卫,只是递上一张文牒。

樱桃的四蹄重新“哒哒哒”地走动起来,王得意被那步伐惊动,倏尔下巴撞在阿诵的头顶,猛地惊醒了。

“这里是……”他嘟囔一声,眼皮沉得厉害,下巴一沉,又搁到阿诵的肩头去睡觉,被阿诵一胳膊肘捅在胃上,再一次被迫醒来。

“醒醒。到了客店再睡。”

少年冷冷地道。这处边陲小城,有行商、有过客、还有些胡子头发编成几股小辫的乞答人,自然也就有落脚的客店。

客店的规模并不很大,但来人络绎不绝。阿诵要了一间房——可惜的是,也没有不同的品级拱他去挑,就这一间房,还是一锭金子换来的。

“照你这个花法儿,我看我们马上就得一路要饭回去了。”王得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彻底醒了过来,抱着膀子冷冷看着老板眉开眼笑地用双手捧起了那锭金子,甚至还放在齿间咬了一咬,留下一个清晰的牙印,“何况财不外露,你这是在惹麻烦。”

阿诵不理他,他自讨没趣,自己“嘿嘿”冷笑了一声,自我解嘲道:“也是,就算没了钱,你不是还有那柄娘们剑么?那颗明珠抠下来,也能卖不少钱呢!”

他说话的工夫,阿诵已经走上了楼梯,他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只听阿诵道:

“第一,我不缺钱,而我也不是傻子。我若花一锭金子,只是因为这件东西在我心里值得这锭金子。

“第二,人在剑在。

“第三……”他顿了一顿,似乎正在掂量自己这句话该不该说出口,但是一顿之后,他还是如常说道,“洗砚司苦心孤诣,经营多年,你以为,江湖上,还有多少匪盗?”

“匪盗?!”

他一说这话,王得意果然恼火,说话间,已经一路追上了二楼门前,阿诵则垂头用那钥匙去开门。

“江湖上的都是匪盗……你便以为洗砚司都是什么好人了?!甚么‘苦心孤诣’,甚么‘经营多年’!不过是可以刺杀的刺杀,可以挑拨的挑拨!手段卑鄙、作风阴毒,还兼严刑逼供,屈打成招!”

钥匙发出了“咔”的一声轻响,阿诵的脸抬了起来,肤光胜雪,满面寒霜,冷冷道:

“管好你的嘴巴。妄议朝廷,会惹来杀身之祸。”

“好啊!你来杀我啊!”

二楼走廊上静了半晌。倏尔,又重新热闹起来。王得意犹自瞪着阿诵,胸膛起伏,那只丑陋的右手在身侧紧攥成拳,跟他的怒火一起颤抖着。阿诵也望着他,望着他通红的脸,没一会儿,转回头,静静推门走了进去。

洗砚司最早草拟的名字,本不是这几个字。

原本礼部拟定的名字,是叫“除蠹局”。韩非子将国之大害者称为“五蠹”,中有学者、言谈者、带剑者、患御者和工商之民。“带剑者”所指,便是江湖上这些游侠——时至今朝今代,这些游侠或为名或为利,多多少少聚集在一起,居然使得江湖之中门派林立,成了不大不小的气候;江湖草莽,持械自重,难免为害百姓,故此有了“除蠹”一说。

阿诵听闻,七年前,礼部的折子呈上天听,彼时圣上正在临摹一副前朝名家的山水画,打开折子,见到其上“除蠹局”三字,只淡淡一笑,吩咐身旁的大太监为他清洗砚台。不一会儿,砚台洗净,重回御桌之上,圣上便抚摸着那方净砚,笑道:“治大国如烹小鲜,‘除蠹’也是这个道理。砚台脏了,洗净便是,何必大张旗鼓?”

由是,“除蠹局”成了“洗砚司”,直到如今。

阿诵闭目回想时,似乎还能闻到母亲为他讲述这则趣事时,身上衣料所熏的淡淡香味;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还可以卧在母亲膝头,听她讲些舅舅在宫中的琐事,当作睡前用来消暑的消遣故事。

母亲的形象在脑海中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双红透的眼睛——王得意一定不知道刚才自己的眼睛红了。只是阿诵不晓得,那到底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或许是因为疼痛吗?那双握紧的拳头,那只丑陋的右手。

但那只不过是一方砚台之中,一滴小小的墨汁。随水洗去。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惊醒了。

少年因为口渴坐起身来,不是长公主府中的香暖睡榻,而是一室冷寂。只有月亮的清辉透过窗户,影影绰绰地投射下来。照得对面的床榻也一片冷白——是空的。

王得意跑到哪里去了?

跑了?不,不会的。他还要去找他的程雪时,何况他答应过的。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他答应过,就一定不会反悔。

于是他起身,穿上鞋子,走出客店。

老板已经不在柜台,客店之中,只有隐隐的鼾声,住客们都沉沉地睡着。他推开客店的后门,走到后院,果然见到那个刚刚熟悉起来的身影;那身影之前有一团小小的火光。

阿诵没有说话,走近前去,只见小小的火堆之中,有几沓纸钱,正在寂静地燃烧;王得意没有抬头,火光映着他的眼睛,纸钱从边缘开始,缓缓变得扭曲、焦黑。

“我应该埋了他们再走的。”他冷不丁地道。

阿诵一瞬就知道了他说的是谁——是小酒馆的老于他们。他们急着入关,关外冬日的土地又冷硬得如同生铁,没法让他们入土为安——不过说到底,江湖中人,刀口舔血,有一日没一日地活着,本也很少在乎自己死后陈尸何处。

“你什么时候买的纸钱?”阿诵问。

“……和你吵完架之后。这里卖什么的都有。”王得意对着门外努了努嘴。是了,这里有各地的行商,真就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王得意叹了口气。

“算了。他们本也不是关外的人,把他们埋在关外,倒不是他们的本愿了。”他喃喃道。纸钱还在烧,他用一根从后厨摸出来的烧火棍捅了捅,让火苗又冷不防蹿了一下,吓了他一跳。他似乎是有点怕火的。

“阿诵。”他突然叫阿诵的名字,“我一定要找到程雪时的。然后我们两个就回去,继续过我们的日子……我已经……已经不是江湖中人了。”他的右手藏在夹袄之内,没有露出来。

“我是关外人。还是老死在关外,比较好。”

纸钱烧尽了。他笃定地说完,站起身来。黑色的灰烬之中仍然含着橙黄色的点点火光,最后渐渐黯淡。

“走罢。睡了。明天还要赶路。”说完,他毫不留恋地抬脚,走回大堂,走上楼梯,走进房间;阿诵再进门时,见他已经倒头睡下了,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入关以后一路南下,再过半月,就到京师。

“你这是想我死。”

王得意坐在马背上,左手攥着缰绳。这是他们在路上新买的一匹马,通体湛黑,行动如风,也是一匹良驹;此刻这匹马正随着主人的焦躁在原地走了个小圈,王得意继续喋喋不休道:

“要把我这个‘匪盗’——”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带去顺天!你直接把我拱手送给洗砚司得了。”

阿诵勒住樱桃的马缰,转回身来,神色淡淡地打量他:

“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我送你去洗砚司,洗砚司也不会把你当回事的。”

圣上迁都顺天府后,洗砚司的势力也随之北上。武当少林裁撤大半后,仍有洗砚司的喜子们留在当地督察;少林则因为当今太后礼佛,在顺天也留下了一个弥陀寺,是贵女夫人们常来常往之地。

这一次他们的目的地,就是弥陀寺。

按阿诵的说法,驸马失踪前,常同一些“武林强人”盘桓在弥陀寺,失踪以前,来得更是频繁,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征兆。但既然驸马是在京师失踪、又是弥陀寺的常客,只得先从此处查起。

弥陀寺地处京郊弥陀山上,此山山势并不高挑险峻,石阶平缓,便于香客上山;从远处望去,只见云雾缭绕,香火鼎盛,倒真如避世仙山一般。

王得意坐在大黑背上——他给这匹黑马起名大黑时,对方满怀幽怨地尥了蹶子——不情不愿地缀在阿诵背后,像一个摇摆不定,犹豫不决的影子。

这是他第二次入关,也是他第二次来顺天。

“喂!”他唤了一声,阿诵微微侧过头来,意思是他在听,大黑在原地转圈逡巡,他问,“我不去行不行啊?”

阿诵没理他,樱桃打了个神气活现的响鼻,载着他慢悠悠地朝前走了。

阿诵像也是此处的常客。二人行到近前时,正在侧门扫雪的僧人各自放下笤帚,双手合十,又有两个出列,为他二人牵马。

少年的眉目中有种极冷的神色,他本就肤光胜雪,又穿一身烈烈如火的红衣,极度的艳丽和极度的冰冷在他身上奇异地杂糅在一起。他这样的人,显然也不是来此礼佛的。扫雪那僧人不等他说话,已经诵了一声佛号,道:“童施主。”

阿诵“嗯”了一声,又问:“明秀何在?”

“这会儿下了早课,想必就在法堂不远。”

“明秀是谁?”王得意突然道。扫雪的僧人此刻却各自拿起了扫帚,又开始扫雪。他转头去看阿诵,阿诵则已经目不斜视地迈步进了门,他只好咬牙切齿地快步跟上——“好嘛,一个个的,都天聋地哑的。”

王得意跟在阿诵身后,很觉得自己有几分被迫狐假虎威的感受,二人走了没多久,果真在法堂不远的鲤鱼池见到了一少年。那少年大冬日穿一身单薄的浅灰色僧衣,手中抓了一把鱼食,正向池中抛去——他虽着僧衣,却不曾落发,一把乌黑发亮的头发只是松松在脑后一抓,抓成一个满不在乎的小髻。王得意正对着他右半边侧脸,只见他轮廓柔软,十分温文可亲。

“你来这儿不是为了调查驸马失踪吗?现在来见什么漂亮和尚……”王得意正在背后小声絮絮叨叨,阿诵却全当没听见地——就目前来说,他掌握的和王得意相处的一大要诀就是:装聋——于是他喊道:

“明秀!”

他这一唤,那人也恰好喂完手中最后一把鱼食,转过脸来;只见他右边侧脸转来,人如其名,果真极为俊秀;可另半边脸,却有一道极为可怖的疤痕,从额角穿过脸颊,直到下巴,才堪堪收尾:当真算得上半面僧、半面鬼。

“呀!纪哥!”他这样一笑,一面温柔俊秀,一面狰狞可怖,阿诵却毫不变色,从从容容迎了上去,一边走,一边还将身上的狐裘大氅解了下来,不由分说披到明秀身上。

“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单薄,你擎等着生病才好?”

他向来惜字如金,王得意何曾听过他一口气说这许多话?不由得大为惊诧,眼光止不住地往明秀脸上瞧,目光直剌剌的——这漂亮和尚,漂亮得只剩一半了。他不由得暗暗思索起来:这刀疤形状凶险,疤痕极深,伤及真皮,由是才不能康复;看起来虽然好似陈年旧伤,可绝不是寻常那种小儿误碰了家中柴刀之类意外造成的伤痕。

明秀眨巴眨巴眼,由着阿诵给他系上大氅,嘀咕说:“你比陆之寒还能操心。”

阿诵的手顿了顿,最后继续系紧,打了个利落的结。

“啊,纪哥,这位是?”

明秀黑黝黝的眼睛转过来,单看一边脸,还像个未长大的孩子似的——他也确实是个孩子,粗粗看去,也不过十五年纪,仿佛自小就在佛寺之中生长,纯质天然。

“一个朋友。”阿诵简单道,不理会王得意对他撇来的一记眼刀,又说,“陆之寒什么时候也来了?”

“也就是前天么!他说这几日有事要离京一趟,走之前来看看我。喏,他前天来,还给了我这个!”明秀说着,献宝似的,从僧衣里掏出一个拨浪鼓来,“哄小孩儿的玩意儿,拿这个来作弄我!”

阿诵忽然笑了笑。

“他是怕你在这里闲得无聊。和你开玩笑。”

明秀还是个孩子样,两人年纪相仿,倒比阿诵更像一个纯稚孩童,闻言连连摆手:“休要替他说话!咱们才是一伙儿的。”

说着,他又将那拨浪鼓小心翼翼地重新揣进怀里,问道:

“我父亲母亲都还好罢?”

阿诵“嗯”了一声。但明秀的大眼睛还是一转不转地望着他,他顿了顿,又道:

“燕伯伯前些日子给叫去御书房了,最近年关,各部都在扫尾,燕伯伯和伯母有些事忙,也是在所难免的。”

明秀眨巴眨巴眼,半晌,怔怔地“哦”了一声,两条眉毛慢慢低了下去,过了会儿,又强打精神,振作起来,笑道:

“这是圣上要给我爹升官了不是?我爹他……他真是个大忙人!我娘呢……快过年了,我娘肯定里里外外都忙活得厉害。”

阿诵没有说话,他反而生恐这地方太过清静似的,忙不迭又道:“你来这做什么的?总不全是为了找我罢?”

明秀穿着一身单薄的僧衣,外面披着的狐裘大氅略显宽大,边缘委在地上,说罢,他还用力地吸了吸鼻子,该是刚才冻得厉害。阿诵便道:

“我是来找方丈的。”

“清妙老头儿?正好,他就在禅房呢!”说着,明秀伸手遥遥一指,正指向禅房的方向,“去且去,可有一样,别说你碰见我了!我可是逃了早课出来喂鱼的。”

“好。对了,明秀。你最近见过我父亲没有?”

明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好像……见过一两次?上次见到童伯伯……还是在十一月。到现在也有月余了!怎么了,童伯伯又不着家了?”

阿诵似乎苦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明秀的脑袋瓜:“没什么,你顽儿去吧。”

二人从明秀处离开,又向禅房去。阿诵脑中还反复想着明秀方才说过的话,忽而发觉四周静得厉害,石子小路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蓦地一回头,只见王得意背着手,慢慢悠悠地从后头行来。

他又要作什么怪?阿诵不由想道,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只等王得意发难。

果不其然,王得意脸上又现出一种不怀好意的讥笑,薄薄的单眼皮耸着,泄露了他的本意。

“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驸马就是你爹啊?”

阿诵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又说不是给朝廷办差的,又说自己不是洗砚司的……原来是你家丑不可外扬,满世界的找你爹罢了。”

“……我也从没有意瞒过你。”

“是啊,你只是不主动提而已。大孝子。我就说,你这样身份,这样个性,怎么会给我磕三个响头?原是为了你爹。”

“你到底要说什么?”

“没什么。”王得意耸了耸肩,慢吞吞背手走来,十分大逆不道地——同刚刚阿诵对明秀一样——拍了拍这位天皇贵胄的脑袋瓜,尔后背着手,自顾自地走到前面去了。

留下阿诵一个人站在原地,一头雾水,又满心恼火,不知道向哪去发。

方丈禅室位于法堂之后,从正门入,先见一画屏,黄缎上绣虚空藏菩萨,半跏坐于莲花之上,面容喜悦平和。王得意此刻已经走在阿诵背后,一同绕过画屏,只见禅房之内,装饰极为简朴,唯有一坐榻、一小几,小几之上,摆着一樽小小的白瓷瓶,瓶内一支新鲜月季罢了。一老僧坐于坐榻一侧,正垂眸读经。

“清妙大师。”

阿诵启口一唤,那老和尚仿佛才知道房内来人一般,抬起脸来——只见他脸容修长,眉目细长,若不是和尚,倒有几分奸恶之相,更别提他右眼紧闭,眼皮空瘪,竟似乎没有眼球!

王得意那只相比起来过于完好的右眼狠狠一跳。

阿诵脸上全无诧异,想来不是第一次见这和尚;王得意冷冷看着,并不开腔。老和尚已经从坐榻上坐直身子,两只脚在地上寻见了僧鞋,随意趿上,这才站起身来,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道:

“童施主。老衲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他脸上微微带笑,展开右臂,请少年落座。那深陷的眼皮之中,只盛着一只干瘪的眼皮。

王得意却并不坐,只是抱着膀子,斜斜靠在墙上;老僧完好却浑浊的左眼转了过来,不知怎的,那眼中似有极深的笑意,又听他道:

“这位施主不坐么?”

王得意冷冷一笑,抿起了嘴。

老僧并不勉强他,只自顾自坐了回去——想必他常常坐在坐榻的这一侧,以至于坐榻中央都变得微微塌陷。如他所说,他已经等候多时,因而桌上的茶还是热的。老僧的手极为苍老,像是五截枯死的老树根;这样苍老的五根手指攥着茶壶的提手,依次斟好了三杯热茶。

“寺内只有寻常粗茶,还请二位施主不要见怪。”

王得意在一旁冷眼旁观,离他最近的那一盏茶,他自然碰都不碰一下。

阿诵虽觉有些古怪——但王得意自打入关以来,就别别扭扭、喜怒无常,只当是他那股狷狂劲儿又犯了,因而也不理他,只问道:

“方丈怎知我要来?”

清妙忽而一笑,那笑中有几分不属于出家人的诡谲,又好似一个故弄玄虚的卖关子老头,只听他慢悠悠道:

“打去年起,驸马不知怎的,忽然沉醉佛法,时常到本寺法堂来听僧人诵读经文;有时天一次,有时十天半月一次。可从去年十一月起,驸马便再不来了。老衲当时猜想,是驸马有事耽搁了,这一耽搁,便耽搁到今日,也是两月有余了。”清妙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老衲便想,童施主想必很快就要来寻了。”

“方丈果真料事如神。”阿诵微微苦笑,垂下眼睫,两片极长极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这几年,家父除了书法字画,也只有在佛法之中稍作排遣。只是我没想到,他失踪以前,最后来过的地方,竟然是弥陀寺。”

清妙提壶为他斟茶。

“童施主不必焦心。驸马福泽深厚,吉人天相,定不会有性命之忧。”

“漂亮话谁不会说?”王得意冷不丁道,“刘尔逊,你就算剃光了头发,烫了戒疤,也还是装不像和尚!”

清妙又一次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这名字,就算是老衲自己,也多年不曾听过了。”

“大师,他——”

“哦?你还敢认!”

“老衲虽说六根已净,前尘已了,但自己的俗家名字,如何不认得呢?”

“好,好得很!没想到你这杀人如麻的恶匪,不光成了和尚,还当上了方丈。”

清妙并不生气,后颈柔软地弯曲下去,谦恭地低下了头。

“幸得前方丈,我师父空闻大师度化;四年前他已圆寂,便将本寺托付给了老衲。老衲的前尘往事,在本寺之中,本就是人人知晓的。”

“好,好。”王得意冷冷地眯起眼睛,“你可真有本事。你若真有心,倒超度超度那些死在你‘鸳鸯双刀’下的亡魂罢!”说罢,他急促地呼吸一声,似乎是热血上头,亟待冷却,一转身,大踏步走出了禅房。

一出房门,一股雪后的北风迎面扑在脸上,使得他滚烫的脸颊和头脑微微冷却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只有更深的荒谬和苍凉——凭什么?他在心里问自己。

那年他在去襄阳路上,第一次遇见“鸳鸯双刀”刘尔逊。

彼时那和尚还不是和尚,和尚的右眼也没有瞎。

初出茅庐的少年,遇见杀灭了整整一家六十一口的亡命之徒。少年手中提着一柄随手打来的铁剑——铁剑打得太差,剑刃已有破口;那时也是冬末春初,他从关外而来,穿着一身并不合当地时令的皮袄,头上戴一顶毛茸茸的貂皮帽,怪里怪气,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引人注目。

第一次到关内时那兴高采烈、见什么都新鲜的快活笑容在少年脸上消失殆尽,他肃了脸色,嘴角向下撇去,薄薄的单眼皮耸了起来,举剑问那人,为何杀人?

亡命之徒道,为财。

只这两个字,少年便削去了那匪盗一只眼睛。

等他知道那人在江湖上还有个“鸳鸯双刀”的名号,已经是多年以后,因着当年他根本没见过那人拔刀——他根本来不及拔刀。只因刘尔逊手太慢,“鸳鸯双刀”在他手中,还不如少年松松握在掌心的一柄废铁。

王得意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时,见到一张半面俊秀、半面狰狞的脸,差点将他吓得一蹦三尺高。

“你怎么自己出来了?纪哥呢?”

明秀眨了眨眼。

“我出来透透气。”王得意惊魂未定,脸色也不好看,明秀却视若无睹,踮起脚向他身后看了看,果真没见到阿诵,似乎有些失望。

“哦——”明秀低头嘟囔了一声,不知怎的,又快活起来,“你见过清妙老头儿了?”

“见过了。”王得意硬邦邦道。

“他长得是不是很吓人?”明秀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小圈,放在自己的右眼上,“他少了一只眼睛呢。”

你也不遑多让啊。王得意心中暗道。

“所以小时候,我爹爹妈妈送我来这里修行,我死活都不肯来。”明秀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王得意听他提起这桩事,默默无语,只想听他骂刘尔逊,“但清妙老头儿同我爹爹妈妈说,此子生来便有一颗佛心,如今容貌已毁,更是不容于凡世,不如同他到庙中修行,到了及冠之时,再回家去。所以不管我怎么哭闹,还是被爹爹妈妈送来了这里。”

这都是那畜生骗小孩儿的借口。他懂什么佛法!王得意又暗自想道。

“不过,你别看清妙老头儿没了一只眼睛,显得凶恶,其实人怪好哩!”明秀笑眯眯道,“大家伙儿都服气他、景仰他,有时候我看看他,也就不那么在乎自己脸上的疤了。”

哦,这和尚还会给人灌迷魂汤了。王得意冷冷地想。

再看明秀,见他虽然还是笑眯眯的,脸上的伤疤,倒显得不那么可怕了。两个人边说边走,已经走出禅房老远,走回到了鲤鱼池跟前。王得意叹了口气,忽然不想再提刘尔逊,只好匆匆转了话锋:

“你为什么叫他纪哥?”

“谁?哦你说纪哥啊!不叫纪哥叫什么?”明秀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欸,那你叫他什么?”

“他说他叫阿诵。”王得意脑中浮起那道红色的、冷冷的影子,烦躁地将它驱逐出去,“他肯定不叫这名,是拿来骗我的。”

“他没有骗你。”明秀说,“阿诵是他的小名,寻常只有长公主殿下和驸马伯伯能叫的。”

王得意脸上的表情忽而古怪起来。

“他为什么只告诉我他的小名?又不是没有大名……他大名叫什么?”

明秀摇了摇头:“若是他自己不肯告诉你,我怎能越俎代庖?你还是自己去问他罢!”

明明有大名,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了,从一开始,他便不信任我,自己都瞎了还要百般试探我和程雪时……可是他为什么不编一个名字,偏要告诉我他的小名?

正想着,只见禅房方向走来一人——那一身灼灼耀眼的红衣、挺拔养眼的少年身段——

王得意忽然挑了挑眉,大声叫道:“童阿诵!”

佛寺清净,他这一叫,几乎在山间激起回响,遥遥传来一声又一声的“童阿诵!童阿诵!”在这声音余波之中,少年的脚步似乎踉跄了一下。

明秀捂着嘴笑,对王得意说:“你去问嘛,他肯定告诉你他的真名。”

“他自己不说,我为何要问?”王得意冷冷而又得意地一笑,“就这么叫,不也挺好的?”

“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阿诵走过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向二人走来。明秀吃吃笑着,偷偷拽了拽王得意的袖子,王得意对他眨了眨眼。

“我们刚才在说——”明秀卖关子似的拖长了音,倏忽顿住,拍着巴掌笑起来,“我才不告诉你。”

明秀对自己幼稚的把戏沾沾自喜,但阿诵投来的目光中,却隐隐带着笑意。王得意看着他们两个,也长长地“哦——”了一声。那声音让阿诵如梦方醒,瞥来冷冷的、气恼的一眼。

“不说就不说。”阿诵道,“只有一点,别叫这人带坏了你。”

明秀用僧衣的袖子捂着嘴,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只有王得意大逆不道地伸出之手来,大咧咧地一把将明秀揽住,说道:“我怎么就带坏他了?明秀,咱们说的不都是好玩儿的事儿么?”

明秀配合地点点头。

阿诵用警告的目光看了一眼那条胳膊。

“诶?你们中午要不要留下来吃斋饭?我们的斋饭可好吃啦。”明秀道。

“不——”

“好啊!”

阿诵闭了闭眼。他发现,自从遇到王得意,他的养气功夫一下子全成了摆设,总之百无一用。

“我们还有事在身——”

“你们今天中午吃什么?”

要说默契呢,他们两个明明互看互不顺眼;若说不默契呢,分明每次都是同时开口。少年只感觉自己喉中像是吃了一块程雪时做的硬邦邦的玉米饼子,不管喝了多少水,都咽不下。

“唔——吃什么我们不管,横竖厨房做什么,我们吃什么就是了。”

“你们方丈也跟你们一起么?”

“自然。他虽有自己的禅房,但吃饭的时候,还是和我们一道。”

王得意在心中默默过了一遍这话,半晌笑了一笑,指指那处大雄宝殿,道:“我还没正经来过这地方呢,叫你纪哥同我逛逛,一会儿吃饭了再回来。“

“好。”明秀点了点头,又说,“一会儿要吃饭的时候会敲长鱼——喏,就是那只大木鱼!还有云板。你们听到了,就能过堂用斋了。”

说罢,他笑着挥一挥手,又去喂那一池的鲤鱼了。

“这儿到底撑死了几条鱼了?”王得意喃喃一句,转身朝大雄宝殿的方向去了。

僧人们除了日常功课、诵经以外,寻常洒扫杂活儿,也做得十分勤勉。这条小路上,连一点积雪也不曾见。王得意蹲在路边的一盆矮子松盆景旁边,煞有介事地欣赏起来。

“你到底有什么事?”

阿诵背手站着,于满山苍青的暗淡翠色之中,是一簇极为耀眼的鲜红。饶是王得意这么样从下往上看,仍觉出他貌美惊人——没来由,忽然想起他在关外小屋的那些日子,冬天太冷,有时候程雪时会同他一起睡,那时候醒来,他先见到的,是程雪时头顶的发旋。脑海中程雪时的发旋散去,忽而现出那日阿诵怒气冲冲的脸来,额头还带着红痕。

他转回脑袋,专注地看着矮子松松针上的一片雪花。

“他的脸,”他同时指了指自己的半边侧脸,“怎么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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